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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合花(下) page 3 作者:雷恩那

  当了多些年药僮,如今已升格管着新进药僮的小伍多少从陆芳远身上学了几手,他皱皱鼻子猛嗅,没闻到什么毒物气味,遂又把起樊香实的手脉,脉象极沉,不好断定。

  「哎呀,你到底怎么了?我是偷溜进来的,这密室开关我还是偷觑公子许久才找着的,大伙儿全等着我带消息出去……樊香实!别又睡了,你跟我说说话啊!」

  勉强撑起精神,扯唇一笑。「我没中毒……只是……可能得调养一段时候了……」在那片黑雾中走那么久、那么远,雾一散,怎又回到这世间?

  小伍撇撇嘴道:「公子也真是的,要调养干么抓你闭关?而且他……他还……」脸泛红,他头一甩。「他还拒绝了大娘和婆婆的好意,说由他亲自顾着你便成,这、这哪成?公子根本把你当成他的了,这么大大咧咧、不遮不掩的,你到底是女孩儿家,很吃亏的你晓不晓得?」

  樊香实虚弱又笑,除了笑,实在不知作何表情。

  「小伍,谢谢你……我、我不会有事的……你快些出去,别被瞧见了,公子他、他原是不让人知道的……」所以才把她困在密室里吧?

  能活,当然好。

  阿爹教过她的,只要有一线生机,总得努力活下去。

  她求活,若有机会,定是费劲挣一条生路。

  只是她不懂……不懂他为何救她?

  他要的是她的心头血,取出那宝血,在他眼中她就成无用之物,已废了的玩意儿,又何必花心思去救?

  不懂啊不懂……她倦极般正欲闭眸,却听小伍一声颤呼。

  她背脊亦随着发颤,循着小伍的视线望去,密室的暗门竟已开启。

  阔袖宽衫,正是那抹淡青色泽。

  她脑中沉甸甸,心头也沉甸甸,知道小伍要遭殃了,掀唇欲语,却什么都说不出。

  隐约间,似听到那人低沉一声「出去」。

  ……叫谁出去呢?

  挨在她榻边的小伍不见了,她吸气再吸气,进入胸肺内的气却如此之少。

  待她再次睁开双眸,映入眼帘的竟也是一张男性面庞,但已不是小伍,是他,那个她最最不愿见着、却又最最喜爱的男子。

  「醒了?」陆芳远低嗄问,眉目微沉,似不确定她是否真醒。

  她定定看他,一时间胸内风起云涌,无数、无数的情绪起伏交腾。

  她身子颤抖抖,一颗心亦颤个不停,颤着,剧痛着,仿佛当日那刺入之痛重演,她疼到面色若纸,早无血色的脸更白三分,几是澄透。

  「小伍他……你、你别为难他……」咬牙,她硬挤出话。「你不愿旁人知道我带伤的因由,我……我不会说的……你别为难小伍……」

  他双目一卢浮宫,似发怒了,但怒气未发,仅沉声道:「放心,我只罚他在炼丹房守夜半月,不会杀他。」

  闻言,她神态一松,合睫又想睡去。

  忽而胸前一凉,她发颤,双眸陡又掀开。「你、你……不要……」

  他揭开她的衣,外衫和里衣都掀开了  。

  她大惊,开始拳打脚踢,之前是在梦境中挥打,肉身不觉特别痛楚,此时动手动脚在他掌下没命般挣扎,一动,她咻咻喘气,五指连心,指动心也动,扯得她心脉痛到不行。

  「别挣扎。再动,吃苦的是你自己。」他按住她裸肩。

  樊香实确实也无力再动,额上冷汗越冒越多,泛凉肌肤感觉到他透出热气的指温,让她身子一下子紧绷,一下子发软,腹内竟兴起暧昧的酸软,动欲的滋味从丹田漫开……都这模样,都落到这地步,她还是抵挡不住他的亲近,这身子太熟悉他的碰触,像被驯化的兽,嗅到他的气味、感觉到他,便收敛了爪子,由着他予取予求。

  她的伤在左乳上方,他掌心虚贴着,往那小小深洞撒进药粉。

  她感受到他的专注,感受到他的贴近和气息……牙一咬,她抿住几要出口的吟哦,小脸侧向一边,闭眸不愿去看。

  实在该唾弃自己,怎么这么禁不起撩拨?

  她、她真该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忍到眼角渗泪,她双颊白中透出虚红,好半晌,那折磨她心志的敷药之举终于结束,他在那伤上覆盖净布,再一层层替她将衣物拉上。

  温柔的指抚上她的颊,沿着她侧颜姣好的弧度缓缓抚摸,她呼息一颤,气他也气自己,藏在眼角的泪水气到渗流出来,被他轻柔一揩。

  走开!快走开!别再招惹她!

  她很弱、很无用,撑不住的!

  好心点,别这么玩她!

  上天没听从她的愿望,他就赖在那儿,一手还探去按她的手脉。

  静谧谧且紧绷的氛围里,他突然启唇出声,徐慢道:「按我师父殷显人当年写下的疗法,取得『血鹿胎』后,必得再寻一名初潮将至而未至的少女,让她吃下『血鹿胎』,再助其行气,将胎血化开后,再重聚于少女心头,然后慢慢将养这抹血,可养上八到十年,养成后,少女心头血成为最纯、最佳的药引,无论混进任一味药中,皆能提出最强药效。」

  樊香实真的、真的没想哭,但眼泪却违背她的意愿,流过一波又一波。

  尽管她紧紧闭眸,那些湿润的叛徒仍旧不断渗出眼角,被他拭过又拭。

  她不看他!

  不要看他!

  「阿实……」

  听到那声低唤,她突然呜呜哭出声,下一瞬又狠狠咬住唇瓣。

  「你在那时闯了进来,在我终于拿到『血鹿胎』,急着想找一名小姑娘当『药器』的时候闯了进来。」他的手太过温柔,一遍又一遍抚弄她的湿颊,揩掉她翘睫上的露珠,然后拂开黏在她湿颊上的发丝。「于是我恶心一起,将那方『血鹿胎』尽数喂了你,你这一头深紫发,亦是食尽『血鹿胎』才成这模样……我保你性命,就为往后取你心头血,你现下气我、恨我,皆是该当……你好好养着,等身子大好了,留在『松涛居』里,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不会亏待你。」略顿。「就当作我对你的补偿。」

  又有什么往心里扎进,樊香实呼息一浓。

  她不懂他了,原来自始至终从未懂过……既要伤害她,又为何救她?还说什么补偿?她又哪里需要他偿还什么?

  缓缓地,她转过脸,张眼瞧他。

  他表情一如往常,就那双眼神深黝了些,仿佛掩住了点似有若无的东西。

  「什么补偿……我、我不需要的……」她喘息,无奈苦笑,硬把一字字说得明白。「那里还债……说到底,还得感恩公子当时出手救我一命,如今还了该还的,了结这段缘,那、那也是该当……」

  他眉峰一蹙,长目细眯了眯。

  她也不怕他着恼,苍颜再次撇向一边,这会儿她未闭眸,那根头尖尾钝的钢针就搁在榻边矮几上,落进她眼里。

  她怔怔盯着它,钢针不沾一滴血,流光迷人……好半晌她才问:「我的心头血是怎么取出?又……又如何活下来?」

  周遭静极,她本以为他沉吟不答,却听他平静道——

  「钢针中空,针中有针,直入你任脉左侧半寸之处,那里心经汇入心室交合之点,刺中后,再以缓劲弹针,引出三滴心头血。」

  「三滴……」她再次怔然。

  宛若在鬼门关走过一遭,虚弱至此,竟只要她三滴血……她忽而惨惨一笑。「那确实是公子手下留情……我听了封无涯那些话,都觉自个儿小命必然不保……公子为救小姐,把阿实养了那么久,即便小姐后来离开,不知归期,你……你仍每月盯我饮鹿血,月复一月……」

  他仍专注看她,那眼神便如她阴间路上那这大雾中,那青衫客注视她时的目光一模一样,专注到深不可测,让她难以承受。

  她挪开眸线,润润略干的唇瓣,轻声问:「小姐那边怎么样了?是不是好些?」

  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他的答覆。

  她微敛的睫不安分地动了动,却见他从袖底掏出一个扁匣。

  他打开匣盖,将匣子放在她枕侧。

  「今天日阳方落,花就开了,我瞧着几朵生得很好,全摘来给你。」

  匣内装着十来朵半开的夜合,花香如丝如缕漫开,樊香实眼眶陡又发热。

  男人探袖轻抚她的颊,指端温柔勾卷她的发丝,徐雅嗓音欲将人融成一滩柔水般钻进她耳中——

  「待阿实养好了,我陪阿实上『夜合荡』赏月、赏夜合可好?」

  泪滚落下来,完全擦招架不住,她不住地调息,一动气调息,左胸便痛,但这样的痛来得太好、太适时……她合该清醒,去了半条小命才爬上岸,她再不醒觉,连她都要瞧不起自己。

  「公子不必如此……」她忍着一抽一抽的、有形的、无形的心痛,白着脸,一字字磨出双唇。「你既已替我留了命,我自会好好珍惜……」略顿,扯了扯唇角。「当年公子陪我躺在雪层里,我便说过……只要有一线活命的机会,就该努力活着……如今公子手下留情,阿实很承这个情,待我把伤养好,这些事……我谁都不告诉,也、也不会怪罪谁……」喘息,徐徐拉长呼息,想让胸口别纠得这么紧。「……我只求一事,求公子别再骗阿实,公子心好,我喜欢,公子心恶,我也喜欢的,但就是不愿公子骗阿实,所以……所以你别再说那些哄人的话,也别做那些能收买人心的事……别……别再让我以为公子真有情……」断了念想,断少,她的心也就不那么痛。

  说完话,她觑向他,气息忽地一滞。

  他双眉压得极沉,目光更是深沉难,测摆明是动了怒。

  他动怒,无形怒涛翻涌而出,周遭之气骤绷。

  他瞪着她,带看挟柔的双目忽而含霜伴雪。

  她不惊无惧注视着他,心轻颤,却坦坦然。

  他抿紧薄唇,明明发大火了,却未对她撒气。

  长身沉静立起,那张俊庞上的怒色眨眼间已敛得干净,起身时,指间犹然勾着她的发,他挲了挲,略紧一握才放开。

  「你的伤虽裹了药,外敷后还需内服,我去取汤药过来。倘是累了,再睡会儿,等会儿再唤你喝药。」叮嘱之语仍说得徐慢低柔。

  樊香实将半张脸压进枕中,任发丝轻覆,她不哼声,感觉他仍在看她,片刻过去才听到密室壁门滑开之声。他终于离去了。

  花很香。

  她张开眸子,那匣子小白花无辜地躺在那儿。

  想像他摘花的身影,内心不禁一荡,但如今的她是如梦初醒,会心动,无力回天的心动,却也明白事情底蕴,不再自困。

  细想想,她软声指责公子骗她,其实,他从未欺她。那一年他便说了,他想将她带回「松涛居」,养得肥肥嫩嫩再宰杀,问她跟不跟?是她一迳赖着他、喜欢上他,他把话挑明了,她却半句不信。

  想起小伍说的,这几日都是公子亲自照看她,那肯定什么丑态都被他瞧尽,在他面前真连一丁点儿尊严都没了……既是醒了,既是留了命,她就得快快养好自个儿,养好了,也才有力气去想将来该何去何从。

  不愿再欠他,除了一条命,她什么也没了。

  这一次,她真是孑然一身……

  *

  第11章(2)

  炼丹房那张平时用来打坐行气的榻上犹印着血渍,他没让药僮换下。

  那里樊香实的血。

  那晚在「夜合荡」的六角亭台里,他对她下手,抱她疾驰来此时,将她锁在炼丹房中,那些血渍正是那时留下的。在他取完那三滴心头血,封她血脉将钢针拔出时,再如何利落小心,仍让她胸前溅了血。

  下手时,他相当冷静,情绪冰封近乎无情。

  那姑娘喜爱你、尊崇你,感情如此直接,你能背弃她吗?

  菱歌的话不断在他脑中响起,他记得那个早烙在心上的答案——

  他能。

  只是时机未到。

  如今是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封无涯将殷菱歌送回,正中他下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要的这股「东风」早养在身边,有什么好迟疑?

  他无丝毫迟疑,却不知事后心思会紊乱至此。

  他养着她,原就存着宰杀她的念想,他行恶,恶人本该行恶,他没有半分愧疚,却在她半身淌血、面白若纸时恍了神思。

  说穿了,不就是个姑娘而已,养在身边跟养条狗没两样,待她一点点好,她就掏心掏肺,想往他身上蹭些温情,仅是如此而已。

  我见过阿实和你在一块儿的模样,她望着你时,眼睛总是水亮亮……

  经过「这一役」,应该再难见她望向他时水亮亮的眼神了。

  惋惜吗?

  他一时间竟答不出来,但见她清醒后避他的模样,无由地让他心头起火。

  为她摘花,那是一时兴起,下意识想见她笑……她却已不信他。

  这是必然的结果,他早该了然于,心何须发怒?

  樊香实可弃,如今的她尚余什么价道?

  他未取尽她心头血已是心慈手软,养着她的这几年,他把她想望的一切全堆到她面前,待她还不够好吗?

  公子心好,我喜欢,公子心恶,我也喜欢的,但就是不愿公子骗阿实……

  他胸中陡窒,指力不禁一掐,「砰」地厉响,一只陶土药壶碎在他掌里。

  「公子!」适才被赶出密室的小伍原本惴惴不安地躲在一旁摸着手边事,见陆芳远从密室出来,一路晃到炼丹房隔屋的煎药小房,他仍是不敢上前,突见自家公子提爆烧烫烫的药壶,里头药汁尽泄,公子不觉烫,他都拧心了。

  不只小伍,几个在声的药僮全吓了一大跳。

  小伍寻思快些,立即端上脸盆水,急声道:「那药汁烫手,公子快浸浸!」

  陆芳远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碍事。」

  碎片割伤手掌,幸好仅是细细两、三道,他浑不在意,只瞅了眼地上药渣,问:「这是煎给小姐的药?」

  「是。」答话的小药僮忙蹲下去收拾。

  樊香实的三滴心头血,在当日已被他混入这些年来陆陆续续为菱歌搜罗到的奇珍药材中,熬制成浆,再凝浆成膏,而后揉制过筛,筛出共十粒药丸。

  他每日让殷菱歌服一丸,再辅以汤药与行针过穴,在第七日上,殷菱歌终于清醒,第十日已能出声,但仍需要长期调养。

  倘是在以往还看不清自己真面目之时,师妹虚弱到无法下榻,每日醒着的时候不出一个时辰,他一颗心肯定高悬不下,时时守在师妹身边事必躬亲。

  然,此时此际,人事已非。

  「再重新熬一碗送去。」他面无表情地交代。

  「是,公子。」

  他走近另一只正搁在小火炉上熬得滚沸的药壶,刚要揭盖,一旁小伍已道:「公子,那是阿实的汤药,差不多熬好了,您……呃?」

  揭盖瞅了眼,陆芳远也不惧烫,徒手抓着壶柄将药汁倒进白盅里。

  他看着汤色,确认药香,然后舀了一小匙亲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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