遗嘱,不过就是一张白纸。只是,当它缓缓在一群白衣长老面前摊开,所有人瞪着上头写着的名字,都大吃一惊,不但脸色大变,连带地全部一齐倒抽了好几口气。“她?”
“对,就是她。”公布遗嘱的白衣老者虽然面不改色,但白眉仍不自觉地向中央蹙拢。
“怎么可能?”有人惊呼。
“为什么是她?薄家‘少’字辈的男丁虽然只有宗主一人,但女孩可不少,为什么偏偏是她……”
“这是宗主生前就指定好的。”老者叹道。
“但她是这一代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啊!资质差,反应也慢,胆小又怕事,更没听说有什么法力,连个简单的符咒也画不出来,背不出来!”有人忍不住批评。
“就是啊!她怎么可能撑起整个薄家?十几个‘少’字辈的女孩里,随便挑一个都比她强。”
“少妍,少莲,少虹,明明才是最出色的,尤其是少妍,她早在十六岁就得到‘除厄师’的头衔了,为什么不选她?”另一人非常不满,显然是支持少妍的长老。
“对,我们都一直以为少妍最有资格当下一任宗主!”众人立刻附和。
“不能有异议,我们得相信宗主的能力,他选出的继承者一定有不凡之处。”
老者严肃地压下骚动。
“她能有什么不凡之处?她甚至还是个私生女,上不了台面……”
“够了!难道你们怀疑宗主的选择?”老者怒斥。
现场顿时静了下来,大家对于刚过世的宗主都相当敬畏,只是,为何英明的宗主会选上这种人,实在让他们但郁不解。
“咱们薄家代代宗主所挑选的继承人从没出错过,更别说这任宗主法力之强无人能及,他会指定她,一定有他的道理。”老者沉声又道。
道理?会有什么道理,让宗主挑了一个最差的继承人?
所有人都不明白啊!
“可是,她现在不在薄家,她因为道行差,又没长进,薄五两年前过世之后,她就回台湾去找她母亲了……”
“不,听说她母亲在两个月前已病故,现在她是一个人在台湾。”
“只剩她一个人?那她就更该回来了。我会找人去接她,新任宗主的接任仪式日期已定在下个月初一,距现在已剩下不到两星期,大家最好要有心理准备。”老者拧眉道。
“是。”众人回答得都很不甘心。
“记住,从这一刻起,她就是宗主,大家在她面前,绝不能有任何不敬或轻蔑的举动,请各位宗亲提醒晚辈,不能坏了规矩。”老者叮咛道。
“是。”又是一阵气闷压抑的回答。
“好了,都下去吧,接掌仪式非同小可,我们得尽早做准备了。”白衣老者说罢,便和大家一起离开议事厅。
偌大的厅内顿时变得静谧,而引起喧哗的那张遗嘱,则静静地平放在桌面上,上头被人以毛笔沾着朱砂红墨,写下了一个名字——
少春。
第1章
“你说谁?”戴天祈闲逸的步伐倏地顿定,转头瞪着他的秘书,微笑冻结,始终俊雅斯文且冷静沉着的脸上挂着难得的惊愕。身为薄家大账房,向来很少有事能让他变脸,相对的,如果他变了脸,就表示事情非常非常的严重了。
“薄少春。”秘书李亚脸色古怪地又说了一次。
“薄少春?难道是……薄五叔来台湾工作时和女人胡搞生下的女儿?”戴天祈困难地从记忆档案调出那个模糊的印象,轻声低呼。
“没错,就是她,薄五叔从外头接回薄家的私生女,她就是新任的宗主。”李亚正色道。
“怎么可能?”
“这是千真万确的,总经理。”
“薄家‘少’字辈的女人法力强的不少,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她来当宗主。”戴天祈蹙着俊逸双眉。薄少君死后,大家等着新任宗主名单的公布等了两个月,怎知等到的却是这个惊人的讯息。
“但这件事已经确定了,是由前任宗主在过世之前亲自选定,长老们已经看过遗嘱,也开过会了。”李亚又道。
“真是的,少君到底在想什么啊?”
戴天祈纳闷地双手插在口袋,望着一○一大楼外带点灰蒙的大台北景色,陷入沉思。
薄少君的心,就像这片灰蒙一样,深不可测。
从以前他就老是搞不清楚薄少君的想法,虽然他们两人年纪相同,也一起长大,但薄少君那家伙从小就是个让人难以捉摸的孩子,后来薄少君成了宗主继承人,身分崇高,他这个薄家历代账房的小孩,自然就被告诫要和薄少君保持距离。
之后不久,薄少君继位成了宗主,他则上大学学财经,然后继承父亲衣钵,成了薄家账房,他们之间的关系从幼年玩伴变成了主仆,两人之间的友谊渐渐变淡,也甚少交集,唯一的接触,只剩下每半年一次的口头财务报告,也只有在那个时候,他和薄少君才有机会单独见面。只不过,随着年纪愈长,他总觉得薄少君愈阴沉,气色也愈差,每次见他,总是意兴阑珊地听着他的报告,彷佛对薄家财务一点都不关心,有时还会开玩笑地盯着他道:“天祈,我真嫉妒你……”
“有什么好嫉妒的?我可是个奴才啊!”他总会笑着这样回答。
薄家传承千年,累积的财富不少,这笔财富,需要有个账房来守住,并且想办法让它扩大增值,而他们戴家,从很早以前就一直扮演这个角色。
也不知当年是什么因缘际会,或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总之,戴家祖先立誓为薄家效命,戴家子孙代代都得有人继承账房一职,为薄家掌管财务。
而他,就是这一代的账房,大学一毕业,正想出去闯闯,就奉薄少君的命令接手账房一职,从那时起,他日日夜夜辛苦打拚,为薄家理财卖命,守着薄家庞大的基业,这不叫奴才叫什么?
当然,他的口气是戏谵的、自嘲的,绝对没有一点点的埋怨。
他从不埋怨,事实上,他很能调适自己的心情,在别人面前,他戴天祈很少臭脸,很少恶言,微笑是他的招牌表情,不疾不徐是他的做事态度,不论对内扮演薄家的账房,还是对外扮演薄家转投资“曜石”的总经理,他都能拿捏得当,表现称职。整体来说,他是个地道的商人,可恭可倨,能屈能伸,只要能得到利益,只要能达到目的,他连自尊都可以抛开。
“就算是奴才,你也是个一流且完美的奴才。”薄少君这么说他。这句话乍听像是赞美,但薄少君的冷凛表情却令他莫名地起了警觉。
以他在商场的敏锐,他倒认为薄少君这句话像是个警告。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薄少君似乎看穿了他。
啧,真是个危险的家伙,他有时还真不喜欢薄少君那双彷佛要将人看透的眼睛,更不喜欢他那副阴气鬼气的模样。
“但奴才终究是奴才,不论是一流,还是完美。”他轻笑。
薄少君盯着他,突然叹了一口气。“你比我还要阴险哪,天祈。”
“会吗?”他还是笑着。
“不过,我喜欢有心机的人,做人如果太单纯天真,就太没意思了,你说是不是?”
“要努力帮薄家钻钱,保护薄家的资产,又要应付心机重的主子,的确不能太单纯天真。”他轻巧地回将了一军。
薄少君笑了,深深看他一眼,又道:“下次,找个时间一起喝个酒吧!我们很久没好好聊聊了。”
“是。”可惜,他们却再也没有机会一起喝酒,因为那次是他和薄少君最后一次对话,接下来没多久,薄少君就在一次与东方老四争夺新娘的激战中中弹身亡。
薄家的宗主是薄家的支柱,即使薄少君早已算出他三十岁大劫难逃,但他的死还是让整个薄家惊慌失措,在这种混乱时候,正需要一个有魄力又能安抚整个家族的新任宗主,孰料,薄少君所指定的继承人,却是个毫无分量、毫无能力可言的薄少春!
一张纯真却带泪的小脸很快地闪过戴天祈的脑中,他微蹙着眉,算了算,那丫头应该有二十四了吧?印象中,她根本是个软弱无能的傻妞嘛!
别说薄家正统的除厄法力了,她连最简单的画符好像都不会。
为什么薄少君会挑上那个丫头来当下任宗主?
他还以为,目前薄家法力最强的除厄师薄少妍才是下一任宗主呼声最高的人,不只是他,有许多长老也都是薄少妍的支持者。
但薄少君却出人意表地选了薄少春,他究竟在想什么?
戴天祈盯着窗外,总觉得事有蹊跷,以他对薄少君的了解,这个决定背后肯定藏着什么目的。
“总经理,除了这件事,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要向您报告……”李亚又道。
“还有什么事?”他仍远眺着外头的街景。
“大长老说,薄少春小姐目前人在台湾,要你顺便把她接回去。”
“我?”他一怔,转过身。
“是的,大长老传来秘讯,说目前有很多长老和除厄师对薄少春非常不满意,他怕有什么闪失,所以希望由你亲自护送她回北京。”李亚打开手机,调出长老传来的简讯,交给他看。
他看了一眼,笑了笑,声音从鼻间哼出:“我这个账房,什么时候也开始兼任保镳了?”
李亚不敢接口,他跟了戴天祈五年,深知这个被长老们称为“笑面虎”的薄家大账房,每当用鼻子说话时,就表示他在生气了。
“罢了,我们戴家注定就是要给薄家使唤的,你去查一下薄少春目前的行踪。”戴天祈很快就认命,将不爽的情绪压下,把手机还给李亚,并交代工作。
“我已锁定,她人就在台北,目前在一家便利商店打工。”李亚立刻道。
戴天祈赞许地点点头,这就是他会用李亚的原因,这个男秘书办事能力真的很不错。“好吧!那今晚就带我去找她,可能得向她母亲说明一下……”
“她母亲已在两个月前过世,她现在是一个人。”
“一个人?”戴天祈一怔。
“是的。”
“那事情就更简单了。”戴天祈笑了。
这个鬼,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李亚在心里嘀咕。
“对了,她本人应该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吧?”戴天祈又问。
“是的,我想应该还没有人通知她。”
“唉,可怜的孩子,薄五叔已死,她母亲又不在了,整个薄家就像个勾心斗角的战场,孤立无援的她,这个宗主之位,能坐多久啊……”戴天祈轻叹的语气里全是嘲讽。
“的确会很惨。”李亚也深感同情。
“那也是她的命。我们也只有静观其变了。”他长眼微眯,戴家在薄家向来都保持中立,只管帐,不管人。
“希望薄家不会因此大乱才好。”李亚衷心地期盼。
“是啊……不过,乱一点……其实也没什么不好。”戴天祈说着,笑了笑,双手插进口袋,信步走开。
李亚一怔,实在不太懂他在笑什么,更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不过,不懂没关系,只要绷紧神经就对了,因为,每当戴天祈笑了,就表示他又在算计些什么,也表示,有人要遭殃了。
薄少春怕鬼。
这对一般人来说应该很正常,毕竟,谁不怕鬼?
但薄少春不能怕,也不该怕,因为,她身上可是流着中国北京薄家的血液!
提起薄家,内行人都知道,这个家族是著名的“除厄师”,是传承了千年的法师,代代以“除厄”为业,最擅长的就是驱邪除鬼,消灾解厄,祈福纳吉,身为薄家的子孙,怕鬼,那就太丢脸了。
而她这个不肖子孙偏偏就是没遗传到这种本事,从小到大,别说念个符咒了,就算叫她画,她也画不出来。
不过,这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怕鬼的她很容易见鬼,而且,鬼也特别爱纠缠她。就像现在,她就杵在路的这头,怎么也不敢穿过那条小巷。天色昏暗,巷子里有无数只小鬼在那里挡着路,但来往的人都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他们看不到那些鬼,没有人看见,只除了她。
所以,路人都用异样眼光瞄着她那要走不走,要退又不退,全身僵硬慌张的古怪模样,人人心里想的都一样:这个年轻小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薄少春压根没心情去在意别人的眼光,抱紧她的大包包,吞了一大口口水,决定冒险跟着其它人,假装没事地闯过去。
也许就像母亲说的,她就是太去注意那些阴邪的东西,才会更吸引那些东西上身,只要她不去看、不去想,那些鬼东西应该就不会再骚扰她。
于是她鼓起勇气,目不斜视,跟在一个路人身后,大步走向前。
可是,一走近那群小鬼,他们就龇牙咧嘴地朝她一拥而上。
“哇!”好……好可怕!
她惊叫一声,抱紧包包,急着后退,却绊了一下,跌坐在地,眼看小鬼就要扑过来,她吓死了,惊慌之中,却怎么也想不起任何一句派得上用场的咒文,唯一说得出口的只有!“走……走开……”软弱无力加上微微颤抖的喝斥声,别说赶鬼了,连只小狗小猫都赶不走。小鬼们哪里肯走,见她害怕,更乐了,一只只跳到她跟前,扑到她身上。
“啊!别缠着我!走开!”她惊恐地尖叫,拚命挥舞着双手,但没赶跑小鬼们,反而把往来的路人吓得一一逃避。
也不知是不是体质的关系,她特别容易吸引这些阴邪的东西,常常到处见鬼,随时撞邪,小时候还被鬼绊倒跌跤上百次,有一次甚至摔破后脑,缝了十几针。
父亲为此还特地送她一块辟邪玉石,让她带在身上,可惜一点吓阻力量都没有,妖鬼还是三不五时地来闹她、整她、缠她,把她吓得快神经衰弱。
同族的姊妹们都笑她笨,连只鬼都驱不走,从没给她好脸色。
她也知道自己没除厄的天分,不像她们,个个从小就懂得施法念咒,其中那个叫少妍的堂妹,长得不但漂亮,甚至十六岁就取得了除厄师的资格,她曾看她轻轻一挥手,鬼就痛苦地涣散消失,那种高超能力,实在令她羡慕得要死。
也因为这样,她始终遭到排挤,从两岁被接回薄家,一直待到二十二岁,这二十年她在薄家过得一点都不快乐,除了被迫学五行奇术,最痛苦的还在于那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同族的人把她当外人,尤其是父亲的正妻更是讨厌她,动不动就羞辱她,找她麻烦,说她母亲是抢人丈夫的坏女人,说她不配当薄家的孩子。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当啊!要不是薄家家规规定,所有薄家血脉都得接回薄家,她还宁可和母亲住,平凡长大就好。
只是,为什么现在都躲回台湾了,还是躲不掉这些恶鬼?
为什么就只有她会被鬼欺负,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到底是招谁惹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