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宝宝点头,没出声。
「凤姑娘打算在此停留多久?」见她垂下眼眸不语,他轻问:「中秋?还是过年前?」
她原不想答话,却又觉得如此太过小家子气,遂道:「明年过年前都会在这儿。」
「山西人秋之后风更大,记得趁早准备御寒衣物。」他温煦叮嘱。
凤宝宝点头,又喝了一杯他斟满的金萱,只是她嘴唇就着杯缘,却始终微微低头,眼睛看着茶具,因为她察觉,柳穆清始终盯着她的脸打量。
虽然不知他在看什么,但总觉得不大自在……
「若缺什么,尽管写信或派人通知我。」见她又摇头,他微笑,「当然,凤伯伯想必都交代吴子樵打点好了。只是,你一个女孩子家,出门在外还是得多加留意提防,若在山西遇上急事,务必连系常家二爷常万达,我已与他说好,你若有任何事,他都可帮着照料打点一切。」
凤宝宝仍只是点头,听他言词切切充满关心之意,正欲开口要他无需挂怀时,就听见一阵急促敲门声,以及门外吴子樵沈霖的呼唤。
「他们来得比我所想还慢。」柳穆清调侃,只是语气仍维持一贯平淡,并点头示意五儿开门。
沈霖本欲冲进来,却被站在后头的常老板给阻止。一阵忙乱,凤宝宝被沈霖吴子樵给带走,只留下常老关在包厢内。
「巡抚大人已离开,柳公子也请吧。」常老板直截了当开口,语气颇无奈,显然有点消受不起这位贵客。
五儿听他这么说,登即就要发作,柳穆清抬手制止。「你们四人先出去。」
直至包厢内只剩他二人,常老板才又道:「柳公子何必——」
「常老板,可否听我一席话?」柳穆清截断他的话,两眼直直注视着他,表情看来诚意十足。
常老板其实并不讨厌柳穆清,甚至在吴子樵说出当年闹剧之前,他还颇为欣赏这位气宇轩昂的年轻贵公子;此刻,见他说话如此客气,态度又是完全的坦然大度,实在很难让人翻脸下逐客令。
他暗叹一口气,坐到柳穆清对面。「柳公子,常某以为昨晚已将话都说清楚了,但你仍执意来此找我师妹,这不是为难我吗?」
柳穆清不答,却道:「常老板,你这常记酒楼,据说是向常万达的大哥租来,每月租金六十两,先不论当年装修所支银两是否借贷而来,单是每月全部支出加起来,已是不小的开销。」
「柳公子,你到底想说什么?」论起作生意赚钱,常老板不敢小看眼前人,毕竟,富商之子论起生意经肯定非比寻常。
「且让我算给你听。」柳穆清正色道:「按常记这般三层楼并设有包厢的酒楼规格,聘请素质好一点的大掌柜每月工资至少五十两,不过,听说上个月改由吴子樵管帐,自己人可以算便宜些,但好歹也得给个三十两。
此外,素有名气的大厨,工资超过五十两,但是按目前常记的口味,大厨工资只能二十五两,不可再多;你最近半年为了推出糕饼,肯定多聘了一位师傅,瞧这手艺做工确实不俗,恐怕工资得要四十两。
另外,厨工和店小二的工资一人六两,常记共有五个厨工、四个店小二,就是五十四两,杂役工资五两,看来应有两人,也就是十两,每月食材进货,少说也得八十两。」
常老板愈听愈惊讶,只见柳穆清一口气念出一大串数目之后,眼珠子悠悠流转一下,已经作出小结论:「也就是说,常记酒楼只要开门作生意,每月就得花掉将近三百两,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啊。
但是目前看来,常记生意不大稳定,太谷城内精致酒楼不少,恐怕想要收支打平都是奢求,这也难怿你找吴子樵来帮忙。不过,吴子樵虽然聪明反应快,毕竟没做过生意,没这么快上手。
我知道凤伯伯手一挥就能给出大笔银两,可是,每年要师父拿钱出来填补生意亏损,实在不像常老板的作风……」
常老板摇摇头,哑然失笑。「算是常某服了你,说吧,柳月家少主如此费心盘算我这小酒楼生意,究竟意欲为何?」
柳穆清也笑了,但态度一迳维持温温淡淡的,丝毫不见得色。
他亲自为常老板、也就是凤宝宝的大师兄斟上一杯茶,然后自己慎重端起茶杯敬了对方一下,见常老板只犹豫一下便笑着喝了,他才跟着饮尽,然后,沉稳放下手中杯子,缓缓开口……
仲夏傍晚,北街常老板宅第。
一身粉底缀紫色碎花衣裳的姑娘,正坐在窗边大书桌前洗画笔,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中庭发起愣来。「姐姐在想什么呢?」
常老板找来的两名小丫头走进屋里,其中一人端碗冒热气的红豆汤,放在凤宝宝面前。
「也没什么,只是想起以前小时候的事。」凤宝宝将画笔搁在一旁,拿起汤匙自着慢慢喝。
「姐姐,送菜大婶一直打听你跟昨天那位公子的关系。」
「厨房大姐也是。说要问你怎么认识的。」
凤宝宝摇头失笑。「她们也真是好奇,那只不过是我家世交的一位兄长罢了,根本没什么好打听的,况且,他此刻应该已经离开太谷了吧。」
「他还会再来吗?」其中一人追问。
「我不知道。就算再来,也是很久以后了吧。」凤宝宝回答。
柳月家少主每天事务繁忙,此趟前来太谷,前后只停留三天两夜,真是来去匆匆。
一个小丫头拿起书桌上画纸,瞧了老半天。「姐姐画的是什么?是雨滴吗?」
「是,也不是。」凤宝宝笑了一下,迳自将画取来,凝视半晌,轻声说:「这是丁香花瓣,被风吹在半空中旋转,看起来就像下起一场花瓣雨……」
或许是今日月事导致身体不适,让平常开朗活泼的凤宝宝显得有些多愁善感,看着自己的画稿,思绪飘忽起来。
在她心中,一直有个如诗如画的幻境,是从十四岁那年秋天漫开。
幻境中,洁白丁香花瓣随风而起,花瓣如雨、漫天飞舞,她的穆清哥哥身穿一袭月牙色衣裳,站在丁香花雨之中凝视着她,目光柔软、笑意盈盈,继而,缓缓执起她的手,用那清朗声音对她吟诗。
西风凉,冷垂千结,一院丁香雪
她始终记着那年穆清哥哥念诗的情景,每一思及,心头便觉轻软如云、甜如渗蜜。
不过,那都已经是尘封的记忆了;再说,一切只是她自己痴心妄想而已。曾经,她多么在意他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也因此伤了两家感情;幸好,将近两年的游荡日子,冲淡了那种令她窒息的痛苦……
「常老板派人送回来的包裹?给姐姐的?」
小丫头的声音将凤宝宝唤回,她回过神来,见到守门老仆站在房门外,将一油纸包裹递进来。
「大师兄拿什么来了?」凤宝宝和气问着老仆。
对方却回了一句她意料之外的答案。「常老板说是替一位柳公子转送的。」
柳公子?她认识的柳公子只有一位,但是,他为何临去前托人拿东西给她?再者,大师兄何时开始被柳月家少主收买了?
居然还瞒着吴子樵他们帮着递包裹!真令人傻眼。见那两名小丫头一脸好奇地盯着,凤宝宝连忙将她们请了出去,自己关上房门、坐到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将包裹打开。
她其实比那两个小丫头更好奇,到底穆清哥哥拿什么来了?
一打开,却见有一白色长颈小瓷瓶,以及一张对折纸条。
她先打开瓶子,马上闻到一股雅致香气,那气味一下子便令人舒心起来;至于那张纸,她吸了一口气。
外头写着「宝宝」二字,确实是柳穆清的字迹没错。他的字,化成灰她都认得!
穆清哥哥自幼学习书法,初临墓颜真卿、赵孟俯、王羲之,后偏爱董其昌。几年前柳穆清写给她的信,其字迹便是脱胎于董体;在董其昌的古雅秀润之中,透着几分清逸空灵、孤高淡然。
字恰如其人,公子美姿仪、绝世姿容,但面柔心冷,可远观而不可唐突、亵玩。
只是,凤宝宝忽又想到,柳穆清曾经说过,以前他们之间的书信往来,都是因为柳安和才写的;那么,这张纸条,不就是他首次出于自愿写给她的?
想着,凤宝宝心底一阵骚动,展信时,手几乎要发抖。可打开看完后,却儍了,满腔期待瞬间消灭……
玫瑰凝香露
早晚各一构
细抹于脸上
可抵晋强风
这什么意思呀?
短短四句,共二十字,她冷静下来,又再看了一次,愈看愈不解。
柳月家少主柳穆清特地在离开太谷前,托她大师兄送来的,居然是一瓶凝香露?!
而附上的纸条,虽说是穆清哥哥第一次真正发乎内心写给她的,但怎么看起来像是这凝香露的用法?
忽然间,回想起昨日在三楼包厢内,他紧盯着她脸的态势,凤宝宝忍不住对着镜子抚摸自己脸频。
难不成穆清哥哥是仔细打晕后,发觉她被山西强风吹干了脸皮,所以特地送上这瓶凝香露,而且怕她不会用,还设想周到地亲自写成口诀,务使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会吧……
哪有人特意写这种纸条给姑娘家的?真没想到穆清哥哥竟会有如此无礼之举,这比沈霖送她骏马手绢更离谱。
原以为,他一直打量她是出于关心世交之家的妹子,结果竟是有感于她肤质太差。
凤宝宝鼓了一下腮帮子,她怎么觉得,柳月家少主出其不意的举动令人有些恼火?
扬州柳月家,寂静无声可比冷宫之少主院落。
有一唇红齿白的清秀小厮正站在书桌旁磨墨,一边侧着头好奇看主子作画。近来,少主每晚总会找时间做些闲事,好比写字、画画,还把好几年没看的诗经拿出来翻阅;而且少主做这些事时,偶尔还会露出浅笑。
仔细推敲,这都是山西之行后才有的改变。
「少主,您的信。」新儿走进来,见诺儿盯着画发愣,偷偷横他一眼。
柳穆清手上画笔正勾出一抹墨色长丝,只见他手腕微微转动,线条便柔软起来,彷佛飞扬于空中。
新儿手上拿着信,走近一看随即愣住。难怪诺儿会看呆。
少主平稳的手势正勾出一丝一丝线条,画的是一女子的秀发,画中女子已然完成,栗子脸蛋上有着浓眉大眼,嘴角微扬,这五官、这神情,不正是那位凤家大小姐!
新儿嘴巴微张,惊讶看着画作。
少主显然正在兴头上,画个没完。画中凤大小姐笑得好温柔,那一头长发好似被风吹起,清柔飘逸地扬于同一侧,画风十分写意,发丝线条好比波浪起伏,愈看愈像是要被吸进去似的。
而少主手上那支画笔,正不断卷动那发尾,笔尖卷了一下又一下,边卷边浅笑,看起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手。
新儿朝诺儿使眼色,两人无声偷笑,都是一脸兴味盎然。
真看不出来,少主平时如此沉稳内敛,每天一睁眼就忙转于公事,谁能料想得到,此刻他居然花费时间在这儿一丝一丝画那微微卷起的少女发梢。
原来少主喜欢女人的头发:不对,应该要说,原来少主喜欢凤家大小姐的头发……
只是,少主也画得太久了,就这么喜欢那发梢吗?
时间流逝,就在新儿诺儿几乎要打瞌睡时,听见主子开口了。
「有我的信?」柳穆清抬头,看见两人眯着眼没精打采,笑了一下,迳自拿走新儿手上的信,下巴微扬,「我看完信就要歇息,你们先去准备。」
两人一听,一个连忙跑去端热水,一个走进内房拿出干净衬衣,并将棉被松开,又点燃熏香。
柳穆清一一查看来信,泰半都是各地商号股东或是柳月家探子的回报,忽地,他眼睛一亮,从中抽出一封来自山西太谷、属名常记酒楼的信。
这不是常老板的笔迹,看来却又有熟悉感,他肯定见过,运笔爽俐又带着三分秀气,他飞快翻转脑海,一个模糊的印象浮现,登时惊喜!他想起来了,这是凤宝宝的字!
她居然写信给他!
这趟太谷之行,他们几次相遇气氛都不大好,柳穆清心知凤宝宝刻意提防他、疏远他,没想到,才回扬州不到五天,就收到了她的信。按时间算起来,不就他前脚一走,凤宝宝就寄信?_
柳穆清心中其喜,速速拆开信封,展开纸张一看,只有短短四行字,但是开头就让他傻眼。
这、这是在骂他?
离开太谷前,他将自己带去的玫瑰凝香露留下,当时满心觉得,就算凤宝宝不愿使用,也不至于碍眼,况且,山西风大,一个女孩子家成天被风吹,不消几天肯定伤脸。难道她没察觉自己两颊稍微有点儿泛红吗?他完全是为她着想,怎么会……
他整个人凝成一尊玉石雕像,两眼定在信纸上——
公子心绪太无聊
山西秋冬风再强
自有抵御保颜方
无须阁下费思量
柳穆清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居然会被指责为无聊之徒,而且对方还是凤宝宝!
常记酒楼一处偏僻包厢内,凤宝宝将画稿摊在桌上,旁边两小碟子上摆了几个样式新颖的糕饼。
这是大师兄找来的新厨师,依照她画稿做出的成品。
凤宝宝拿起其中一个白色糯饼细看,比掌心略小的饼,上头黏着几片艳紫色细长花瓣,她小心翼翼咬一口,糯饼口感软绵,带着些微糯米香气。
有趣的是,紫色花瓣咬下去居然有脆感,彷佛冰镇过的麦芽薄片,在齿间发出细细的断裂声,脆花瓣揉合在柔软糯饼之中,品尝起来显得格外富有奇趣。
她露出满意笑容,拿起手绢擦拭嘴角。
新厨师确实手艺超群,不但能将她所绘花样一一做出来,最难能可贵的是,居然还能如此令人齿颊留香!
难怪自从新厨师来了之后,酒楼生意愈来愈好。
真不知道大师兄从哪儿找来的厨师。
「姐姐,常万达常二爷说想见你。」
服侍她的小丫头将包厢门打开,探个脑袋问着。
凤宝宝愣了一下,旋即点头。其实她从没与这位常二爷私下说过话,不过,由于常万达时常在此宴客,偶尔总有几次照面,也不能说全然陌生。况且,柳穆清临别前提及此人可信赖,想来,应是正派之人。
忽想起,前几天,常万达与朋友聚会,宴席中还拿出一幅行书供众人欣赏。
她当时正好经过瞧见,只看一眼便知是柳穆清的书法;看来,穆清哥哥与常万达的交情确实挺好。
据她所知,柳穆清向来只专注于自家生意,对于上门求字求画者一概回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