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凤宝宝正带着两个小丫头,一人拎着一大篮花瓣,正往画室走去,打算将花瓣浸泡热水,再将梳子沾湿后拿来梳头发。
「风好大,赶紧拿条手绢遮着,免得花瓣全飞了。」凤宝宝转头提醒。
小丫头们正拿出手绢,其中一人忽然指着屋顶,惊叫:「有人!」
三人同时抬头,只见秋月斜挂,一白色浅银纹锦衣身影站在屋顶上,夜色中,看不清面容。
还来不及反应,那人已经纵身往下跳,身姿甩了个漂亮的前空翻,一落地稳稳站在院子中央。
小丫头们吓得尖叫连连,凤宝宝没多想,立刻将手上花篮一扔,跳出来两手打得大开,将她们二人给护在自己身后,动作爽俐英气。
「不许过来!」凤宝宝娇喝,不料,却听见一声熟悉叫唤。
「宝包,是我。」
夜风吹起,将刚才洒了一地的花瓣给吹向院子里的不速之客,顷刻间,只见花瓣飞转,那人向前一步,站在毫无遮蔽的月光下,露出脸来。
秋月夜,花瓣轻飞,远方故人来。
凤宝宝惊讶得说不出话,呆看着眼前人,不由自主向前一步,待看得更清楚了,心底却益加糊涂了,讶问:「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见你。」柳穆清立刻走向她,直至站在她面前才停步,语气透着怨慰:「你没回信,我就直接来了。」
什么?!凤宝宝抬头看着他,还没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柳穆清竟只为了没收到回信而从千里之外跑来?
而且居然不顾优雅翻墙而入!她真不知道哪妆更让人惊讶,这两样,皆不像她所认识的柳穆清会有的行为。「这位公子既是凤姐姐旧识,怎么不走前门?」
「是啊,吓死人了,我们的花瓣全洒了,都是你害的。」
两个小丫头一人一句,嘴上虽骂着,脸上却满是好奇,频频打量柳穆清。虽说吓一大跳,但也算是大开眼界,毕竟,长这么大还没见过从天而降、满身花瓣的锦衣公子,瞧他披风、衣领上都还有花瓣呢,又长得玉雕璧人似,瞧着挺有意思。
小丫头们一嚷一闹,气氛缓和许多。
「真对不住。」柳穆清被两个小丫头一说,忽然惊觉自己的行径还真像是采花贼,一思及此,真是尴尬羞窘得无以复加,耳朵脖子全都热了。
「你自己一人前来?」凤宝宝两眼忍不住盯着他通红的耳朵,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柳穆清。
柳穆清点头。「我去给柳月家一位前辈祝寿,就顺道过来了。」
原来如此。凤宝宝问:「这位前辈住在山西哪里?」
「不是,他住济南。」
什么?!凤宝宝惊讶看着他,济南到太谷少说五百里,这也算顺道?
「你骑马来?」
「嗯。」
「骑了几天?」
「快三天。」
「五总管他们没跟着?」
「他们约莫半夜抵达吧,」柳穆清见她流露疑惑,又解释:「我的马跑得更快些。」
凤宝宝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似乎多年未见他穿得如此惹眼。
简直是好看得过分了。
「毕竟是祝寿,不好穿得太随性。」柳穆清见她眼神,干脆自己回答。
「也是。」
她问什么他答什么,却没解开凤宝宝心中疑惑:她总觉得,柳穆清看起来跟以前大不相同,究竟哪里变了?是语气?是眼神?或两者皆是?
「姐姐你们怎不进去屋子里说话,外头风大,愈来愈冷了。」
小丫头一提醒,凤宝宝忙吩咐:「柳公子远道而来,瞧我这待客之道,赶紧让厨房大婶……」
「别忙,我去你大师兄的酒楼用膳住宿。」柳穆清开口,语气已回复往常的温文淡定,耳朵也消红了。
「你睡前一定得吃点东西,可别倒头就睡,不然又要像以前那样饿昏了。」
凤宝宝脱口而出,只是话一出口,又觉得太过逾越分际,不由得尴尬不已。
柳穆清听在耳里,心口却是一热,马上趁机问道:「你明天有什么安排?」
「明早跟八师兄约好了,去城外树林里抓鸟。」她老实回答。
「那应该中午就回来了。明天下午我来找你可好?」他追问,语气略急促,见她迟疑一下就点头,他才露出笑容,一脸轻松道:「那我先告辞了。」
凤宝宝见他转身往后墙走去,忙问:「你别再翻墙,从大门出去吧。」
两个小丫头听了,忍不住抿嘴偷笑。这位锦衣公子到底是不是正人君子?居然这么喜欢翻墙!
「我的马系在围墙外。」他大窘,连忙解释,见凤宝宝笑着点头,他也露出微笑,之后一转身,只见身形一跃动,轻盈蹬上屋顶,又一个漂亮前空翻,人已经消失在夜色之中。
「姐姐,他是谁?」小丫头扯扯凤宝宝衣袖。
「只是一位世交的兄长。」
「世交兄长……该不会写信给姐姐、送凝香露、送颜料、又送那幅什么海浪图的,就是这位公子吧?」另一人笑问。
凤宝宝没回答,对于方才情况,超乎她的推想,还没理出头绪呢。
「他刚才耳朵好红,是不是害羞啊?」
「姐姐,我们以后叫他翻墙公子好不好?」
「不许胡说。今晚之事可别说出去!」凤宝宝轻斥,立即扯开话题:「我还没说你们呢,刚才是谁那么胆小,吓得要哭了?」
「人家害怕嘛,还是姐姐勇敢。」
「姐姐不单是紫莹仙子,还是女中豪杰!」
三人一阵笑闹,只是凤宝宝忍不住频频望向刚才柳穆清消失的方向,并凝神细听,果然听见马蹄声渐行渐远;她听着,直至再也没半点声响。
回想起来,柳穆清十岁便认识凤宝宝,第一次见面那天,他被她藏在袋里的宝贝毛毛鼠吓得从椅子上捧下来,晕了!
六年后重逢,他脱光了沐浴,起身时被她闯入看个精光,他颜面尽失之下躲入水里,呛得受不了,被人硬拉起来之后,晕了!
他至今的人生中也就晕倒这么三次,且都跟她脱不了干系。照理说,他该明哲保身逃得老远才是,结果自己却不远千里送上门来……
秋日,太谷大街上,熙来攘往好不热闹,偶尔传来小贩叫卖声。
柳穆清在常记酒楼的厢房中清醒时,已是隔日正午,睁开眼就看见新儿诺儿在厢房里无声整理行李。
「少主要起床吗?」新儿跑来问。
按照以往,少主熬夜忙转之后,总要睡个两、三天,有时起床只是喝水或解手,然后倒头又睡,不过,此刻见他利落坐起来,两眼炯炯有神,显然是不打算再睡。
「我要沐浴,准备一下。」他昨晚一到常记,本想立刻入睡,但想起凤宝宝叮咛之语,勉强喝了半碗粥,然后连外衣也没换就合眼沉睡,此时只觉得自己满身尘土、亟欲清洗。
「少主,一大早常万达常二爷已经来过,邀请咱们去他家小住几天。」
柳穆清摇头。「我们明天就走,不用麻烦了。」
「常二爷说今天给您洗尘,要不要派人去常家通知常二爷过来?」
「今天没空,我下午已经约了人。」柳穆清道:「让五总管亲自去跟常二爷说,约明早直接在常记酒楼小叙。」
新儿诺儿一听,迅速交换眼神,两人心知肚明,少主肯定是要去见凤家大小姐。
约莫一个月前,少主满心欢喜派人送信赠画,之后,每天等着山西这边的回信,结果却彷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虽然主子表面上没说什么,每天仍是忙着打理生意,晚上独自作画、写书法,但明显就是闷闷不乐。
几天前,他们一行人来到济南祝寿,路途中,少主心情转佳,他们正不知其所以然,没想到少主竟是盘算要从济南一路奔向山西太谷,而且,居然还是自己骑着千里名驹不分昼夜急奔而来。
看样子,昨晚应是见过面了,因为,少主此刻显然心情大好。
「少主,热水准备好了。」须臾,诺儿走进来禀报。
柳穆清迳自将衣服一件件脱了,整个人泡进桶里,隐约闻到水中飘散一阵清新草药味,心知这是家里怀书叔叔特地调配,让他消退倦意、舒缓心神的方子。
「少主该搭马车的,连骑三天马赶路,就算铁打的人也要吃不消。」新儿边侍候主子沐浴边说着。瞧瞧主子换下的衣裳,每件都是随手就能抖落一地沙土,可见此趟赶路之不易。
「没事。」搭马车太慢,还是骑马痛快。况且,他根本就不累,相反的,最近一个月来,他从没像现在这般精力充沛。
「少主,听说巡抚大人的儿子昨天送了一堆花瓣到常记,说是要给凤姑娘拿来做饼。」诺儿仔细为主子梳头发,同时说出今早打听来的消息。
柳穆清先愣住,忽觉好笑,原来昨夜那几篮花瓣是这么回事。巡抚大人的儿子若知道花瓣全洒在他身上了,不知会作何感想,忽又想起凤宝宝挺身而出护着两个小丫头的模样,他以前还真没见过这么勇敢的姑娘……
新儿横诺儿一眼,道:「你干嘛说这些,少主和凤姑娘十来岁就认识了,这份交情哪里是旁人送个花瓣能及?」
柳穆清微微蹙眉。
说来无奈,旁人老爱说他与凤宝宝自幼相识,其实,许多事情他已不复记忆,就连沐浴被看个精光那次,他也早就没往心里放。
然而,昨夜疲倦之际,脑海中竟断断续续浮现两人过往相处画面,只是,感觉极不真切,彷佛幻影。
在他心中,两年多前被凤伯伯追打的那个晚上,才算真正认识她。
他晕倒前,凤宝宝泪流不止的脸庞,才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
他所认识的,是十六岁以后的凤宝宝。
不是他父亲好友的女儿,不是他妹妹柳安和的手帕交,而是他自己发现的一位娇俏姑娘……
柳穆清换上干净的粗布灰衫,整个人散发一股淡淡草药味,看起来神清气爽、容光焕发,但才准备出门,厢房门扉就冷不防被打开。
「少主,凤家大小姐派小丫头传话,说有急事,没办法跟你见面了。」五儿几乎是冲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后头居然还跟着边跑边喘的常万达。
柳穆清脸色全变,沉声追问:「什么事这么急?宝包还说了什么?」
五儿道:「那小丫头一问三不知,偏偏常老关外出,吴子樵他们口风很紧,但常二爷说凤家大小姐被接走了!」
「怎么回事?」昨晚明明说好了,宝包不会骗他的。
常万达缓口气道:「是真的。早上看到凤家大小姐上了一辆马车,我还特地过去打招呼,她亲口说了,家人一早来到太谷,临时接她回山上过中秋。」
柳穆清热血上冲,急问:「多久以前?在哪儿见到的?往哪个城门出去?」
「约莫两刻钟前,在西边城门口遇见的。她买了一盒饼就走,我瞧马车往西城出去了。」常万达心知柳穆清此趟为谁而来,因此,与凤宝宝打过招呼后,赶忙跑来通报。
「还来得及。」柳穆清快速穿上披风,边往外走边发令:「我骑千里驹先行,五儿六儿你们随后。」
「是。」两人答令声还没完,主子已经奔得不见踪影。
常万达见状,深感庆幸。认识柳穆清许久,总觉得以他的年纪,未免过分稳重内敛,彷佛一潭深渊冷泉,平静淡定过了头。现下看来,总算有人不按牌理出牌,搅得他手足无措、方寸大乱,像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了,想想,也算是一大好事。
第十四回 公子心急当街溃堤 初访凤家无惧考验
西城外,一人策马狂奔。
疾驰中,柳穆清面容严肃、聚精凝神,但心情其实大乱。他本想今天下午就要提出邀约,邀请凤宝宝与他一起回扬州过中秋,然后,他还有好多话想对她说,没想到,竟连开口的机会都没了。
上回追出城,这回也是。上回让他追到了,这回他也一定要追到。
他要问她、问她……
柳穆清一甩头,大喝一声,手上短鞭轻拍,催着马儿加速前进。
忽然间,脑子里尘封许久的往事又浮上心头,有的模糊,有的却逐渐清晰起来。
那年在别庄,每天傍晚她总像是算好时辰,他才刚踏进大门,她就朗声喊着哥哥,开开心心朝他奔来;用膳时,她自顾自说着整天行程、吃了什么玩了什么,一五一十交代。
只是,大约她说二十句,他随意应个一句,通常都是柳安和接她话。
一直以来没当回事,如今想起,却觉胸口激荡难平。
以前宝包追着他,他不理会,现在宝包对他相应不理、气他恼他也是应该的。她想怎么对他都可以,他都愿意承受,以后,换成他来追着她:只是,那也得见得着面才行!
一时间,心思百转千回,胸膛间像要炸开。宝包不回信已是征兆,现在,明明说好要见面她却跑了,分明是在躲他。这一去,难不成又要两年才能再见?
他问不出凤家住处,他身边所有知情之人都很有默契地瞒着他。
关于凤家底细,他暗中查了两年,愈查愈明白,父亲不肯吐实是为了维护凤家,但是安和呢?自己的妹妹口风如此之紧,他一直不解。
现在他明白了,安和从头到尾都是为了保护凤宝宝,不再受他伤害……
两年前,他吐血晕倒,但是受伤更重的人,其实是她。
胡思乱想之间,柳穆清一人一马已经来到临镇,见一马车停在镇外,他跳下马冲过去,可惜只剩马夫。
「这可是凤家的马车?」他问,但对方不答,挥手叫他闪开,柳穆清一下子快手掀开帘子。
「你这人是不是讨打!」马夫火了,用力推开他。
柳穆清利落闪开,却见原本紧促的眉头一下子松开。刚才那一眼,已经瞥见车上放着那盒他送的颜料,这肯定就是宝包坐的马车,看来,她人已经在镇上。
「多谢。」
他将马系在镇外,一人快步走往大街,许是中秋佯节快到,镇上集结许多小贩,路人也不少,看起来颇热闹。
却不利于找人。
柳穆清微微蹙眉,盘算着此时正值中午,或许她停留在此是为了用午膳,思及此,马上走进距离最近的客栈。
他拿出一锭银子给掌柜的。「你们可有看见一位姑娘,穿着紫衫?」
对方眼睛一亮,接过银子,几个人跑到二楼找了遍,却都无功而返,柳穆清一看,立刻奔出客栈,继续往前,走进一间更为精致的酒楼。
「老板娘,你们可有瞧见一个穿紫衫的姑娘?」他急问。
却不想,那徐娘半老的老板娘瞧见了这么个英俊可人的年轻公子,有心戏弄一翻,故意笑问:「穿紫衫的女人可多了,公子你要找人,话可要说清楚。」
柳穆清心急,反常地没注意到她态度轻浮,一听又续道:「我要找的紫衫姑娘约莫十八岁,个儿比一般女子高些,浓眉大眼的,总是未语先笑,待人很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