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磊打开瓶子,一一细闻其味,神情专注、态度认真,然后,像是饕餮找到美食似的,他绽放得意笑脸,将手上的瓷瓶交给宫晴。“这就是秋缠。”
“宾果,找到正主儿了!”宫晴一弹指,悬宕多日的心终于松下,谜底即将解开,枉死之人将要获得平反。得一想十,她已经开始计划如何清查明清宫上下,既然黑衣人待在此处,她就以此为圆心扩大侦办。
宫晴拿起一个类似扳指的东西,上面有千百根细毛,像刷子似的,她伸手想去碰碰“刷头”,谁知方磊突然大喊一声,“公主,别碰!”
宫晴迅速收回手,她疑惑地看向方磊。“怎么了?”
“我已经知道黑衣人的身份。”方磊脸上带着抑藏不住的兴奋。
“你怎么知道的?”
“几年前江湖曾有传言,柳弃背叛师门,杀了掌门师父和师娘,抢走武学秘籍‘秋风掌’及‘千芒’,你手上的那个是千芒,针头上有毒,轻轻一碰就会剌入皮肤,可因为针眼很小,被下毒者只会感到剌痛,却无法找到伤口。
“那阵痛会痛及脏腑经脉,但并不会持续太久,因此往往被人轻忽,中毒者几乎看不出中毒痕迹,只会日复一日的嗜睡,十五日后,毒入心脉,中毒者会大量口吐鲜血,这个时候就药石罔效了。”
千芒的毒太特殊,方磊只见过一回便印象深刻,他曾经和师父钻研近月,才找出它的解法,但困难在于等到病人知道该求医时,往往为时已晚。
“所以他是练秋风掌练到走火入魔?”
“秋风掌不易修练,便是因为练功者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伤及各大经脉,导致日后每逢月初,全身无处不痛,那痛会让人咬牙切齿、撕心裂肺,恨不得将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给撕下来。
“传言,若能用人肝及秋缠解毒,每服一次,日后发作疼痛便会减轻一分,连服十次后,走火入魔的病症便会痊愈。看来他的病疾并未痊愈,所以这里还有一次到三次份量的秋缠。
“难怪这一年来,柳弃的同门师兄弟到处找他,他却杳无音讯,原来他竟是身藏后宫。”
宫晴放下瓷瓶,在里头翻到几封女子所写的书信,虽然用的是代号,但有笔迹就多了一条线索,宫晴细心,将东西检视过后,再将剩下的几件衣服打开,用力抖几下。
这只是习惯,没想到却意外地让她抖出一个荷包,然后更教人意外的是,荷包里头装了一缕青丝,而荷包角落绣了两个字——关倩。
他们是什么关系?情人?拍档?
荷包的存在,代表两人关系不简单,假设为柳弃取人肝的是关倩,那么用情香杀死柳弃的极有可能就是关倩,也许他们互为利用,柳弃为关倩办事,关倩为他取人肝,然而眼见大婚将至,为免东窗事发,她才用自己的身体杀死柳弃……
不过尽管证据指向关倩,但不代表她一定有问题,说不定两人只是旧识。
但下意识里,其实过去宫晴没少怀疑过关倩,原因有二,第一,有萧瑛这个大财主在,关倩自然供得起美食大餐。第二,后宫里有武功的女人太少,敢刀起刀落、刨人心肝,若非有那么点胆识和经验,哪个女人敢?
只是碍于萧瑛和即将到来的大婚,她从没让这个没根据的推论说出口,可眼下……如果事实如她所料,愿愿、望望的蛇毒、让柳弃致死的情香真和她有关,这位关姑娘可不像她表现出来的这么柔弱且楚楚可怜呵。
“公主。”
方磊轻唤,宫晴回神,发现他已经打开其他三个包袱检视过,并且从卿儿的包袱里找到一瓶香膏,他把香膏递给她,宫晴闻了闻,果然很……动情的香味。
“就是这个,情香?”
“是。”
宫晴将情香拿至卿儿面前,冷冷望向她,“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话说?”
“那不是奴婢的,那是奴婢到平和宫时,在后院竹林里捡到的,因为气味很香,奴婢以为是哪个主子不小心给落下,一时贪心,就、就……就私藏了起来……冤枉啊,奴婢真的不晓得那是毒啊,如果晓得,怎肯往自己的身上擦,奴婢冤枉,求求公主明察……”
平和宫?又多一条证据指向关倩,这下子,她不去拜访拜访即将成为王妃的关倩恐怕不行了。
命人将卿儿关起来,宫晴带领方磊一行人前往平和宫。
平和宫里,礼部的人忙里忙外,热闹非凡,许多宫女太监穿梭其中,人人脸上都带着喜气,宫里好久没办喜事了,此回的新郎又是大伙儿都喜爱景仰的蜀王,谁不是尽心尽力的办差?
关倩已经打扮好,坐在大厅里,等待萧瑛来接她至勤政殿拜谢皇帝。
她低头审视着自己身上的嫁衣,锦红金丝广绫衫,胸前一颗赤金嵌红宝石,外罩孔雀绣云金缨络霞帔,尾裙长摆拖曳及地三尺,裙缘滚着金丝,镶五色珠子,无比的豪华耀目。
终是让她等到这一天,爹、娘、哥哥、姊姊、小弟,你们看见了吗?她终于苦尽甘来、扬眉吐气,只可惜他们不在身边同享。
薄泪涌入眼底,淡淡的哀愁让她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
关倩缓缓吐气,不怕了,她再也不害怕了,所有妨碍她的石头已经除尽,未来,她的前途似锦,再没有人可以干扰她、破坏她。
“公主。”
守在门外的侍卫躬身,宫晴朝他一点头,向厅里走去。
宫晴眼神示意,所有宫人全退下去,只有方磊跟在她身边,她向前走几步,来到坐在软榻上的关倩身前。
“公主。”关倩起身,向宫晴屈身行礼。
宫晴淡然一笑,分析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转,给足了她精神压力,才缓慢开口,“关姑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柳弃他……”扬起声调,她紧紧盯着关倩惊疑不定的表情,须臾方才接话,“他没死。”
关倩只是皱了皱眉,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恢复淡定无波。“关倩不明白,公主的话是什么意思,谁是柳弃?”
狠角色!可惜她不该否认得这么快,不然凭她的镇定,说不定宫晴会让她唬过去。
没错,在没有充足证据的情况下,她就是要与关倩比赛唬人,关倩绝对是个厉害对手,可惜她碰上的是……用苹果的口吻形容,她们是“脑容量进化了数百年的新人类”,所以关倩的胜算并不高。
宫晴笑着,并且笑得莫测高深。“果真不认识啊,那你一定也不知道秋缠、千芒以及……情香?”
宫晴的话倏地抽光她脸上的血色,苍白得连胭脂也掩饰不住,她的胸口急速起伏,面上惊疑不定,而宫晴却慢条斯理地将手放在背后,安步当车的在屋里来回走着。
“公主有什么事,可不可以等到婚礼之后再说,时辰快到了。”关倩的嗓音颤抖。
“你以为进了王府大门,我就办不了案子?关姑娘,你是打哪儿来的自信呐?”宫晴不得不说谎,一来,没有足够的科学仪器来测屋里有没有血迹反应。二来,死无对证,柳弃已死,光凭一只荷包,无法证明关倩与数起命案有关。三来,情香虽在她的后院找到,不代表东西就是关倩的,她需要更多的……直接证据。
“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在我与王爷的大婚日来闹上这场,是想为贺姑娘出头吗?可惜君无戏言,皇上已颁圣旨赐婚,谁都改变不了我是蜀王妃的事实。”她挺起胸膛,企图撑出最后一分勇气。
面不改色?这种人和沉默的羔羊同等级啊。
“关姑娘还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本宫再提醒你两句吧,想用情香谋夺人命,也得注意周遭,也许你使了手段,让宫人昏迷不醒,却忽略宫里还有暗卫四处窥视,要行那苟合之事得小心,千万别留下人证呐。”
关倩大惊,她一拍桌面,猛地起身,“公主岂能信口雌黄,想污我声名?”
宫晴目光紧紧锁住对方,都到这等地步了还能坚持住?如果不是她太厉害,便是她真的无罪,可惜一开始,她的表情已经泄了底。
宫晴没被她的气势吓到,反而缓慢开口,“三个月前,寿永宫传出鬼怪传说,或许换了别人便会离那里远些,可本宫偏是那等不信怪力乱神之人,我相信谣言四起背后必有其原因。
“于是,第一名被剖腹刨肝的女尸被挖出来了,验尸后,本宫命人将尸体重新埋回,不让凶手察觉,但那时候起,王爷便派暗卫在那里守着,这下子,当第二名宫女被埋进去时,就不难找出凶手了。
“当时本宫只是怀疑,一个即将成为蜀王妃的女子为什么手段如此凶残,难道她当真走火入魔,得用人肝为秋缠做药引、解除痛苦?可不对啊,关姑娘脸色红润,丝毫没有半点病痛痕迹,所以关姑娘背后定然还有主嫌。
“为引出幕后凶手,那几名武功高强的暗卫便从寿永宫移师到平和宫,接下来所有的事情就全都明朗了。
“事实上,早在你对柳弃下毒时,本宫就该出面,但本宫之所以被百姓称为青天,在于本宫办的每件案子都是罪证确凿,让人无从反驳的,虽然如今我已经不当宫大人,但可不能坏了办案名声,我得先让柳弃解毒,再让他来指证你,运气很不错,方才、半个时辰之前,柳弃清醒了。关姑娘随我走一趟吧,咱们一起去见见柳弃。”
“你、你……”
宫晴这番话下来,关倩情知自己已经逃不了了,但她不甘心啊!她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怎么能够前功尽弃,她好恨、好怨,到底是谁在同自己作对?
“你想指控我胡说八道?关姑娘,你以为王爷为什么不再上平和宫看你,为什么一下朝便往怀宁宫跑?因为王爷记起过去?因为王爷重新爱上贺心秧?
“都不是,因为怀宁宫正是我们一起办案的处所,你的所言所行,王爷都了如指掌,要不要同本宫赌赌,赌王爷今日不会上平和宫来迎娶关姑娘?”
关倩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大乱,脸上露出疯狂,她死死瞪着宫晴。好啊,宫晴不让她好过,她也不会让宫晴快意!
挑眉浅哂,拉出一个冷酷笑靥,她偏过头,目光狰狞。“公主好谋略,关倩甘拜下风,看来今日,这身嫁裳是穿不成了。”
手飞快一扯,她扯掉身上的大红嫁衣,胸前那颗赤金嵌红宝石应声落地,滴溜溜地在地上转动。
她一枝一枝拔掉头上的金簪步摇,满头青丝缓缓滑落背后,她的脸上带着一丝胜利的笑意,定定地望住宫晴。“不过既然公主知道千芒……那么我没福分穿上这身红衣,贺心秧恐怕也没这等福气吧……”
她的话让宫晴与方磊神情一凛。她竟将千芒用在苹果身上?转头,方磊给宫晴一个镇定表情,要她别怕,千芒的毒他能解。
宫晴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
她冷笑,真是该死啊,这就是她和柳弃的交易条件?
关倩用人肝换得苹果一条性命,不,还有愿愿与望望,这个恶毒残忍的女人,所有人都被她欺骗,以为她宽容大度、善良体贴,相形之下,苹果被批评得体无完肤……等等,那些对苹果不利的谣言也是她传出来的吧?是,肯定是,否则谁会花工夫去挖掘苹果在花满楼的旧事?!
看着宫晴惊怒焦郁的脸色,关倩心情突然大好,她仰头大笑,“老天爷,祢对我真是不公平呵,到头来竟让我失去一切。”
宫晴忿然接话,“老天就是不公平,这世间才有穷与富、美与丑、善与恶,但上天也公平,你要金钱,就会夺走你的清心寡欲;你要成熟,便要拿青春来换;你想谋夺不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祂便会让你一败涂地、失去所有。”
“是吗?采莘公主,那你想要什么?尊贵荣华,与孟郬一生厮守?这得用什么来换?你的命吗?”
语音乍落,关倩抽出腰间软剑,直剌宫晴胸口,这一击来得太快,屋外的侍卫反应不及,刹那间,鲜血自她胸前喷涌而出!
右脚刚踏进平和宫,想替萧瑛迎关倩至勤政殿的孟郬,被这猝不及防的一幕惊吓,他直觉反应的飞身而入,毫无思考地将全身力气运于掌中,直袭关倩胸口。
关倩以为自己躲得过的,没想到孟郬内力如此之高,突如其来的掌风让她无从闪避,掌力所至,她胸口受到重重的致命一击,整个人被击飞向后,“砰”一声撞上墙壁。
她坠下倒地,鲜血狂吐,胸间肋骨尽折,断骨插入心肺。
不甘心啊,她机关算尽,以为她的人生将要雨过天青,真不甘心……
第十五章 回家(1)
贺心秧不停吐着鲜血,痛楚在她每一寸神经中蔓延,苍白扭曲的小脸、咬得泌出血丝的双唇,看得萧瑛心如刀割。她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彷佛听见死亡的脚步接近,她恐慌、她害怕,她眼底有深深的依恋不舍。
就要死了,怎么办?她再也看不见愿愿、望望,再看不见萧瑛,天涯海角、天上人间,从此生死分离。她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死亡是什么感觉,会比现在的痛不欲生更吓人吗?会不会像是坠入万丈深渊,被永夜包围?
她凝望着萧瑛惨白的脸,潸然泪下……她就要死了,离开亲人、朋友,离开爱她、她爱的人们,没有他们,她能不能忍受无尽的黑夜?
方磊不在太医院,但所有的太医全赶过来了,他们分别替贺心秧号过脉后,表情是一致的绝望,他们跪地垂首,虽然没有说话,但大家全明白,她没救了……
萧瑛大声怒吼,“便是掘地三尺,也给我把方磊找出来!找不到他,你们一个个通通给我陪葬!”
他从不轻贱人命,会说出这种话,是因为他已经恐惧到极点,再没办法克制。
紫屏在哭,苓秋更是哭得不能自己,她们不明白,怎地好端端的一场喜事,会闹成这样?紫屏更是自责得想拿把刀子割了自己,她狠狠捶着自己的大腿,恨死怨死自己,小姐说不舒服,她怎么可以否决她,怎么可以说她在演戏,还要逼她听话懂事,逼她当个好媳妇。
都是她害的,如果能早一点找太医,也许小姐就会好好的……忍不住满心哀恸,她抱住苓秋,哭得不能自己。
萧瑛抱起贺心秧,让她坐在自己的膝间、靠在自己身上,他用袖子抹去她嘴边的鲜血,一遍一遍再一遍,可那血像是吐不尽似的,不断从她嘴边流出。
“不怕,不会有事的,方磊的本事有多大,你是知道的,对不?再撑一会儿,为我再撑一会儿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