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天全黑,穆一上前在穆意谨耳际低语了几句,穆意谨这才起身,让人付了银子,打算离去。
夏彤枫擦了下手,恭敬的送客。穆意谨一走,滩子的生意明显的冷清下来。
不过夏彤枫一点都不可惜,因为今日摆放铜板的小瓮都快要满出来了,单单这几个时辰赚的钱就够她呵呵笑不停了。
只是一静下来,她才想起自己签下的卖身契,笑容微黯,这个面傩是她一点一滴奋斗而来,这些年也靠着这个小傩子,他们一家人才不至于餐风露宿,如今要离开,倒有些舍不得。
不过为了石头,她不舍也得舍……她难得偷了个懒,坐下来,抬起头看着天上明月高悬。
三十年——三十年后,等从穆家恢复自由身,她也不知还能不能像如今一般有体力,找个方寸之地摆个小摊子,过现在的日子?
倒了杯马奶酒,轻啜了一口,细细品尝着味道,她酿酒却鲜少喝,因为每次喝时,心头隐约有丝难过,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
在她发呆之际,手中的酒被拿开,她转头一看,太阳在身旁,直接一口饮尽。
“想什么?都出了神了?!”他将空碗摆到一旁,问道。
“没什么,”她一笑:“只觉今天月色挺美。”
“你竟也懂得风花雪月?”
听出了太阳话里的嘲弄,她也不恼:“今日带着石头去了哪里?”
“不过四处逛逛。”太阳的口气四两拨千斤:“我先让石头回去了,你呢?能走了吗?”
“等会儿收拾好便行了。你等等我,今日等回去我再弄点夜宵给你和石头。”
走回家的一路上,太阳注意到夏擦枫的手不停的摸着怀中用来装卖面所得银子的小瓮,嘴角弧度始终扬起,看着她,明明就是个寻常的夜晚,同样的一个人,但他却敏感的察觉有些不同。
“今日面滩有事?”转入了小胡同,太阳才开口问道。
夏彤枫听到他问话,有些惊奇:“你怎么知道?”
太阳指了指她怀中的小瓮:“你虽爱财,但也没见你这么宝贝的不停摸着。”
夏彤枫一笑:“你绝对猜想不到今日谁来吃面了?”
太阳敛眉,口气不冷不热的说:“穆意谨。”
夏彤枫脸上的讶异藏不住:“你怎么知道?”
太阳轻哼了一声:“他来做什么?又在你面前胡言,让我给他当护卫吗?”
“不是,家主没提让你当穆家护卫一事,以后他也不会再提了,因为他已经答应救石头。”
太阳眼底闪过一抹锐光:“他的条件是什么?”
“家主没提条件,是我求他,只要他愿意出手相助,我自愿到穆家为奴。他答应了,还跟我签了卖身契,白纸黑字,他想要反悔都不成。家主说,等景城的事忙完,就要我带着石头到穆家,他一定会治好石头。”
太阳蓦然停下了脚步,全身上下透出一股显而易见的阴郁。
察觉到他情绪转变,夏彤枫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口气不自觉的迟疑起来:“如你所言,天地之大,要找一抹游魂不容易,家主心善,愿意相救,他让我签了三十年的卖身契,每个月还有五两的银钱可拿,三十年后,我便能回复自由之身,算起来值得。”
“荒唐!”太阳啐了一声,转身就走。
夏彤枫一惊,连忙伸手拉住他:“你要去哪里?”
“飘香院。”他的口气很冷,他要拿回那张该死的卖身契,撕个粉碎。
“为什么?”夏彤枫眼底的焦急闪动:“你难道没听明白,家主答应救石头,若你去拿回卖身契,不等于我们反悔了?”
“就是反悔。”他转头看着她,嘴角抿得紧紧的,像是正压抑着愤怒。
他自认从不是什么好人,原以为这几年的遭遇,受到的苦痛、仇恨已经让他变得更加麻木,他不喜欢杀人,但死在他手中的人不少,有直接,也有间接,然而他从未放在心上。他对人麻木疏离,不管他人悲喜,但夏彤枫不一样,这是多年来他能忍受的唯一一个接近他的人,可如今她竟要去给别人当奴才?!
“其实去穆家当丫鬟挺好的,”她的口气中有着讨好和急切:“进了穆家,有吃有住,每个月还有五两月银,这比一般人家的丫鬟待遇好了不少,若我省着点花,时间一长,还能存不少银子。这等好事像是天上掉下来似的,就算不是为了石头,就冲着这些好处,要我去穆家当一辈子的烧火丫头我也心甘情愿。”
他拧紧眉:“五两银子?!烧火丫头?!你就这么点出息?”
“别瞧不起五两银子,积沙也能成塔,更别瞧不起烧火丫头,能把火烧得又旺又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看她说得头头是道,太阳用力抓住她的手。
手腕传来的痛楚令夏彤枫倒抽了口冷气,不解地看着他眼底的戾色。以前他总是冷漠严肃,但此刻却像是座要喷发的火山,她总觉得他太冷漠待人,如今看来,似乎冷冰冰的他才比较好应付。
他下不了手打她,不熟悉的热血在体内奔腾,一股激动完全控制不下来,只能用力的摇晃了下她:“你若去了穆家,这面摊怎么办?”
她狐疑的看他,他生气是因为担心这个面摊?她愣愣的说:“就卖了呗。”
他瞪着她:“滩子收了,我以后吃什么?”
他一副活像她欠了他百八十两银子似的,原本还带了丝惧意的夏彤枫忽然很想笑,也真的忍不住笑了出来。
“夏彤枫!”他阴恻恻的叫着她的名字。
夏彤枫用安抚的口吻道:“原来你是在纠结这点小事儿?你也真是的,一个大男人,有什么不能吃的?总不至于一辈子只吃我煮的面吧。你以前不认识我,四处流浪当乞丐的时候,你又怎么活?我现在只是去穆家做奴婢,又不是消失不见,以后想吃面,你到穆家找我,我一定为你下碗面,只是……”她有些苦恼的咬了下下唇:“你说穆府高门大户的,厨房让不让我一个小小奴婢进去?”
“夏彤枫,你存心想气死我!”
她无辜的看着他,她实在不太能理解他为何气恼?
“你有本事,实不该埋没了你去穆家当护卫,若家主定要有人当奴才,自然是我做。”
“奴才、奴才……你就这么上赶着跟人当奴才?”他恼得用力一扯她。
她身子踉跄了下,手中的小瓮没拿稳,掉在地上,小瓮碎了,碎银铜钱撒了一地。
她微张着唇,顿觉委屈,用力推开他,蹲在地上捡铜钱。“你欺人太甚,我就是给人上赶着当奴才,至少我又不偷不抢。”
天太黑,她一时不察,被碎片割伤了手,指尖一痛,但她没有理会,只顾着将四散的铜钱捡起。
他伸手将她捉起来,她愤恨的看着他冷沉的眼,斥道:“放开我。”
瞬间他抿紧唇,僵硬的收直下巴,鲜少见她动怒,但只要她一发脾气,他就没来由的气弱……
他的手劲一紧,将她拉入怀中,双臂紧搂着她。
他的怀抱令她心跳漏掉一拍,怒火被他的靠近而打散,他抱得太紧,几乎令她窒息,才想开口,却看见他低头将唇凑近,烙在她的唇上,他的动作既狂又快,带来一阵战栗。
她对这种掠夺有些胆怯,稍要挣扎,他却猛然一推,将她抵在墙边,更深更狂野的吻,连她的颈项和耳垂都不放。
她有些迷惘的在他给的情欲中浮沉,她该拒绝,但却又舍不得这样的亲密,内心深处似乎早就喜欢他很久、很久……
她的颈子蓦然一疼,他竟咬了她一口!
“我的人,穆意谨凭什么抢?”
他的话让她心跳陡地漏跳半拍:“我去找家主,都是为了石头……”
“你怎知我无法救石头?”
她的嘴角抽了抽,在她心目中,太阳当然是高大威武,但是救石头——这不是他说能救便能救的。
“不信我?”他眯起了眼。
她连忙摇头:“卖身契都签了,不能反悔了,如今这样的结果很好。”
“只是签下书契,还未送至官府,你还未必是穆家的奴婢。”
她迟疑了片刻,老实道:“家主已经让穆一亲自拿到官府加印了。”
太阳在心中诅咒了一声,穆意谨就是个看似无害,实则狡猾的狐狸:“他的动作倒是挺快的。”
“你是不是担心我在穆家受委屈?不会的,我不过是个小人物,家主不会为难我。”
太阳没有多作解释,只是心知肚明,穆意谨自始至终想要左右的人不是夏彤枫,而是他。正要开口,突然胡同里传来一阵骚动——
石头慌乱的奔出家门,一路叫喊着“哥哥、姊姊”。
这一声声呼唤,在寂静夜晚的胡同里分外响亮,夏彤枫一听就知不对,一股气梗在喉间,推开了太阳,连忙转过身,跑向声音的来处。
“姊姊!”石头一看到夏彤枫,就像看到了主心骨,一把抱住了她,哭得可怜:“娘不动了!石头叫娘,娘都不动,石头要喂娘吃药,娘嘴巴不打开。”
石头的话令夏彤枫的脸色一白,赶紧奔回家里,推开何氏的房门,就见何氏倒在床边,毫无知觉。
“娘!”恐怖瞬间抓住夏彤枫的心,趴到何氏身上,泪水奔泄,一句一句的叫唤:“娘,醒醒!娘……”
太阳几个大步上前将人拉开,斥道:“冷静下来,石头不懂事,你别跟着乱了方寸。”夏彤枫被拉到一旁,看到一脸不安的石头,立刻咬着下唇,忍住呜咽。
太阳的手按在何氏颈间,脉象散乱无规律,这是病重将亡之相,他翻出自己身上的银针,插入何氏的几个穴道。
他懂马、医马,对人体的穴位也是下过一番功夫,但是何氏病入膏肓,即便他出手也无法改变必然的结果。
他收针,眼神一冷,转身离去。
“你去哪里?”夏彤枫忍着泪,拉着他。
他安抚的看了她一眼:“找大夫。”
夏彤枫闻言立刻松开手,自己真是昏了头,竟然慌得忘了该先去找大夫,用力的抹去脸上的泪,目送着太阳出了门,盼着大夫赶紧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