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就连睡着时,唇边都扬着满足的微笑,叶慈的心,都因此而快化成一摊水。
以往他一直都不能明白,魂役为何会那般为魂主卖命,哪怕是穷其所有,甚至出卖了灵魂也都愿意。
但现下他懂了。
小心放下盘坐的长腿将它们换了个姿势,叶慈俯身将睡熟的野风按进了怀中,再用被子密密地将她盖妥,只留下这张令他百看也不厌的睡颜。
眼下的情景,对他来说就像是个梦。
当年在师父死前,他发誓定要找到她,经过多少年来的苦苦等待,他多么期望能将她护在手心中、并保她一世安然康泰,如今她人就在他的怀中。日日看着她的笑脸、她生气的模样、听她颇粗鲁的吼声、受她精心的医治……他多么想对上天说,他什么都不求了。
熟睡的人儿在他的怀中动了动,他垂下头,将面颊贴在她的额上,闭上眼细细品味着这份得来不易,哪管明日天明时雪势会不会停了,又或者那些搜寻着他们的魂役可能即将找到他们。
次日雪霁天晴,缠绵不舍分离的风和雪,终不得不翩然而退。
晌午一过,埋伏在矿山外的神捕们,在察觉了魂役们的行踪后,于午后点燃了暗藏的火药。
森隆隆的声响不绝于耳,巨大的山壁与不计其数的碎石,纠缠着大量积雪从天而降,回荡在山坳里不绝于耳,黄白硝烟直冲天际,火药刺鼻的味道拌在冰冷的风中四处飘散。
「宫主。」负责指挥众神捕的朔方,在火药全数用尽后来到坑道口向她禀报。她扬目远眺整座山谷,「战绩?」
「炸毁废弃的矿山四座,埋了两个魂役,沿路上还毒翻了两个。」不知何时起,长相看似老实的朔方,眉眼间也沾染上了些许阴狠的痕迹。
得了他的话,野风举步走至叶慈养伤的那条坑道,期待地看着盘腿运气的叶慈。朔方与松岗所能做的,大抵也只能是那样了,真要出手对付那个听说名叫车迟的相级高阶,只怕还是得由叶慈亲自出许久,在一片静谧中,叶慈缓慢地睁张开双眼。
「你觉得如何?」野风小心地打量着伤势看似已经恢复近八成的他。
他伸手轻抚着她的脸庞,气定神闲地一笑。
「可以一战。」
车迟没想过自个儿会死。
至少,他以为在魂主寿元燃尽之前,他曾逝去过的人生,能在这世间再重新好好来过一回,而不是短暂地重活了十来年后,就又再次化为灰烬。
第4章(2)
那夜在雪崩后,车迟率着一众魂役,终于自雪崩处破雪而出,顶着漫天的大雪,在一座座山头中四处捜人,连搜了十日却总是遍寻不着。
任车迟怎么想也想不通,那群神捕不是长年都被困在宫中,也没见过外头的世面吗?他们怎能对山岭地形还有天候那么熟悉,竟能在他们的追捕下不留下任何痕迹,也让他们白白在山岭间挨饿受冻了十日。
就在他们再也不想忍受户外的严寒,打算找座镇子抢间宅子好好歇上个几日时,就在这座挖矿的小镇上,他找到了神捕们曾不意留下的蛛丝马迹。
也不等休养个几日,一心急着要完成魂主所交付任务的车迟,急不可耐地率着其他魂役去了矿山。
可就在入山未久,方通过山脚下的嗌口,轰然一声晴天巨响,嗌口顶上的山体,已被炸成为数众多的大小石块,大面积地成片落下,一名走在最后头的魂役避之不及,当下就惨死在落石之中。
惊险逃过一劫的他们,都还没能喘过气来,下一波连绵不断的爆炸声已接连响起,抬头四望,山坳处剩下的三面山体,已在火药的威力下化为一道道夺命的连环锁,若不是生前曾为狐妖的他,有着非凡人的跳跃能力,只怕他早已像另一名魂役一般血溅四处。
他从没料到那些看似天真良善的神捕,为除掉他们这些魂役,手段竟是这般凶狠,且一招连着一招紧紧扣着,虽没能一鼓作气全数炸死他们,却让另两名双手曾接触过山壁或是石面的魂役,在转眼间毒发死于剧毒,而他,若非他生性爱洁,只怕下一个该躺下的,很可能就会是他。
抚着急剧起伏的胸口,车迟神色阴郁地抬首,望向众神捕聚集的矿山山腰处,在他打算上去将他们杀了个干净时,叶慈一步步走下了山。
士隔三日刮目相看,这一别十日,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叶慈,已与十日前有所不同,此刻他浑身上下所外放的气势与内劲,很明显的就不是之前的相级中阶。
短短十日之内就晋升为相级高阶?这怎么可能?
「你做了什么?」车迟扬起手中那柄闪烁着寒光的长剑,刹尖直指他的眉心。
「蠢事一件。」叶慈漫不经心的应着,「不过我觉得值。」
「说。」谁有闲心去管他什么值或不值的?他只想知道能让武者在短期内快速安然晋阶的秘密。
叶慈云时抽剑出鞘,「待我拿你祭过我的兄弟后,我再考虑要不要告诉你!」与一众神捕躲在上头观战的野风,在他俩动起手后,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底下正大打出手的那两个,好像……都是相级高阶?
在武道的世界中,一个相级初阶,可以在江湖上横着走。
一个相级中阶,就算一国之君见了,也得要对他弯下金贵的腰杆来。
而一个相级高阶?
据说在修练大成后,飞沙走石是轻而易举,毁山毁城毁国家根本不是难题,打遍武林无敌手是稀松常态,再加上物以稀为贵,往往武林同道要是命不好撞上了他们,不是死得不能再死,就是有先见之明的赶紧逃之夭夭。
那她现下在干嘛?
猛然发觉小命就悬在刀口浪尖上,野风刷白了一张脸,慌慌张张地拖着一票跟她一样不知死活的神捕,能离得他们有多远是多远,只是他们两脚才下矿山,就见车迟拍过来的一掌直接毁了他们的去路,并在地上开了个大坑,让收势不及的他们,似下饺子般一个个都落进里头去。
叶慈见状,直接将手中之剑化为千枝万叶,银白色的长剑闪烁着乍亮刺眼的光芒,凌厉绵密毫无空隙的剑网,将车迟整个人兜拢在其中寸步难进,车迟鼓足一口气仰首震天长啸,刹那间刺耳高亢的啸音,令叶慈的心跳有那么片刻的失序。
紧抓住这时机的车迟重振旗鼓,以快速鬼魅的身形疾速欺近叶慈的面前,一剑快狠准地朝他刺出,另一手则化掌为利爪,瞄准的就是叶慈的丹田处。
扬剑抵住疾来的一刹之时,叶慈探出那只有着魂契的掌心,正面迎上车迟的利爪,下一刻,药神所赋予的神力,已通过他的掌心气势磅礴地击出。
剧烈的疼痛自掌中直窜抵至他的心房,再扩沿至四股百骸,车迟震惊地瞠大了眼眸,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腾飞至空中,被强烈的力道狠狠撞至对面的山壁上,再重重坠落至地。
晴朗不过一日的天色,很快就如娇羞的新妇般,再次躲进了层层飘来的密云里,一朵朵晶莹的雪花,又再次飘落在大地之上。
其中一朵雪花,在未及落地之前,已先一步落在车迟因不敢置信而睁得老大的眼瞳中,感觉那股力量自叶慈的掌心穿透他的身体后,他的指尖乃至全身的骨头尽皆碎裂,因此在叶慈提着刹向他走来时,他犹怔怔的无法回神。
「不可能……」望着以前曾被他视为蝼蚁的叶慈,他怎么都不想承认这是事实,「我不会死的,好不容易再活一次,不会的……」叶慈懒得再多听他说上一句,腕间一转,指尖已削下他的首级,而剑尖上所悬的血珠尚未落地,车迟整个人已化为一道紫色的烈焰,在雪地中燃烧得格外凄美壮盛,过后就犹如快速凋萎的蔷薇,在下一阵雪花落下时,已寻不见。
飞扬起的沙石与尘灰,在雪花纷纷落下后,很快就消散在与雪花的擦肩而过中。叶慈收好刹,快步走至大坑前,弯身拉起正被其他神捕推上来的野风,随后他再以剑身拉起坑底的神捕们。
野风两手按在膝上大口地喘着气,方才差点因想看热闹,而差那么一点就被殃及池鱼……早知道相级高阶的动起手来都没个分寸,她就该把神捕们给撤出个十里八里的。
叶慈修长的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颔,他先扶正她的身子检查她可有受伤,确定安然无恙后,才拿出怀中的帕巾,心疼地揺拭起她黑不溜秋的小脸。刚刚自坑底冒出来的她,很像只藏在地洞里的小老鼠,从头到脚都黑了个彻底。
「甭管我了,你可有受伤?」她一把按住他的手,阻止他又变身成幽灵般的管家婆,一心急着想看看他是否又再次吃了亏。
「只是一点小伤。」叶慈根本不在意那些被剑风划过的小伤口。
野风如临大敌地瞠着眼,「又伤哪儿了?」
他刚翻开他的衣袖,想让她看看手臂上的伤口,她却已先一步上前两手捉住他衣襟的两侧,大咧咧地拉开,坦露出他精壮的胸膛,一双手还上上下下的四处摸着。
在她都已经开始拉扯他腰间的系带时,他困窘地按住她为祸的小手。
「别。」她确定真要在这个地方,剥蛋壳似的剥光他?她也瞧瞧在他们四周,还围着一票都快要被她吓坏的神捕好不好?
她不耐烦地想拨开他的手,「害羞什么?反正该看的我早都看过了,别跟个大姑娘似的。」
「宫主……」叶慈把她的手紧紧按在腰际上,说什么都不肯再让她挪动半分,并恳求地对她放软了音调。
「行行行,咱们回去坑里头脱衣服。」要顾忌颜面是吧?她很顺应民意地捞过他的手臂,精气神十足地拖着他就往矿山上跑。
「……」一众被抛弃的神捕,头一次发现,他们家宫主剥男人衣服的手脚有多快速利落,而总是冷面如霜的神官大人,居然也有那么羞涩的一天。
一回到蜗居了十日的坑道里,野风就将他上身的衣裳都拉开,检查完他腹部的伤口是否又再渗血,还有他身上因剑风又多了几道长长的口子,老练的为他清洁伤口并上药,接着,她的两眼便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犹在原位的腰带,对他再三保证腰带以下的部位,绝没有半点伤口之言,完全听不进耳。
俗话说眼见为凭嘛。
因着她过于专注的目光,叶慈整个人尴尬不已,偏又走人不得,于是慢慢地、慢慢地,他两耳的颜色有如初秋的枫叶,渐渐转红。
察觉到他稍稍有些紊乱的呼吸,野风往上瞄他一眼,乍见他连耳根都红透的双耳时,她当下就忘了方才还想替他脱裤子的原因是什么。
美人如玉,颜色艳如霞啊……
被她这般看着,很快的,叶慈的脸也不争气地开始变色。
不想错失美景的野风,一点都没想到他的困窘,反倒还欺身上前兴奋地将他好生欣赏了一番,两手还不忘离家出走至他犹如瑰霞染过的面上。
「咳,宫主,你这是?」叶慈不得不出声提醒一下,眼前这个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走神的某人。
「调戏你,美人。」
「行了,别再勾引我了。」她就是那种一头栽进去后,又能很快就拔出来的实例,「等会儿咱们就上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神宫,省得司徒霜那个不死心的家伙,又再派什么魑魅魍魉把咱们给阻在路上。」,「是。」总算脱离困境的叶慈,很感谢她转移了注意力,可在庆幸之余,心底又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失落。
匆匆集合众人,并迅速打点完毕火速上路后,这一回,即使野风没有开口,叶慈等人也自动自发的往山里的深处走,受够教训的他们,没再搏运气地往官道上蹦,或是在乡间小道上遛达,他们一致决定,放弃自云取宫正门处光明正大的进宫,改从云取宫的后山地道,神不知鬼不觉地自地底下入宫。
由于赶得急,原本十日的路程硬是被他们缩短成七日,叶慈推开后山一座由百姓们供奉的药神小庙大门,掲开神座底下的开关,拉着野风的手走入密道之中。
相传云取宫中有两条密道,一条为百年前,神捕们为私底下向百姓换物资所造,另一条为十年前祭司们为帮助司徒霜,在宫中药园处所挖的密道,而这两条密道,宫中的两派人马皆知它的存在,却从不知对方的密道位在何处。
身在黑漆漆的密道中,昏天暗地走了近一日,被叶慈牵着走的野风,因困意而闭着眼边走边点着头,点着点着,她都不知何时众人已停下脚步,等她一过神来,她已来到了历代宫主埋骨的地宫之中。
宽广辽阔的地宫中,冰冷的殿廊与宫柱无声错落于地底之下,鱼膏点燃的灯火,宛如一朵朵来自幽冥的绿焰,勾撩着人们的神魂,也诱惑着野风一步步走向祭台。
什么都还来不及想,野风只觉得整个人似被某种力量操控,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踩着奇怪的脚步迈入阵法之中,而阵眼处的祭台上,有一张玉制的长桌,桌上置着云取宫代代传承下来的金印与药神法典。
左手拿起金印,右手掌心按向药神法典,刹那间,一道璀璨的金光自药典中逬出直射向她的眉心,祭台边的大阵忽明忽亮了一会儿,便消失不见,这时原被挡在阵外的叶慈快步奔上前,一把捞住整个人往后栽倒的野风。
明亮刺眼的火光自野风的身上冒出,而后缠绕在她的身上,看似化为一袭揺曳着火焰的衣裳。抱着她同样置身在烈火中的叶慈,全然不觉得有半点烫热,可整个人身心都扑腾在熊熊烈焰中的野风却不这么想。
古老的传承化为火焰,一步步烧尽野风身上曾拥有的过去,再注进药神与前人代代流传下来的智能与记忆,其中的痛苦,令野风时而紧缩着身子抵挡痛苦,时而极力伸展着四肢,甚想要逃离这片无止境的折磨。
时间不知到底流逝了多久,等到野风在叶慈的怀中再次一来时,原本跟着他们的众神捕,已先行一步回到地上的云取宫去了,此时偌大的地宫中,就只剩下叶慈一人与她作伴。「我的脑袋就快被煮熟了……」她呻吟地把脸埋进他的怀中,身子偶尔还不受控制地一抽一抽。
「不会的。」他轻声安抚着,伸手替她拂去湿淋淋地贴在她颈间的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