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邬镇东拍拍他的肩膀,平和地笑着说道:「就算你知道我的病情,也不能改变什么,知道你这么关心我,我就开心了。」
武圣扬红着眼眶,点了点头,敛眉闭目地盘腿正坐起身。经过几次深呼吸,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黑眸已是稳定如磐石了。
「邬老头。」他正经地看着邬镇东。
「武家小鬼,有何指教?」
「你记不记得我出国前求了你三天三夜,你才帮我刻了一个印章,我感动到差点亲吻你的脚,而且还承诺要还你一份人情,任你要求什么都行,你还记得这事吗?」
「这等好事,有谁会忘记?」邬镇东大笑地说道。
「你有什么心愿未了?我可以帮上什么忙吗?」武圣扬定定地看着他,脸上表情再严肃不过。
「你真要我说?」
「废话!不然我干么问。」武圣扬哇哇大叫出声。
邬镇东这回没笑,他回以同等的镇定,因为他确实有事想拜托武圣扬。
「我希望你娶我女儿。」邬镇东说。
啪砰!
书房没阖拢的日式拉门外,邬若玫手里的花生煎饼,惊吓地掉了一地。
「暴殄天物啊!煎饼碎了,吃起来就少了口感啊。」武圣扬眼尖,第一个念头就是冲到邬若玫脚边,检查煎饼毁损程度。
「爸。」邬若玫没空理会他,走到爸爸身边,一脸焦急地拉着他的手臂。「你刚才是在开玩笑吗?」
「武圣扬是我最放心的朋友,他的女人缘或者这辈子都不会断,但他的责任感很强,只要你是他的妻子,他便会照顾你一辈子。」邬镇东握着女儿的手,表情相当镇定。
「你可以拜托他照顾我,没必要一定要叫他娶我啊!」邬若玫急得连声音都大了起来。
「呆小姐,呃……邬小姐,你不呆嘛。」武圣扬撕开花生煎饼的包装,咬得喀滋喀滋地凑上前来讨论一番。
「武圣扬这人像风一样,没人能让他定下来。家人是他唯一会放在心里的人,而让你变成他家人的方法,只有『结婚』一途。」邬镇东不疾不徐地说道。
「爸,婚姻不是利益交换,我们只是两个陌生人啊!」邬若玫扯着爸爸的手臂,急得直跺脚。
「说的也是……」邬镇东苦笑出声,不自在地搔了下灰白头发。「瞧我居然病急乱投医,胡乱点起鸳鸯谱了。我只是担心我走后,你没个人守着,我怎么样也放心不下……我刚才说的全是傻话,就当我没说过吧,呵呵……」
邬若玫听着爸爸的干笑声,她咬住唇,猝地把脸埋入双掌之间。
武圣扬戒慎恐惧地捂住耳朵,很怕她大哭起来。不是他没良心,而是对于女人嚎啕大哭的场面,他会不知如何应付。
可他警戒地盯了邬若玫好久,只见她的肩膀抖动了好久,隐约也溜出几声啜泣声,可她就是没哭出声来。
反倒是一向坚强的邬镇东,却抱着女儿哭得老泪纵横,无法自已。
武圣扬看着老师的眼泪,他握紧拳头,心酸得也想放声大哭,害他只好低头狠狠咬住手臂。
一旁的邬若玫落完了伤心泪,她放下手掌,低头抓过几张面纸拭泪。
当她再抬头,眼眶是红的,脸上却一滴眼泪都没有。
「傻爸爸,你哭什么啊,你别把所有力气拿来担心我啊,只要你好好照顾自己身体一天,不就可以再多陪我一天吗?」邬若玫笑着仰头看着爸爸,脸上笑容晶灿得像天上星星。
武圣扬的目光胶着在邬若玫脸上,心狠狠地被踹了一脚。
他怔怔望着邬若玫帮老师擦眼泪的微笑脸庞,愣愣地望着老师心疼女儿的眼神,他明知道老师的要求有一千一百个荒谬,可他——
现在却慎重地开始考虑这件事了。
因为这对为彼此着想的父女感动了他!
况且,结婚对他来说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就是离婚而已嘛,总不会比叫他去杀鸡宰羊来得困难吧。
况且,君子一诺千金,他还欠邬老头一个人情,是不争的事实。人家都开口了,他又怎么能拒绝这种临终愿望呢?
不过,他的魅力如此颠倒众生,万一婚结到一半,他突然有了喜欢的女人,然后邬若玫又喜欢上他,不愿意离婚,那可就不大妙了。
而且,就算他愿意娶小玫姑娘吧,人家现下可是一点想嫁他的意愿也没有啊!
武圣扬浓眉苦皱,大掌抚着下颚,眼睛虽是紧盯着那对父女,表情却是如入无人之境地思索起利弊得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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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三点,武圣扬仍睁着眼躺在书房榻榻米上,因为想不出说服小玫姑娘的好方法,而没法子入睡。
他真的很想为邬老头做点什么啊!
在翻来覆去了一百零八次之后,他索性跳起身,在书房里走过来走过去,希望能把自己累到睡着。
嘎吱、嘎吱……
老旧木板随着他的走动,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像鬼片里年久失修的场景。
「武先生,我可以进来吗?」木门外响起一声清冷呼唤。
吓!武圣扬被吓了一跳,鸡皮疙瘩全跳了出来。
「武先生?」木门被推开了一点点。
「等一下!」武圣扬低头一看,他全身只穿了一件黑色四角内裤啊。「如果你不想对我的清白负责的话,我劝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在一阵窸窣声后,套上了衣裤的武圣扬推开木门,乌发斜拽在肩上,风情万种地朝她抛了个媚眼,用一种性感的嗓音低声说道:「夤夜来访,不知妹妹有何指教?」
「抱歉,打扰了。我的房间就在你隔壁,发现你没还睡,所以便冒昧过来想跟你谈谈。」邬若玫低声说道,垂眸望着地板。
「三更半夜、孤男寡女,谈什么都暧昧。」武圣扬倚着门框,抚着下颚,故意学野狼露出一口白牙。「不过,你是来勾引我的话,你这身打扮实在太看不起我了,我没那么容易上钩,我建议你去换件蕾丝睡衣之类的。」
武圣扬不敢领教地龇牙咧嘴一番,很不满意地看着邬若玫身上那件起了毛球的黄色宽大运动服,还有那副像只倒吊蝙蝠的超级黑框大眼镜。
「我不是来勾引你的,我是来请求你娶我的。」邬若玫脱口说道。
武圣扬一挑眉,没接话。
他倾身向前,灵活黑眸感兴趣地、一瞬不瞬地尽盯着她瞧。
邬若玫用汗湿的手心抵住衣服,还是强迫自己要眼神坚定地望着他。
她辗转难眠了一夜,发现只要爸爸能走得放心,要她做什么,她都愿意。她的勇气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啊!
「我……我……我知道这很强人所难,毕竟我们认识不深,今天如果角色互换,我也会觉得对方是疯子。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慎重考虑这个提议。」邬若玫努力镇定地说道。
「只为了要安你爸的心,即便我是虎豹豺狼,你都肯嫁?」武圣扬好奇地追问着。
「我嫁给虎豹豺狼,我爸怎么可能安心?」邬若玫蹙了下眉,眼里闪过一阵不以为然。
「说得好,不愧是邬老头的女儿!」武圣扬鼓掌叫好,眉飞色舞地叫嚷着。
「请安静一些,爸爸服了镇定剂,好不容易才睡着了。」
武圣扬闻言,马上立正站好。
邬若玫忍着笑意,低声说道:「总之,你是我爸爸挑中的人,不会有问题。」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武圣扬压低声音,朝她勾勾手指头,要她附耳过来。「唯一的问题就是,会答应你老爸那种请求的人,脑子本身就有问题。」
邬若玫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可她又不敢笑得太张狂,只得捂着唇缩着身子,像一颗布丁似地抖动着。
「喂,先别笑了,我们来讨论一下结婚日期吧。」武圣扬拍拍她的肩膀,闲话家常似地说道。
邬若玫愣住了,笑声卡在喉咙里,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了。
「干么用奇怪的眼神看我,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我不正常,所以,答应老师的请求和你的求婚,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武圣扬说完后,自顾自地走到和室桌前,盘腿坐下打开一包仙贝,兀自开心地咬了起来,在深夜里发出了虎姑婆咬小孩骨头般的清脆声音。
邬若玫走到他面前,脑子因为惊吓过度而仍然没法子正常运作。
「婚姻不是儿戏。」她只想得出这句话。
「这位小姐,你是来说服我,还是来劝退我的?」武圣扬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口气却是愈说愈笃定。「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天人交战,毕竟你才十八岁,而我已经届临孔子老大所说的三十而立之年。不过,你运气也算是不错,像我这种才貌兼具的丈夫,别人可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啦!」
邬若玫看着武圣扬吃完酱油仙贝后还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的举动,脑子更混乱了。
他现在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真话?他闹得她头都昏了。
「你确定吗?」邬若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确定。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死了又生,生了又来,人生不就是一场戏吗?如果我演好这场戏,能让老师下台时带着笑意,那就值得了。」
武圣扬说完,在地上摊成了大字形,突然间觉得睡意阵阵地袭上眼皮。
本来以为还要费一番力气才能说服她嫁他,害他整夜都睡不好,没想到她居然自动上门求婚,那么他现下也就没什么好烦恼了。
「我……没想到一切这么容易。我想了一百个理由要说服你,包括什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可笑理由。」邬若玫像白纸一样地飘落在他身边坐下,嘴里还不停地喃喃自语着:「其实,就算我们真的开口说要结婚。我了解我爸,他一定也会觉得良心不安,占了你便宜……」
「放心吧,我既然要演,就会把角色演到能得奥斯卡奖。」武圣扬勉强掀起一边眼皮,懒洋洋翻个身,侧身支肘,铄亮黑眸直视着她。「不过,在扮演亲爱小夫妻的过程中,像你这种纯洁小朋友多少得被我吃点豆腐就是了。」
邬若玫被他目不转睛的注视弄红了脸。
武圣扬望着她水蜜桃般的肤色,这才惊诧地发现她的皮肤好到连毛细孔都瞧不见。
「未来老婆,拔下眼镜让我瞧瞧嘛!」他感兴趣地睁大了眼。
邬若玫闻言,脸蛋儿垂得更低了。
她手足无措地绞起了手指,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心儿怦怦乱跳得像是要宽衣解带一样。
咬住唇,她很快地拔下眼镜,却是眼观鼻、鼻观心,根本不敢乱动。
武圣扬躺在地上,仰看着她纤柔脸上的凝然秋眸,嘴巴竟是再也没法子闭上了。
那副黑框大眼镜应该移送法办,关它个无期徒刑才对!
她那双眸子神韵动人,如同明朝书法家文征明的行书,气质淡雅脱俗,有种不哗众取宠的气定神闲。
她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绝色美女,可她有味道。
她有书卷味、温婉味、眉目如画的雅味。她的眸像一潭水!他走遍大江南北,知道水是最神秘莫测的美景了。
武圣扬瞧得傻了,要不是邬若玫一脸快哭出声的不知所措,他还打算再看她个一段时间。
「你看够了吗?」她颤抖地问道。
「虽然还没有,不过……你还是戴上眼镜好了,免得我意乱情迷,真的对你下手。」武圣扬嗄声说道,眼睛却还是盯着她。
邬若玫连忙抓起眼镜戴上,慌张间只敢瞄他一眼,便又垂下了眼。
她在害羞耶!武圣扬望着她修白颊颈间的樱红,他勾唇一笑,却又突然正襟危坐了起来。
万一他不小心对人家献殷勤,害清纯少女不小心爱上他,那他岂不倒大楣兼造大孽。
「喂,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们结婚有两个条件。一、不能对外公布,包括我的家人。二、你不能阻止我交女朋友。」前车之鉴太多,还是小心为上最妙。
「三、在我爸过世之后,我们可以马上离婚。」邬若玫顺理成章地接下话。
「感谢你对我的英俊容貌与出众才华如此不屑一顾及毫不眷恋。」武圣扬抗议出声。
「你不会知道我有多感谢你,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邬若玫脱口说道。
「起鸡皮疙瘩了……」武圣扬举起手臂,还附带一个冷颤。「停——你可以回去睡觉了,这种感谢我祖宗八代的话,我不爱听。」
「那……我……晚安……」邬若玫尴尬地起身后退了一步。
「早安了。」武圣扬钻回地上被褥,随手往纱窗外一指——
邬若玫随着他的手势看去,天边果然已泛上了青橘色的光线。
「我没想到这么晚……」
邬若玫回头看武圣扬,他右侧着身,脸颊枕在右掌上,已经发出低低的鼾呼声,睡得香甜了。
她淡淡一笑,起身退了出去,离开前为他盖上被子,再看了一眼纱窗外的天色。
太阳出来了,一天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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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日落,如同有生有死一般。
三个月后,在武圣扬和邬若玫结婚刚满两个月时,邬镇东离开了人世。
邬镇东走的时候,邬若玫很难过。
但,她很平静。
邬镇东生前早已在健保卡上登录过安宁缓和医疗意愿,宣布放弃所有折磨人的急救,所以他是在吗啡止痛效力还持续之时,神态安详地于睡眠中过世的。
邬若玫很感谢武圣扬,将他当成她此生的大恩人。
因为在邬镇东最后的这段光阴里,武圣扬扮演了相当吃重的角色。
诚如武圣扬自己所言,他是个好演员。
他在和邬若玫见面的隔日,便向邬镇东宣布自己要和邬若玫以结婚为前提开始交往。
因为他对眼镜下的她一见钟情!
邬镇东相信了,因为十年前当武圣扬一头栽入书法世界时,也是这副德行。
武圣扬和邬若玫公证的那天,邬镇东又哭又笑地抱着他们。
邬若玫于是知道,她一辈子都会记得爸爸他此时的笑脸。
如同在邬镇东过世之后,邬若玫和武圣扬虽然已有一年未见,但她却不曾忘记过武圣扬的这份恩情一样……
第二章
时间过得好快,爸爸已经往生一年了。
在前往武圣扬家的路程上,邬若玫坐在计程车里,怔怔地对着窗外回想着往事。
过去一年来,武圣扬的名号由亚洲闯到了国际艺文界。
他的作品在苏富比的亚洲当代艺术专拍里,成交价屡创高价,一副字帖竟以八十万美金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