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也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行踪交代过去了,纠结的心也变得没那么的紧,自然的就把来这吃的所有食物全数大出了。
***
两个星期了,我逐渐被训练成小有肌肉的阿兵哥。
虽然我每天还是和厕所为伍,跑步很慢,爬竿只能爬一半,板墙还差一点才能构到顶的另一端,单杠仍停在刚跳上去的那一下,但班长们已经开始不再那么针对我了,因为他们知道我不是那种白目的天兵,到处闯祸而不自知。
对大家而言,我不过是个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不和大家一起洗澡的怪胎而已。
“……呜……噢……呜……呜……”
半夜里,一个沉重的呻吟声硬生生把我的眼皮撑开;我睡眼惺忪的寻找声音来源,发现隔壁床的棉被不知道为什么撑得高高的。
我揉揉双眼仔细一看,棉被还不停的微微抖动,呻吟声隐约一阵一阵的透过棉被传出。为了确定是不是真有声音,我贴近棉被去听……
“……噢……呜……呜……”果然棉被里又传出声音。
“喂……喂……”
我轻轻的拍打棉被叫他,他并没有回应,只是停住了颤抖。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我轻轻掀开他的棉被,见他把头埋在枕头里,双手抱着肚子,弓起身体跪趴在床上。
突然,窗外一阵冷风吹进来,他慢慢将头转向我……透过纱窗的月光把他痛苦惨白的脸格子状得异常吓人,两个眼圈也不知是不是阴影的关系,凹黑的没有元气。
我当场愣住。脑子里忘了要发出讯号闪躲,呆呆地看着他把头又埋回枕头里……
‘要问他怎么了吗?还是……’
我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他突然痛苦的闷吼一声,面向我横躺下去,吓得我差点跌下床。
我急欲找人帮忙的看见许多棉被翻动,但就是没有人起来。我求助无门的视线又再转回邻床那个像被附身的人身上,和他痛苦的眼神相对;心里还真希望自己能倒头就睡,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他气若游丝的开口说……
“……我……的……肚……子……好痛……”
这时,我才发现他很用力的在掐捏自己的下腹部,随即我就意识到这不能拖,马上扶他去敲辅导长的门……
经过一番折腾和检视,最后我看着救护车旋转的霓虹灯渐行渐远,消失在这个营区里。突然间,我也好希望自己能生病!
***
几天后的星期五早晨,我成功的演出一场装病戏码,顺利的让我跟上每周一次的外诊队伍,暂时逃离那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你有什么问题?”
三军总督院的一个骨科大夫面无表情的问我,觉得烦的口气好像一点都不想相信我,我想他是受够了一大堆军中的装病弟兄吧!
“我的左小腿小时候断过,操课时会有点……”
“会痛吗?”
我还来不及佩服自己把预先准备好的台词念得又顺又自然的悲情,就被医生不信任的口吻打断,伸手在我的膝关节上揉捏……
“……会!”我尽量装出痛苦的声音说。
医生没让我继续装下去,把他没正眼瞧过我的脸职业的转向一旁的护士小姐……
“帮他照个X光,正面侧面各一张,然后……”
医生和护士熟练的一个指示一个动作。让我心里有些错愕……
‘妈的!以我的专业知识和经验,难道骗不过他们!’
我忐忑不安的拍完X光,拿了片子,缓慢的拖着沉重脚步走向门诊:心里在想到底要怎么演完这出戏……
‘……算了!被看穿就被看穿,能出来晃一晃已经很偷笑了。’
心里有了底之后,我便无所谓的走进门诊室,交上X光片。医生将我的X光片插在检视面板上,盯着我呈现不正常弯曲的小腿骨……
一两分钟过去还不见他有动作,我心想……
‘搞不好我的戏现在才是上演的时候。’
我马上装回之前的苦瓜脸,默默的温习台词。
“你……”医生还是没有把他的脸转过来,看着X光片说:“……是什么时候摔断的?”
“大概……”我做戏的假装想一下,“……小学三年级吧!后来我……”这时,医生终于把他的头转向我,超乎我预期的犀利眼神让我有点慌,舌头开始打结,“……后来……我就一直……”
“那时候有看医生吗,”医生一副死人才有的静态表情,配合着嘴巴半张的在动。
“那时候……我爸只有带我去国术馆。”
我一说完医生便没再看我,自顾在医嘱上鬼画符,然后一边轻松地说……
“你这个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复原得算是不错;只是当时骨头没有接好才会长得这样歪歪的。”
“可是……”
我急欲扭转这个我早已熟知的结果,但医生已经不再听我废话,所有我说的话就像只有我自己听得到而已,害我尴尬的慢慢降低音量到无声。
我垂头丧气的拿着一堆单子要去缴钱、领药,突然有人拍拍我的肩……
“喂!你也出来外诊。”
“你……还好吧!尿路结石好了吧!”
“早就拿出来了,现在只是借机在这里装死而已,不过……那天晚上得谢谢你。”
“也没什么啦……”看他能在这里装一天是一天的过日子,心里很是妒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装吗!’
“你来看什么?给我看看。”他没有要我同意就拿走我手上的那叠单子。
“没什么只是……”
“不错嘛!医生也有开给你复诊单。”
“……复诊……那我不就可以再出来?”
“对啊!你看他复诊日期这边写元月十号。”
“……”我赶紧拿过那张复诊单来看,“……那……我是不是要把这张单子交给班长?”
“不然你下礼拜要怎么出来!”
“……”听他这么说,我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兴奋。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去……去缴钱啊!”
“我是说缴完钱。”
“去哪?不是要在这里等所有人看完医生吗?”
“你……真的不知道吗?”他怀疑地看着我。
“知道什么?”
“只要四点钟以前回来这里集合就好了,反正班长也不会知道你是看早上的诊还是下午!”
“那我现在……”
我还没把话讲完,就见他不停地点头……
原本我一直以为自己总是看穿了一堆装病外出就诊的“人”,没想到如今却得让这种“人”来告诉我什么是“外出就诊”,我想,在各个角落里都有很宝贵的资讯或知识吧!如果一开始我就放弃某些领域或是鄙视某些领域,那我的生存空间是不是无形中就缩小了许多呢!
我不浪费时间的马上坐公车回家,利用短短的时间,匆匆探望过老妈和奶奶就又走了。
虽然说能有这样的机会,已经算是老天额外送给我的一份大礼,但心情仍不免因为自己没办法久待而酸酸的;不过一想到自己下星期还可出来透气;心里就像是有了种寄托一样,世外也跟着没那么灰暗了。
前传 06-10
“周明信快,差一点了……快……”
在宏恕班长的鼓动下,其他的班兵也都跟着在下面替我加油。
我挂在爬竿四分之一二的地方喘息,看着大家不停的为我打气,也不知从哪来的多余气力,终于让我征服了爬竿。
到达顶端那一瞬间的快感真是美妙,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可是在我要溜下来的时候,我才惊觉有些抓不住爬竿,几乎是以掉下来的方式着地,还好下面是厚厚的沙,不过我的脚还是像被通了电一样,酥麻难受。
当我抬头看到大家疯狂为我欢呼的场面时,很奇怪的就自然展现出一副没什么的模样,接受大家的恭维。
接着我像开了窍一样的征服了我的另一个敌人——板墙!
或许人在面对一个无法掌握的状况时,惧怕感和排斥感会让人更加不得其门而人吧!也或许唯有给予鼓励所产生的虚荣心才能让人放松心情,进而增加信心去面对吧!但这也有可能是我这一个多月以来每天被强迫的磨炼,让我真的变强了也说不定。
突然,我觉得好事好像会不断的来临;因为我的体能跟上了进度,每个礼拜五又固定可以趁外诊空挡回家看老妈和奶奶,还有我们幸运的六七梯即将在新兵训练期间遇上农历的过年,这些好事不断地在发生,让我深信接下来的选兵我一定也会顺利的进入卫勤学校。
听说只要进卫勤学校三个月出来就是个医务士官,每天只要守在医务室里不需要什么操课!我心中暗自的盘算……
‘我是学护理的。从医务士这个名称听来,正好不就是我的专长吗!虽然连上还有几个大专兵,但他们都不是学这方面的。这样看来,还有谁能抢的过我呢!哈哈哈……’
“接下来是卫勤学校,有相关专长的举手。”辅导长在讲台上询问。
我当仁不让的马上举手。但想不到大约有十几二十个人纷纷抢在我之前,让我有点生气。
‘你们别闹了吧!只有我有这方面的专长好不好!’
所幸辅导长二的询问,删掉了一半多想抢凉缺的。
在师部举行卫勤学校征召考试的会场里。有很多人一看到考卷就开始摇头,让我更加确定自己一定没问题;再研究一下那些写的很起劲的人,我安抚自己说……
‘没关系,等一下还有口试。’
“下一个。”
负责口试的医官口气很不屑的叫,我想他也受不了那些硬来碰运气的人吧!我不疾不徐的走向他面前,一个垂头丧气的人刚好和我擦肩而过,让我觉得我又少了个对手……
“你帮我量个血压。”
医官的口气很差,让我更加想表现出清新、专业的气息,包括声音……
“是!”
我用熟练的手法替他包上气囊帮浦,打气……放气……然后很自信的告诉他:“一百一十八,八十五,”
“一百一十八和八十五是什么?”
“收缩压一百一十八,舒张压八十五,正常收缩压是一百一到一百四,舒张压是七十到九十。
我没等他问下一个问题就把自己知道的全说出来,让医官被我的专业气势给吓到……
“你……怎么会这么熟练?”
“报告医官,我是学护理的。”
“难怪!是哪一家?”
“台北医学院。”
“北医喔!好,那你没问题。”
医官一改先前的态度,变得如获至宝的在我那张表格上猛打勾。
“医官,请问一下,选兵的结果什么时候会知道?”
“下个礼拜吧!应该在过年前就会公布了,你一定会上的不用担心。”
“谢谢医官。”
隔天又逢星期五外诊日,我照常溜了回家。不过这次我的心情好的不得了,和老妈坦白说自己已经在当兵的事实;不过老妈一点也不意外,我想她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一直不说而已。
我对母亲一吐为快的细说自己被磨炼的经过,讲到选兵的事时,我马上踩了煞车;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是受到诅咒的那一种人,如果把还没确定的事说出来,多半事情就不会成功。
“明信啊……明信啊……”奶奶突然在房里无力的呼唤。
“阿嬷醒了。”
我赶紧跑进房间,看见奶奶揪愁着脸,哭着说……
“呜……作兵就艰苦!你就卡小二……要记得好好跟恁连长知么……呜……”
“我知啦……我知啦……”
我躺在奶奶身旁,手不停的轻拍奶奶的肩安抚。说也奇怪,奶奶像在说梦话一样,眼没张人也没醒,一下又进入了睡眠状态。
我不确定奶奶是不是有听到我和妈妈的谈话,有点担心的继续陪在她身旁,看她鼻子装的喂食管里有些液体随着呼吸上上下下,想到四年前老爸还在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来健步如飞的奶奶已经八十几岁了。
但自从爸一走,奶奶的身体实在抵不住难以接受的丧子之痛,开始急速的老化和退化,渐渐的奶奶就变成眼前这副白发凌乱、毫无生气的模样了。
‘阿嬷,你不用担心,我在军中再苦也会撑下去的,你好好养病,不要……’我不敢把奶奶吵醒,试着用心灵沟通来让她安心。
***
“周明信,现在都没问题了吧!”
我们一群人躲在班长的寝室里打屁,班长突然关切起藏在角落的我。让我紧张的抬起头,制式化的回答……
“是!”
原本的轻松气氛被我有力短促的回答给瞬间冻结,大家看得我莫名其妙,我才惊觉自己根本就不清楚班长在问我什么,一脸茫然的让班长露出难得的微笑对大家说……
“周明信一直都是战战兢兢的,这是一个很好的习惯!很快的你们就要下部队了,会抽到什么单位没人说的准;但是,不管你们去到哪一个部队,你们一定都要战战兢兢的,千万不能白目,像九班那个易志强你们也都有看到,在升旗的时候偷吃馒头,骂他还有一大堆理由可以说,像这种不会看情况也不会看人脸色的白目行为,你们一定要……”
“班仔,我早就想揍他了,如果让我在外面遇到他,一定给他死的!”一个大块头忍不住的插话。
眼看大家也鼓噪起来,然后班长才做了总结……
“你们都是我这班的兵,只要是我教的,一定不会那么白目的……”班长看了我一眼接着说:“……另外一点是,体能一定要强;只要体能好,不管你们到哪里说话都可以很大声。如果你们被挑去受士官训,变成跟我一样是个班长,你们说,体能比阿兵哥差能看吗!”
大家都赞同的点点头!而我除了点头之外,也明白班长是要我特别注意体能,因为全班就属我的体能最差了。
“班长。你还有多久退伍?”
“五个多月。”
大家一听到班长剩不到半年,全场哗然的羡慕起来……
新兵训练慢慢接近尾声了,班长们不再凶巴巴的想置我们于死地似的,好像是在怕我们会报复他们一样,最近反而常常告诉我们一些当兵的甘苦经验,要我们别在军中和人结怨。
回想刚到关东桥营区的时候,自己常常像狗一样的被臭来骂去;但现在的我好像不那么讨厌班长、排长和连长了。其实大家本来就无冤无仇的,只不过是被安排来这里扮演不同的角色罢了!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如果我们这些阶级最低的新兵得在短短的十周内适应、了解国军部队的生活,或许我们还得感谢关东桥的长官们,这么刻意的营造了最恶劣的环境,好让我们在未来的六百多个军人日子里能越走越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