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病房,她吓了一大跳,因为,在里面等着她的人竟然是江灿风!
「你来啦。」江灿风微笑望着她。
「怎……怎么是你?」舒元蓁太惊讶了。可是,她更担心母亲,她直奔到病床前,看到母亲毫发无伤的躺在床上沉睡着,这一路上所蓄积的恐惧、悲伤和担忧的浪潮,就在那一刻汹涌的溃堤了,泪水迅速模糊了她的双眼,她拼命的眨眼睛,因为什么都看不清了,她在心里呼喊着:妈……你还好吗?你为什么要跑出去?你一个人想到哪里去呢?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以为我会失去你……妈,我真的好害怕……
江灿风走到她身边,轻抚她的肩膀,安慰她说:「不要太难过了。医生说伯母只是着了凉,只要好好睡一觉,很快就会恢复的。」
舒元蓁用手蒙住脸,极力想要克制自己的情绪,她并不想在江灿风面前哭泣,可是,伤心的泪水怎么样也止不住。
江灿风轻叹一声,伸手将舒元蓁拥进怀里,他知道,此刻任何的言语安慰都没有用,就让她尽情的哭吧。
舒元蓁紧抓着江灿风的衣袖,就像抓住救命绳索一样。自从父亲过世、母亲生病之后,她的心一直很孤单,她常常觉得自己像一片掉进溪流里的树叶,随着川流不息的溪水载沉载浮,不知要飘向何方。
哭了好久,舒元蓁的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她缓缓抬起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紧抓着江灿风的手臂,她立刻放开。
江灿风微微一笑,伸手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舒元蓁慌张的眨着眼睛,不知如何是好。然后,她逃进了盥洗室,过了好一会才出来;虽然双眼红肿,但是泪痕已经完全洗干净了,她走到江灿风面前,低着头说:「对不起,刚才我太失态了。」
「别这么说。」江灿风安慰她:「哭出来才是对的。上次我不是说过了吗?适当调节泪水,有助心理健康,如果换成是我,也一定会大哭一场的。」
舒元蓁感激的点点头,她抬起头问:「是你……救了我母亲吗?」
「说救不敢当,只是碰巧在停车场发现伯母而已。」
「真的很谢谢你、谢谢……」舒元蓁凝视着江灿风,心里有无限的感激。
「别、别这么客气。」接触到那么真挚的目光,江灿风顿时心乱如麻,他发现自己竟有股冲动,想把舒元蓁再次揽进怀里。
「可是,你怎么会这么晚来这里?探访的时间不都是白天吗?」舒元蓁问。
「是啊。」江灿风苦笑一下。「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是个巧合。」
原来,江灿风离开唐家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家去,他气愤的开着车子在街上胡乱穿梭,心情坏到了极点;他觉得自己太沉不住气,如果真的影响到父亲的工作,该怎么办?
一路上,他把音响的音量开到最大,他需要那些震耳欲聋的音乐来帮助他纡解痛苦的情绪。
就在他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时候,他想到了饶伯伯;那个可怜的老人,失去了家人、失去了健康,只能一动也不动的躺在病床上,一点一滴的等待时间的流逝,直到生命中的沙漏完全停止。
那一刻,他非常想念饶伯伯,好想跟他说说话,尽管他根本听不见;但是,他还是想去、他还是要说,所以,他掉转车头,往郊区方向急驶而去。
到了慈佑,他把车子缓缓驶进停车场,就在他推门下车的那一刻,仿佛看见角落有东西在移动,他吓了一大跳,但是,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下了车,慢慢靠进阴暗处,然后,他看见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穿着病患袍的人。
他靠过去,轻喊一声,那个人一动也不动,他伸手推了推,这时候,他才赫然发现,那竟是舒元蓁的母亲。
上星期六他来参观慈佑的时候,在草坪上见过她,当时就对她的面容留下很深刻的印象,因为她跟舒元蓁长得实在太像了。
没有多想,他立刻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舒母身上,又赶紧将她背回C栋大楼,之后,他就一直留在病房里,等待舒元蓁的到来。
「你说巧合……」舒元蓁问:「难道,你朋友的父亲也发生什么事了吗?」
「不是的。」江灿风摇摇头说:「我只是突然很想念饶伯伯,想看看他、跟他说说话,所以就这么跑了过来,没想到,竟然那么巧的遇到你母亲。」
「原来是这样。那么,你去看过他了吗?」
「还没有,因为一开始就到这里来了,所以……」
「那你快过去吧。对不起,耽误你太多时间了。如果不是担心我妈等一下会醒过来,我应该跟你过去探望一下的。」
「没关系,你不需要这么做。」
「当然需要。这次你帮了我,或许下次……呃,对不起,我的意思是说……」
「我了解,你的意思是说,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对吗?」
「嗯。」舒元蓁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很好,你终于笑了,看到你的笑容,我就放心了。对了,你是怎么过来的?今天晚上要住在这里吗?」
「我是搭计程车来的。今晚,我要住在这里,我妈可能随时都会醒过来,我要陪在她身边。」
「那我也住一晚好了,明天,顺便载你下山。」
「如果是为了我,那……」
「不单是为了你,我也没力气再开车下山了。而且,我还有很多话想跟饶伯伯说,可能,会说上一整晚吧。」
「你还好吧?你看起来好像很疲倦?」舒元蓁担心的望着江灿风。
「我没事,只是心情有点低落,只要去跟饶伯伯诉诉苦,很快就会好的。」江灿风微微一笑,又说:「那么,明天早上我们几点出发?」
「我都可以。」舒元蓁也露出了笑颜。
「好,那我们先约六点在停车场见。万一临时有什么变动,就打手机联络。」江灿风这才想起来,咦!他的手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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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灿风离开C栋大楼之后,先去了一趟停车场。
他一打开车门,就看见手机掉在驾驶座下面,因为当时被舒元蓁的母亲吓了一跳,所以忘了带走。
他发现有六通未接来电,其中五通是家里打来的,另外一通则是很陌生的号码,本来想删除,想了一会之后,他决定回拨看看,结果,却听到一段令他很惊奇的回答,那是一段电话录音。
「哈啰,这里是彦芬和元蓁的小窝,sorry,我们现在不方便接听您的电话,有啥重要情报请留言,我们会尽快回电的,3Q!」
「难道是舒元蓁打来的?」江灿风赶紧看看来电时间,pm8:05。没错,一定是她,可能是她接到疗养院的通知,想找他帮忙吧。真是的,他怎么会错过她的电话呢?
江灿风觉得很自责,那时候的她一定很慌乱无助,在那么紧急的情况下,她竟然想到了他,可是,他却没听到她的「求救」。
幸好他想到了饶伯伯,也幸好真的上了山,才能发现舒元蓁的母亲,不然的话,他一定不会原谅自己的。一想到舒元蓁搭着不知安全与否的计程车,孤单的来到这荒僻的半山腰,他就忍不住起了一阵寒颤。
今晚,他所遭遇的事件,就像是戏剧般的高潮迭起,他的处境和心情更像是坐上了急速翻转的云霄飞车一般惊险。
他走出停车场,向A栋大楼走去。半路上,他遥望着C栋五楼的某个窗口,猜想着窗里的人正在做什么呢?那单薄的肩膀,到底担负了多少责任和心酸?
忽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萤幕上显示着家里的电话,江灿风立刻按下接听键,电话那端传来母亲焦急的声音:「灿风,你在哪里?」
「妈,对不起,我正想打电话回家……」江灿风心想,难道父母已经知道他在唐家发生的事了吗?
「你到底在哪里?」
「妈,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家里很好,是……是薇薇小姐一直打电话来,问你到家了没有。」
「薇薇?她说了什么吗?」
「她……没有,她没说什么,只说,请你明天一定要过去帮她上课……灿风,你到底在哪里?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妈,我在饶伯伯这里。」
「什么?这么晚了,你怎么会跑到山上去?」
「我突然很想念饶伯伯,所以……」
「你今天晚上会回来吗?」
「我想明天再回去。」
「好,你就住一晚吧。你爸爸也说,晚上开山路回来太危险了。」
「妈,真的没什么事吗?」
「唉,等你明天回来再说吧,你就安心的在那里住一晚,多陪陪你饶伯伯,他一个人……真是太孤单了。」
挂断电话,江灿风心里已经有数了。唐薇薇应该不会多说什么,但是,唐董事长就不同了,他一定打过电话向父亲「发威」了。
江灿风重重叹了一口气,再一次对自己所做的决定,深深感到迟疑和不安。
走进A栋大楼,走到饶伯伯的病房前,江灿风轻轻推开门进去,那小小的病房里,只有床头边的医疗仪器发出重复而单调的声响。
病床上的饶伯伯,表情非常平静,原本黝黑的肌肤因为长时间待在室内而变得干枯灰白;时间之于他是静止的,生命之于他,则是一团数不清的管线连结。
尽管如此,他仍不能放弃。或许有一天会有奇迹出现,饶伯伯会再度醒过来,到那个时候,一切的谜底就可以揭晓了——三年多前的那个深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场车祸悲剧又是怎么造成的?
江灿风走到饶伯伯的床边,搬来一张椅子坐下,他轻声的说:
「饶伯伯,我来看您了,您今天过得好吗?今天,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说错了许多话,或许,那将会伤害到我父亲和您的权益,但是,我真的克制不了自己,那些话,就是那么自然的从嘴里溜出来了。我好恨,恨自己的力量为什么那么薄弱,无法保护您和父亲。饶伯伯,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系于金钱和利害之上?为什么不能多一点慈悲和关怀?一个人已经拥有那么多的权势和财富,为什么还不满足,自以为可以呼风唤雨,把所有人踩在脚下……」
饶伯伯当然没有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有一室的宁静及仪器运转声,和偶尔撞击着窗玻璃的呼呼风声。
第五章
一大早,江灿风就向饶伯伯告别,提前到停车场去等舒元蓁。
舒元蓁很准时的出现了,她轻敲他的车窗,微笑挥了挥手。
上车后,江灿风问:「伯母还好吗?」
舒元蓁开心的笑着:「很好,谢谢你。那你呢?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吗?」
「嗯。」江灿风点点头。
「那么,低落的心情也恢复了吗?」
江灿风摇头苦笑。「因为没有得到回应,所以只恢复了一半。」
「这样啊。」舒元蓁想了想,从皮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江灿风。
「这是什么?」江灿风接了过去,那是一个摺成名片般大小的透明塑胶袋,他将袋子完全展开来看;因为经常陪母亲到传统市场买菜,他知道那种袋子叫做「半斤」,只是,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送给他。
「这是『心情呕吐袋』。」舒元蓁一脸认真的说:「拿着这个袋子下车去,把心里的气愤、懊恼,还有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全都吐出来吧。再找个顺风的位置,把袋子倒干净,记得要用力抖一抖喔。这样,就可以再回收使用了。」
江灿风望着她,像这种时候,他应该要笑吧,可是,为什么觉得想哭呢?
「快去吧。」她对他温柔的微笑。
他再看她一眼,默默转身开门下车。
片刻之后,他回来了。
「全都吐出来了吗?」她问。
「嗯。」他点点头,不敢正视她的目光,因为有些尴尬。
「袋子都倒干净了吗?」
「嗯。」他再点头,仍然不敢看她。
「有没有用力抖一抖啊?」
江灿风笑了,他知道舒元蓁正在帮他找台阶下呢。好吧,他就顺势走下来吧,于是,他转过脸来看着她,还伸手拍拍她的头说:
「这个脑袋瓜子里,到底藏了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嗯……无限。」舒元蓁眨眨眼睛,开怀一笑。
江灿风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发动车子,缓缓往山下开去。
「你把袋子丢了吗?」她问。
「是啊,我可不希望下次还要再用到它。」
「说的也是。」她笑着。
「可是,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方法的?」他很好奇。
「其实,这并不是我发明的,是一个朋友教我的。」舒元蓁望向窗外,回想起让她永难忘怀的那一天。
「我猜,一定有个感人的故事吧?」江灿风说。
舒元蓁继续看着窗外,仿佛远处的某个地方正上演着她的回忆似的。
「大四上学期的某一天,为了筹办某个活动,我跟一位同学起了争执。那天,我真的好生气,冲出教室以后,连课都不想上了,就跑到停车场想直接骑车回家;结果,却遍寻不着我的脚踏车,当时,突然一阵『怒火攻心』,正好面前有一辆摩托车,我就对着那辆车的坐垫,狠狠的捶了好几十下。」
「然后呢?」江灿风听得兴味盎然。
「然后,我才发现,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舒元蓁苦笑着:「那个人走到车子旁边,好心疼的摸摸坐垫,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当时满脸通红又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的感觉。」
江灿风大笑,他完全可以想像舒元蓁当时的糗样。
舒元蓁叹了一口气,又说:
「那时候,我真的很想跟他道歉,可是,又气又窘的我,根本就说不出一个字。他默默的看着我,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袋子,递到我面前说:『吐吧,把剩下的不愉快全吐出来。』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愣住了……后来,我们就变成了好朋友。」
「哇,真令人感动,那现在那个好朋友呢?」
「他……去服兵役了。」
江灿风顿时明白了,那个「好朋友」一定就是安平上次说的姓高的男同学。那一刻,他的心情变得很复杂,突然觉得这个故事一点也不有趣了。
车子很快回到市区,到了舒元蓁住的地方,江灿风依然把车子停在巷口,这一次,她并没有站在原地目送他,而是匆匆忙忙的跑走了。
江灿风明知她是要赶着回去换衣服准备上班,却还是觉得怅然若失。他拿出皮夹,打开夹层,若有所思的看着那个「半斤」的袋子。
原来,他并没有使用。当时下了车之后,他只是站在顺风处深呼吸,把心中所有的「废气」全吐进风中,一阵山风吹来,把他的愤恨不平全卷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