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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如清风 page 14 作者:灿非

  她气自己太过好骗,居然被父亲三言两语就给套出话来,害得柳穆清大受责难,也气自己居然相信父亲说没事、说什么不会为了小事与柳月家翻脸。

  她早该知道自己的父亲没这么好打发。

  此时,见柳穆清紧蹙着眉头,一直按着腹部,话都说不出来,她无暇多想,两手覆在柳穆清手上,追问:「你觉得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伤到哪儿了?」

  宝包?柳穆清看着眼前伤心落泪的人。

  一直没发现,原来凤宝宝根本完全不像柳安和,无论五官、身形、举止神态,根本无一相似。一时间,脑海中回荡起方才凤伯伯所言:

  「你明知道宝宝拼命献殷勤是因为喜欢你,她哪次不是哥哥前哥哥后喊得亲热,这些你肯定心里有数,要是没那个意思,你可以早说啊……」

  对于那晚所言,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但是,此刻看着凤宝宝真情流露的模样,忽然兴起后悔之意,他真希望自己没说过那些话,至少,也该说得婉转一点。他没有笑话宝包之意,也没有冷眼旁观她献殷勤之意,但是却被凤伯伯说得像是故意耍弄宝包的别有居心之恶人。天可明监,他真的绝无此意。

  柳穆清正要提气开口对她说话,却忽然感到胸口滞闷,紧接着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第九回  秋雾淡薄冷别深离  家主夫妇夜谈露口风

  银盘月,斜挂屋檐上,秋风起,落叶卷进院落,凉意阵阵。

  柳月家的少主向来偏静,下人们皆知他的脾性,进出总是轻手轻脚,抑低交谈声,入夜后,屋内也只留一贴身小厮侍候。

  整个院落,有如无波江水映明月,透着静谧之美,衬得里头主人好比天上人,仙气飘飘。

  偶有丫鬟前来传话,见了屋内或休憩或读书的少主,总要脸红心跳,也有几个胆子大的,硬是多瞧几眼,出去后找相熟的丫鬟细语讨论一番,说说那年轻小主人一举一动之风釆。

  可今夜却有截然不同之景。

  三更半夜,忽地灯火通明,吆喝声、脚步声交加,一阵不寻常喧闹。

  有一健壮小厮背着昏迷不醒的柳穆清,快步从院子走进屋内,旁边好几人一路跟着,有人伸手扶着柳穆清的背,有人帮着掀起屋内卷帘,有人抢先一步点灯。

  「小心点,千万别再碰伤少主。」

  刚回府的五儿六儿,见到打斗后凌乱不堪的庭院已是大讶,再看见受伤不醒的主子,惊怒冲上脑门,后又听小厮咬耳朵说是凤家男主人动的手,登时一股气憋在心里,却又不好开骂,因为,那始作俑者凤家大小姐也跟着进了屋里。

  「你去端盆水来,你去拿干净衣裳。还有你,赶紧通知大管家,要他差人喊我娘回来。」

  柳安和指挥若定,并看向其中一名小厮,「怀书叔叔怎还没来?你们到底去喊人了没?」

  柳安和所说之人便是父亲身边精通医术的亲信,说时迟那时快,才刚问完,就见一名气质极佳的中年男人快步奔进来。

  众人连忙将柳穆清扶至床铺上放平,由那中年男人过来查看。

  「掌灯的赶紧过来。」中年男人坐到床边,伸手按向柳穆清颈间,又命小厮将他衣裳解开,不一会儿,就见柳穆清的粗布外衣及洁白中衣被左右拉开。

  一副属于青年的身体,裸裎于众人面前。

  柳穆清身材本就高瘦,近日因过忙又清减几分,没想到褢藏在衣服底下的身体却十分精壮劲实,胸腹脉络分明,硬肌磊磊,一看便知是个錬家子,绝不是外表那般斯文弱气。

  只不过,此时腹部明显红肿发紫,一望即知是被烫伤。

  那名唤怀书之人,伸手轻按柳穆清肚腹伤处,须臾,正准备将他衣服整个褪去,却忽然抬头,看向一脸焦急的柳、凤两家大小姐,道:「请两位大小姐先去外厅等吧。」

  两人心知不宜再看,便移往外头,却仍站在屏风外,并未走远。

  没多久,窸窸窣窣声响传来,又过了半晌,才听见怀书开口,但语气甚是不悦:「五儿六儿你们怎么侍候的?少主胃气虚弱,少说已有两日未进食。脉象来看,这两日肯定也没合眼歇息过!」

  五儿六儿在责问下,细说起近月以来少主忙碌情况。

  屏风外,两名少女伫立候着,透过玉片雕花屏风,隐约可见怀书训完二人后,取出器具开始针灸。

  柳安和看向凤宝宝,只见后者一直踮着脚,透过屏风缝隙窥看里边动静,两只眼睛巴巴望着,几乎要贴到屏风上了。

  又等了一阵子,柳安和决定开口:「怀书叔叔,哥到底怎么了?」

  「请大小姐暂且等等。」

  又过半晌,怀书走出来,神色比之刚才进屋时轻松许多。

  「怀书叔叔,穆清哥哥究竟伤势如何?」凤宝宝抢先发问。

  怀书看向她。「凤大小姐,少主腹部四肢皆有外伤,其中腹部瘀血较重些,但都只是皮肉之伤,并未损及内脏。况且少主底子好,这点伤不碍事的。」

  他在赶来的路上已知悉少主是被凤家男主人打伤,却又不知其中原因细节,此时见凤家大小姐眼含泪光的焦急模样,已约略猜到几分。

  其实,以怀书多年来对凤家男主人的认识,只打到这程度,绝对是手下留情了。

  「可他为何昏迷不醒?」凤宝宝追问。

  「少主连日操劳,损耗心神,又几乎滴水未进,本就疲累已极,偏巧今晚又一番打斗,这才撑不住而倒下。」

  怀书向她二人说完伤势,又忙与一小厮交代少主往后几日的饮食细项。

  凤宝宝早已耐不住,小步迈开,正想绕过屏风奔进去,却又急忙打住,不由自主看向柳安和。

  今晚一闹,嫌隙已生,两家小姑娘一下子生分起来。只能说,幸好柳穆清并无大碍,否则两家定会决裂。

  柳安和尴尬一愣。确实方才见到父亲几次差点被凤伯伯击中,且两人一下子打得不见踪影,一转头又见哥哥倒下,一时间心情大乱,完全没与凤宝宝说半句话,避着与她对视,见她不住流泪,也没心思安慰。

  虽说,柳安和向来喜爱凤宝宝,否则也不会刻意牵红线,但是,若与自己父兄相比,她还是更维护自家人。

  此时,见凤宝宝两只大眼睛透着迟疑看她,不由得一阵心软,点头示意她进去内房探望。

  凤宝宝一得到首肯,立即奔进去,却见五儿六儿已替柳穆清换了干净衬衣,一人正拿纱布仔细擦拭他脸颊,一人盖拢棉被。

  五儿见她进来,本欲开口阻挡,却见柳安和走在后头,便忍了下来。

  「你二人先出去吧。」柳安和见五儿脸一垮不愿走,心知他恼火凤家,但五儿六儿向来为哥哥所看重,她也不好摆脸色,随即笑了一下,慢劝:「怀书叔叔不是说不碍事了吗?况且,听说哥可能是饿昏累倒的,需抓药调养,你们还不快去打点一下。」

  凤宝宝一人内,便坐到床边,细细察看柳穆清略显苍白的面容。

  即便此刻憔悴,床上之人仍是如此出群拔萃,那沉静之气质,那天生之芳华,以及她方才知晓的,他那令人怜惜的过人之隐忍……

  听了怀书叔叔与五儿六儿的对话,她才知道,原来穆清哥哥一个多月来忙着处理镖局主事闯出的祸,以及几家店铺的诸多突发状况,每件都不好办,因此忙得不可开交:偏偏两日前布行失火,他奔波起来居然一直没吃没睡,终于累垮了。只是,若没她爹跑来大打出手,穆清哥哥也不会昏倒就是了。

  凤宝宝心底一阵难过。她一古脑儿欲对柳穆清好,却没察觉他正处在什么样的境地。再怎么说,穆清哥哥今年也才二十岁,她的几个年龄相仿的师兄,没人像他如此肩负重责大任的。

  凤宝宝简直不敢想象,身为柳月家少主,需得扛起多么沉重的担子!

  「我哥那日说话如此决绝,你不恼他吗?」

  深夜里,燃着一缕药性熏香的厢房内,柳安和打破沉默,轻声问。

  凤宝宝摇头。「仔细想想,我真的一点儿也不了解他。穆清哥哥说得没错,我这么对他,确实是糊里糊涂。」

  张罗那些吃的喝的,确实是鸡毛蒜皮的小玩意儿。

  「别说你了,我也时常觉得不了解哥。明明才二十岁,却像个四十岁人,身边谈得来的朋友,都是年长十几二十岁以上的,城里年轻公子的聚会,却从不露面。你说,这人是不是很闷、很没趣?」

  柳安和虽然压低嗓子,可是在寂静夜里,仍显得清晰无比。

  凤宝宝原本眼眶含着泪,此时忍俊不禁笑出声。「听起来的确挺没意思的。」

  「所以说,你为了个没趣的小老头儿,白白偷哭了两晚。」柳安和以轻松语气冲淡今晚一直以来的紧绷气氛。

  凤宝宝瞬间胀红脸,她都是等到安和睡了,才敢偷偷地、小心翼翼地躲在被子里流泪,应该没发出半点声响呀,没想到安和居然全都知道。

  「放心吧,我不会说的。」

  「好丢脸。」凤宝宝轻轻笑着,「但是你更丢脸,你那秘密……」

  柳安和急忙按住她嘴,昏黄烛影中,两人对视,忍不住都笑了,顿时间,心情轻松不少。

  须臾,凤宝宝站了起来,再深深看了床上人一眼,便将视线从柳穆清的脸孔移开,以坚定语气对柳安和说:「走吧,我要离开了。」

  柳安和看她神色,忽感一阵异样。「瞧你说得,好像永别似的。」

  凤宝宝不语,迳自往外走,直至走过屏风,才轻轻吐出话来——

  「我爹闹成这样,往后我还有什么颜面踏进柳月家,更遑论来见穆清哥哥。今晚,就是最后一次见他了。虽然穆清哥哥没听见,但是,就当我已经与他道过再见。」

  秋夜深沉,一院凉如水,少女语歇,悠悠冷离别。

  凤宝宝话一说完,不等柳安和开口,就这么直直地往前走,娉婷身形拖曳着长长的影子,一眨眼就悄然消失在柳穆清的院落。

  秋晨露重,池塘荷叶上滴滴露珠凝聚,及至将盛满,忽地一阵秋风,吹动荷叶摇曳,顷刻间,露水一泻而空。

  好比两家数十年交情,一夕破碎。

  柳穆清隔日中午一觉醒来,便听说凤家人天还没全白,就在凤伯伯发号施令下,全都走了。

  过没几日,北京城传来袓母微恙消息,柳安和即刻起程,前去陪伴尽孝。

  偌大的柳月家家宅,因着家主夫妇及少主的性情使然,本就安静,如今没了柳安和缠着爹娘兄长说笑逗乐,他父亲又时常在外奔波、打理江湖之事,一下子,整座大宅更沉静了。

  如千年冰河源头,如隆冬深雪覆盖,罕无人声。

  却说,有一新来小厮,扫地时不慎将扫把从手中飞出,落地之声响在安静大宅中有如雷击巨响,立刻引来众人循声查看,吓得他连声道歉;偏那道歉声在静宅里几乎是响彻云霄,更引来一阵骚动,带他的年长小厮只好先教他如何轻声细语、无声打扫及走动。

  那小厮起初以为来到诡谲之宅,暗暗后悔惊怕,一人心神不宁乱走,不想迷了路,分不清东南西北,愈走愈焦急,幸好瞥见长廊尽头有一身影,连忙快走过去想问路。

  只见那人身材修长,穿着一件寻常的粗布灰衫,听见脚步声,便不疾不徐地转过身来——

  新来的小厮本欲开口,却在那人回头一刹那,整个傻了。

  他幼时偷听隔壁书院老师傅上课,有次听到一个美男子的故事,说是许多人为了亲近他,故意拿水果给他。当时他还觉得那些人疯了,有吃的当然是自个儿留着,怎么可能送给不相干的人。

  可看了眼前的年轻男子,他便明白了,确实是有天上仙人般的美男子,好看得让人目不转睛,只恨自己身上没吃的,要不就拿出来全给了。

  「新来的吗?」年轻男子看了他微微诧异,开口询问,嗓音偏低。

  他正要回仙人的话,忽然有一人过来,将他拉开低声骂:「谁让你进来这儿了!从哪儿进来的?」

  「五儿,我看他只是不认得路,别为难他。」

  说话之人便是柳穆清。他听从父母叮嘱,在家休养调理数日,如今恢复体力精神,便迫不及待要视察整顿后的布行,正等着喝完药就要出门。

  五儿将人撵走之后,命一小厮端来汤药,亲自小心翼翼端给柳穆清,边侍候喝药边说:「少主怎么不多休息一日,明天再去布行?」

  柳穆清仰头一口饮尽,笑道:「我早就没事了,不想一直待在屋里。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行经中廊,望向凤家每年到访落脚的院落,不由得脚步一停,想起闹翻那晚,有件事,实在让他百思不解,愈思索愈感到疑点重重……

  那夜,他在昏睡之中,依稀听见父母亲前来探看,但他让怀书叔叔针灸后,睡意正盛,困得张不开眼,只能隐约感觉到有人掀被并拉开他衣服查看伤势,不过很快又将棉被盖回。

  「怀书不是都说没事了吗?」

  他听见母亲开口。

  「虽说只是轻伤,可也得好好照料,以免留下病根。还有,往后不可让他三餐不定,若引起胃疾,麻烦不少。」

  「我会安排个机灵的,专门负责清儿饮食。你也别太心疼孩子,哪有人不吃饭的!说起来得好好训一顿才是。」

  「清儿做事向来有分寸,肯定是忙得没法儿了才会如此。我前阵子不是跟你提过,就让张军师全心帮着他,你让他管那么多铺子,又不给个厉害的帮手,肯定要出事的。」

  「我二十岁已经掌管柳月家所有铺子……」

  「你当时是迫不得已,怎能拿来一并比较。况且,我们不是早就知道,清儿性格内敛,向来都是厚积薄发。好比练功,他开窍晚,初始进步较慢,但十几年苦练下来,如今已排得上柳月家年轻高手前十。打理生意也是一样道理,得多给他点时间。」

  「是是是,平姬这就遵命,明早立刻请张军师前来商议,免得换成你不吃饭了。」

  「这主意倒是不错,往后你有什么不答应的,我便比照办理。」

  「又在胡说了。你若赌气不吃,我就亲自喂饭……」

  「如此其妙,不如等会儿回房试试。」

  柳穆清本已慢慢恢复意识,忽然听见两人开始说些亲腻话,不由得大感慌张尴尬,幸好他本就一直闭着眼睛,索性继续装睡。

  「对了,瑾凤到底有何盘算?」

  母亲忽问出这句让柳穆清瞬间凝神的问题。

  只听得父亲开口:「我已与他谈妥,清晨之前他就带着凤家人迅速离开,两家暂时也别联络,若发现有人打听,就一概都说闹僵撕破脸了。按照目前情况推估,应只是有人好奇凤家,才会四处打探,应不是北京那边的人。不过,万事小心方为上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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