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来到酒窖外——
等候召唤的锦衣卫副指挥使赵岩不动如山稳立于酒窖门前,忽见路望舒现身,他整个人一震,连忙两大步迎将上去。
「大人,您没事吧?宫外处一接到您独自出宫未归的密报,立即将京畿九门全封了,宫里有袁公公操持,倒也能顺利遮掩。」
路望舒低应一声,脚步未歇地掠过赵岩,后者旋身赶紧跟上。
赵岩口中的「袁公公」指的是他的大徒弟袁一兴。
他消失不到一日,即使消息传开,路望舒亦不担心宫中会起什么乱子,他调教出来的徒弟就算年岁尚轻,也足能应付宫中日常运作。
「大人是在这邻近遇袭的吧?锦衣卫陆续发现大人留下的三处印记,缩小了搜寻范围,却不知大人原来藏身在这一处酒坊之中,属下粗心至此,还请督公问罪。」
路望舒一开始是怎么滚进酒坊里的,连他自己睁大眼睛观察许久,都没能彻底弄个清楚明白,何况是在酒坊外围团团转的手下们。
离开后院酒窖往外疾走的脚步突然一顿,他经过酒坊女老板的那座院落,眼角余光难以忽略那棵枝桂探出院墙外的老梅树,凤目微眯,似要将那一树的白梅瞪出冲天红火。
「哇呃!」赵岩整个人险些撞上他的身背,收步收得甚是狼狈,身手若差点就要跌跤。
「……大、大人?」出啥事了这是?路望舒僵化般顿住,少顷才反应过来,沉声下令——
「把这座酒坊的人事物尽数查出,需暗中查探,不许打草惊蛇,尤其关于那酒坊女老板之事,钜细靡遗,皆报来我知。」
知己知彼方能稳操胜算,他无法容忍任何的混乱和不确定。
那名总对着他笑的女子,酿好梅花酒只想请他共品的女子,就是完全的混乱和不确定。要除掉她,当真易如反掌。
他会除掉她的,待他弄清楚一切来龙去脉,查明她最终的意图,再将她了结亦不迟。
「是。遵命。」这一边,收到上峰命令的赵岩极认真回应,他一个箭步踵到路望舒面前,抱拳作礼,紧声又道:「至于督公遭暗杀一事,属下定然加派人手去査,明查暗访翻遍全国,以咱们锦衣卫宫外处的能耐,怎么也能查个水落石出,定能……定能那个……呃……」
蓦地一顿,粗眉锁起,他惊愕道:「大人,您、您中毒了是吗?这……这脸色也红得太诡异!」
闻言,路望舒一掌抚上自个儿脸皮。
果然触掌生热,无法抑制的热气从体内渗出,他整个人怕是从天灵盖到脚指头都在热到发烫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恼羞成怒袭击而来,他大袖一挥,哼哼冷笑。「就给你三天,三天之后交不出本督要的东西,你提头来见!」
撂下狠话,他再次大步疾走,这一次当真头也不回、再无留连地离开酒坊。
然在跨出酒坊的铺头店门时,他还是禁不住侧目一瞥,觑见那高高挂起的大红酒旗以及那方沉香木制成的匾额,上头写着大大的三字店名——
一段香。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她为那梅花酒取名为「梅香」,三年前在初见他时酿制的酒,在今日这样的雪天里竟燃得他几乎「遍体鳞伤」。
她到底是谁?
为何,像是冲着他而来?
又是为何,他的心绪会如此受她所碍?
*
不论是内廷司礼监抑或宫外处的锦衣卫,办起事来当真迅捷,加之内外配合,不出三日,一封加密的急报便以最快速度递送至总领事提督太监手中。
入夜的宫中院落甚是静寂,即使路望舒居住的这座院落与宫外仅一道城墙之隔,仍安静到嗅得出近乎寥落的气味儿。
以蜡封口的密报此际正摊放在他面前长案上,五大张白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他一目十行早已来回看过。
这封由锦衣卫副指挥使赵岩送来的信,信内容将那家名为「一段香」的酒坊以及酒坊女老板的出身来历,査得颇为详细。
姓名,姜守岁,年二十有四,不曾婚嫁。
他没料到她仅小他八岁,女子那张脸嫩得像刚煮熟剥了壳的鹅蛋,模样亦偏嫩,瞧着顶多二十岁,但她往他瞧来的眸光还有那些有意无意撩拨人的言语,又确实不像小女儿家能干得出来的。
他猜得出她未成亲,因为她并未给发,而是用一条小碎花底的巾子简单将青丝扎起,额发轻软,鬓边的两缕柔顺服贴。
她名字的由来是因为在大年夜除夕的那一晚被拾获。
她是一名弃婴,拾她回家的人正是她口中提过的老太公,后者当年已高龄八十,而老人家的来历算是有些微妙,他是清泉谷的住民。
大盛朝廷对清泉谷并不陌生,翻开盛朝边疆史册,凡边疆遇战事,必有清泉谷的义诊队赶来支援后方伤兵医治之事,亦大方传授专治外伤的军医们针灸、药洗等独门技能。
不知从哪个朝代起便存在的清泉谷,在盛朝眼中一直是股难以捉摸的江湖势力,若非这一群人所行之举总是对朝廷和百姓有利,平日里又肯低调过活,怕是老早就被朝廷「飞鸟尽、良弓藏」地寻机会处里掉了。
那位八十岁的老者来自清泉谷,于是她被带进那座谷中,并随了老人家的姓氏,「守岁」这个应时应景的名儿亦是老人所取。
与她无丝毫血缘关系的老太公待她极好,老人家长寿,临终时是满百岁的大喜丧。
她将老太公安葬好了,三年多前出清泉谷,接手帝都这座原本属于老太公的酒坊。
在酒坊里做事的有不少是清泉谷住民,她行事也清楚了然得很,总归有她一顿饱饭,就绝对饿不着整座酒坊的众伙,结果,原本籍籍无名的酒坊被她搞得风生水起,除了酿得一手好酒,竟还有着经商之才。
置在案桌边角的枝架烛火因他深沉的吐气而火光摇曳,光线落在他轮廓分明的面上形成明与暗的分割,他面沉如水,左胸里却肆虐涌动。
本以为来来回回看过这份钜细靡遗的急报,他终于知晓她的事,那么她这个人在他眼中便是彻底通透、毫无秘密可言了……然而,他错了。
她对他太过理所当然且亲昵的言语,那隐隐期盼着什么的眼神,仍旧深深困扰他。
该主动寻去?
抑或,守株待兔等她寻来?
第三章 图你这个人(1)
她又作梦了,意识被领进虚空之界。
那里上演的一幕幕场景,每一幕总有路望舒的身影,好像他们一直都能相遇相识、一起经历许多事,这当中有朝代变迁、有几世的轮回,不管在何时何世,她注定要遇上他。
而无论在梦境抑或现实当中,他永远是只手遮天的当朝权宦,她的身分却是多变。
梦里,她曾是微不足道的小宫婢,也曾是宫中的一名医女,有时还会变成盛朝神官身边的小巫女。
虽说有多个不一样的她,却都摆脱不掉这困于宫中、受摆布的命运。
但她遇见他,冷郁清俊的面庞,修长挺拔的身影,那双凤目幽深似潭,她却见过他瞳底激滥的柔光。
她不知一切是如何开始,这些梦彷佛是他俩的数个前世,她感受得到梦中那个自己心意为何,明明心悦于他,又莫名感到难过。
忽而梦境一转——
她发现自己身上穿着医女的宫服,漫进鼻中的是许多药材混杂在一块儿的气味。
她人在司药监,亮晃晃的天光从开敞的门窗洒进,偌大的地方不见其他人影,才觉梦作得有点古怪,那耳熟的嗓音从背后传来——
「你跟那个人,结果还是牵扯上了。」
姜守岁很快转过身去。
她发觉这一次她并非以意识旁观梦境的变化,那有着一头灰白发、皱纹明显的圆脸上有着一双弯弯眼睛的老妇正对着她笑。
「谷主前辈……啊!不对!是、是司药人人才是……」她有些语无伦次。
不能怪她,她是被老太公捡回清泉谷养大的,小时候还不会如此频繁跌进梦中,后来长大了,随着年龄渐长,梦境一个接连一个,才惊觉到原来清泉谷的女谷主前辈在她梦中亦有着各种角色。
当她是小宫婢时,谷主前辈是后宫领有品级官位的女官大人。
当她是小医女时,谷主前辈是司药大人。
而当她是小巫女时,谷主前辈则是掌管皇朝祭祀的大神官。
只能解释,谷主前辈与她必然十分有缘,若非如此,她想不出其他因由,就如同她与路望舒之间,如果不是有缘,还能是什么?
这时,老妇长眉微挑,唇上笑意未减,她在临窗的一张圈椅落坐,日阳的光粉镶得她满头灰白发发亮。
「相遇相识,你当真不悔?」老人家语气闲适。
姜守岁无法解释眼下情况,就是即使对方的提问根本没头没尾,但她却能完全理解。
她本能地摇摇头,眸光坚定。「与他相遇相识,不悔。」
「你要知道,他是一个阉人,你跟着他,也就那样的活法,真能无憾?」老妇仍笑弯弯两眼,单纯询问,无半分轻视谁的意味。
姜守岁想也未想便道:「他是什么样子,是好人还是坏人,那具躯体完整不完整,我都不曾在意过,只要他愿意跟我好,那就好……再者,我请教过前辈,您也仔细讲解过的,即便是太监之身,要与女子享鱼水之欢、共赴云雨之乐也是有其他偏门法子可使,您教过的。」
「噢?我教过什么呢?」
「您教我,探指该往哪个穴位下手,指节要入得多深,要如何施劲儿,要怎么按压刺激,我都记得啊!那、那还有许多辅助的玩意儿,买不到就自个儿动手制作,您教的,我都记牢牢,我若然跟了他,定会有不一样的活法。」
老妇这会子双眉飞挑,当真挑得高高,显然对她的回答很出乎意料之外。
「老身何时教授过你那些事儿?」
「咦?」姜守岁懵了,眸子颤了颤努力思索,最终头一甩,有些耍赖般道:「晚辈脑袋瓜里是没有那样的记忆没错,但并不表示前辈没传授过,必定是……是在某一世跟前辈请教过,前辈才倾囊相授,令我铭刻在心不敢忘记。」
谷主前辈……或者在这梦中该称对方为司药大人,反正她是没脸去看对方的表情了,尤其听到老人家完全被逗乐的哈哈笑声,地上若有洞,她都能埋头钻进去,实在好丢脸啊!
「有情皆孽,无人不冤,你这娃儿呀,对那人的执念也是太深。」
姜守岁两手捂着热烫烫的脸,把眼睛都蒙住,老人家的笑声此际转成长叹,那声纵容却也无奈的叹语如一圈圈涟漪扩到了最外圈,悄悄静止下来,她跟着睁开双眼。
眼皮子一掀,她从梦中走出,醒来时一室幽静。
似是天将亮未亮之际,小小纱幢内朦朦胧胧,连呼吸吐纳都模糊了寻常规律,她蓦地拥被坐起,下意识揉揉脸,渗出肌肤的温度着实偏高,她心跳得更无章法。
之前一直未想到男女之事,特别是「如何跟路望舒好在一块儿」的事,他身有残缺,缺少的那一部分也许是女儿家最无法接受的,但她不在乎。
她就是不在乎。
她要的,也就他这个人。
然后与他在现实中邂逅了,她竟作起这样的梦,该如何跟那样的他要好在一块儿的梦。错愕的是此刻的她定神去想,她确实知晓那些……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种种手段。
她的梦像在对她展现自己无数个前世,在某一个梦境中,谷主前辈真的教过她那些极私密的行房技巧,因为她不知羞耻地死缠烂打以及迫切的求知欲,因为她想去试,试着破除层层阻碍,想与路望舒如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夫妻般相守在一起。
他们注定不会有自个儿的孩子,那无妨的。
世道本无情,失去怙恃的孩子何其多,而清泉谷中长年收养孤儿,她确实喜欢孩子,尽可以讨来合眼缘的几个娃娃养在膝下,即使无血亲之缘,她相信也能成为一家人。
只是这一切的重中之重,都在他。
颊面热度仍惊人,她徐徐吐出一口气,一手贴着床榻褥面摸索,指尖先是摸到叠放在枕边的那件男款裘衣,跟着又摸到搁在上头的一块铁牌。
暖裘是路望舒留下的,他遇暗杀后被放倒在她的酒窖里,这件黑鸦鸦的软毛裘衣是她亲手替他解下,结果他离开时走得匆忙,根本忘了它。
至于这一面铁牌就更夸张了!
怎么说也是御赐之物,他把这方通行铁牌丢给她后,像随手给了她一件小玩意儿似,那一日他迳自离开酒坊,也没要她交出铁牌,到底是一时间忘记了呢?抑或对她有意的纵容?
而接下来,她又该怎么做?
抱住那一团裘衣,她将脸蛋埋了进去,深深又深深地呼吸,嗅到的是清冽无端的气味,绝非男性阳刚的气息,亦非单纯属于女性的柔软,是很纯然的,就是属于路望舒的气味,这样而已。
「欸欸,总要做点儿什么啊……对你做点儿什么……这样才对,你说是不?」她淡淡笑语说给自己听,抱着他的暖裘、抓着那一方通行铁牌再次倒卧。
窈窕的人儿在榻上胡乱滚着,樱唇泄出笑意,双腮上的红已然晕开,染遍整张鹅蛋脸。
*
当日锦衣卫副指挥使赵岩带人来迎,路望舒除了下令详查酒坊和女老板,亦对那群刺客的下落拟出追查方向,回宫后他即刻将此事禀报到皇上面前。
少年皇帝今年才刚满十七,却是三岁便登基上位,年号为弘定,并由当时从皇后身分晋升为皇太后的甄氏垂帘听政,之后朝堂内外渐由外戚擅政把权。
稚儿皇帝难免沦为傀儡,加上太后甄氏并非弘定帝的亲生母亲,当初一决定弘定帝的太子身分,他的生母便被悄悄赐死。
得庆幸弘定帝是个有主见又极具隐忍心性的孩子,路望舒花了几年时间终于搏来小皇帝的青眼,在彻底获得帝王的信任后,进一步掌握内廷局势,至于朝堂上的外戚势力亦在一步步削减中。
说坦白些,他与根基依然不够稳固的弘定帝根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如今他出宫遇袭,刺客竟是成队成团般进退有据,出手时一波接连一波,最后还能化整为零隐入帝都各处,说明那幕后藏镜人不容小觑,而他路望舒的危机便是他弘定帝的危机。
终于事情追査出一些眉目,还不及主动上报,弘定帝今日甫下朝便急召他进乾元宫的起居室问话。
只要现出点儿蛛丝马迹,便给了锦衣卫顺藤摸瓜的机会,只是路望舒潜心思索几日,对于那幕后主谋是谁,其实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左不过是甄太后为主的那批外戚,在由他总领及监督的这座宫中拿他没辙,逮到他独自出宫便即刻出手,都不知对方在宫门外安插多少眼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