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绕着许久未见的家人打转,水绮罗漫不经心的踩着踏脚凳下了马车,盛夏艳阳高照,刺眼的阳光让她眯起了眼。
“湘绣城应该是好天气吧……”
“相知道不会去看看。”另一道不识相的声音响起。
水绮罗不悦地闭上眼,从一数到十之后才睁开。“你是怕见不到明天的晨曦,所以一大早便爬起来晒太阳吗?”
真难得见他踏出那间破茅屋。
“我怕见不到今天的月亮,特地起了个大早等。”不把她恶意的揶揄放在眼中,向晚用更辛辣的自嘲式语气反驳。
闻言,水绮罗也无话可说了,“那可真早。”
“你不也很早?”轻佻的调性一如往常,向晚坐在门前的破椅上,难看的脸色在阳光照射下更加显眼。
水绮罗看了看四周,挑了个离他不远也不近的位置,倚着矮竹篱,打开酒壶连酒杯也不用了,直接对口畅饮。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向晚沉吟着,“酒这种东西合该细细品尝,瞧你这般牛饮,又怎能喝出酒的美味香甜?”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水绮罗又喝了一口,“我这不是牛饮,而是对酒表示敬意的一种方式。”
“想死也不是这么喝的。”向晚的话越发毒辣。
“人生有酒须当醉,何曾一滴到黄泉。”水绮罗当着他的面摇摇指头,像个夫子一般对他谆谆教诲。
看来就算阎王爷来找她要命,她也会先喝完手中最后一壶酒才愿意走,或许九泉之下还能见着她和阎王爷划酒拳呢!
向晚挑起浓眉,撑起病弱的身子,缓步走向她。
水绮罗默然地瞅着他,看他虽然脚步不稳,却仍坚持不使用拐杖,靠自己的力量走向前,在离她三步远的距离踉跄了下。
她没有去扶他。
这个骄傲的男人不会乐意她多事的。
好不容易走到她面前,向晚的气息凌乱不已。
“酒。”他伸手向她讨酒。
水绮罗爱喝也是海量,并不表示她不乐于分享,以往在家时,只要她得到什么陈年老酒一定最先同手足们分享,可惜他们对酒全敬谢不敏。
话说回来,这男人虽然病得快死掉了,喝起酒的海量可不输她,虽然是一小口小口细细品尝的类型,倒也不失为一个好酒友。
“喏。”她大方的让出喝了几口的绍兴酒。
向晚一双眼眸直勾勾的望着她,像是示威一般,仰首就是一口。
这会儿换她挑眉了。
“你不是都秀秀气气的喝?牛饮是品尝不出酒的甜美风味的,怎么马上就拿石头砸自己的脚?”她故意用他的语气说话。
“你住在湘绣城?”向晚不理会她的嘲讽反问。
经过三个月的时间,他头一次问起她的来历。
“艳府水家在长安京。”水绮罗白了他一眼。
真是的!不是早跟他说过了吗?
“你刚刚说的可是湘绣城。”他坚持自己听见的。
“我只是谈湘绣城的天气,又没说我住在湘绣城。”
“既然你住在长安京,干嘛关心湘绣城的天气?”他像在绕口令似的继续抛出问题。
这男人今日和她对话的兴致颇高。
“我有个妹妹嫁到那里,关心一下不成?”
“我以为你只关心你的酒。”嘴角勾起笑痕,他又喝了一口。
“身外之物,要多少有多少,妹妹却只有一个。”当然还有其他手足啦!只是远嫁的就属五妹。
她可以不惜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的去得到想要的东西,却无法失去任何一个家人;跟血浓于水的至亲一比,那些身外之物她看得很轻。
闻言,向晚先是眯起了眼,随后别有所意的觑了她一眼,难得没有同她拌嘴。
他没开口,她自然没有接话。
霎时,杳无人烟的千里坡安静无声,连虫鸣鸟叫也没有,徒留他们两人佇立原地对看。
万籁皆无声,亦不需要言语。
他看着她,眼神既清亮又难解。
她看着他,眼神则倔强不服输。
他在看什么?
水绮罗心中满是疑问,却选择沉默。
她总觉得先开口即等于认输了。
良久,向晚又喝了一口酒后把酒壶还给她。
“我累了。”话落,他转身进入屋内。
就这样?
水绮罗没有跟进,愣瞪着他的背影,还以为他会再说什么,怎料他当真半句话也不说,迳自入内,完全不招呼她。
“算了,他从来也没尽过待客之道。”
“你不也没客气过。”优雅讽刺的话语自屋里飘了出来,警告她别在他背后说坏话。
“去!”水绮罗啐了一口,提起酒壶就口,随即一脸愕然,“空了?”
还说什么细细品尝,她一壶上等的陈年绍兴就这么见底了,自己也不过才喝了两口耶!
贪婪地嗅着酒壶里残余的温醇香气,她很失望,“这壶很贵的耶……”
可恶!她今天就只有这一壶而已耶!
三步并做两步奔进破茅屋里,水绮罗大声问:“你呢?你的家人呢?”
没了酒的陪伴,她需要其他事情来转移注意力,既然他提起她的家人,那么她问问也不为过吧。
踢掉脚上的破鞋,向晚徐徐倒回那个沉载了他一年四季时光,也沉载着这一身病痛的床榻,动作沉重,不知是因为她的疑问或是老毛病又犯了。
“咳、咳咳咳……”一个岔气,他不能克制地狂咳起来。
他的毒舌常令她忘了他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
水绮罗靠近他身侧,正想伸手拍拍他,替他顺气,却又觉得奇怪,粉嫩的小手握紧了又松开,最后她还是没做。
向晚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半晌才在不断咳嗽中找了个空档,开口:“咳、咳……酒。”
她摇摇头,“我没有酒了。”
毕竟她身上的盘缠有限,不能毫无克制的喝。
咳得俊脸扭曲,他再也找不到说话的机会。
水绮罗没碰过这种情况,最多就是听他干咳几声,给他几口酒润润喉,很快那些夹枪带棒的话又逸出那张抿薄的唇,然后他们会一直吵到夕阳西下,车夫来接她为止。
“喂……你还好吧?”她也知道这个问题很愚蠢,但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又不是大夫,她怎么会知道……啊!对了!
“我帮你叫大夫!”提起罗裙,水绮罗就要往外奔出去。
“等等!咳、咳……”向晚拉住她的手。
好冰!
腕上传来的冰凉,令她差点失声惊叫。
虽然他握住了她的手,但那没什么力劲的箝制让她不敢乱动,深怕一个用力就能把他由榻上扯下来。
“可是你……”艳丽的瑰容闪着担忧。
要是他还没替她画绣图前嗝屁了怎么办?
“咳、咳……烧壶热水来……”他边咳边要求。
“热水?不煎药吗?”她急忙问。
“热水。”炯亮的眸子直看进她眼底,不容拒绝。
水绮罗窒了窒,首次发现要拒绝这个男人,或许没有想像中的简单。
第2章(1)
“我没有家人。”
喝完她七手八脚烧出来的热茶,咳嗽稍稍缓和之后,向晚第一句话便如是说。
吹抚着因劈柴而红肿的双手,有些疼,水绮罗却有种成了一大笔生意的成就感。
她未曾靠自己的力量不假他人之手烧好一壶茶呢!
“看来烧水也没什么难的……噢!好痛!”摸着被他敲痛的头顶,水绮罗怒瞪他一眼,“我替你烧水你还打我?”
“总比问了别人问题却不认真听好吧?”向晚抛了一记白眼给她。
“笑话,这问题我多久以前问的,你现在才回答,不嫌晚?”
“笑话,你这是对待一个没有亲人的病人该有的态度吗?”向晚又敲了她的头一下。
“你看起来像是难过吗?”水绮罗直言不讳地反问。
如果他脸上看起来有一丁点哀戚的申请,她或许会拨些心思来安慰他。
“你怎么知道我心里不难过?”这妮子未免太过无情。
“不好意思,下次劳烦你表现在脸上。”水绮罗哼了哼,锐利的爪子没打算收起来。
“还真是对不住,我这人天生就是一副尖酸刻薄的嘴脸。”
“你是吗?倒不如说你天生就是副倒霉鬼的面相。”瞧他这副随时可能挂点的模样,加上那张恶毒的嘴,水绮罗装模作样的摇摇头,“放心,你不会轻易挂点的,没听过祸害遗千年吗?”
“那你肯定能活得比我久。”向晚也不是好惹的。
“你这话就谦虚了,横看竖看就是你命长比我多一些。”她脸上堆满虚假的笑意。
“不不,你会比我多活了个几日。”
才几日?水绮罗挑起眉,对他随口吐出的生命期限有点不爽。
他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挂掉,她怎么会只比他多活几日?想也知道她会长寿许多。
“你会比我多一日的。”像是这么想,她还是故意这么说。
“你会比我多半日。”向晚礼尚往来,不疾不徐地顶了回去。
“你会多我一个时辰。”
“你会多我一刻钟。”
“一盏茶。”倒抽了口气,水绮罗很快恢复平稳的神色。
“一口气。”向晚凉凉地说。
两人一来一往的斗嘴,与其说是在恭维对方,还不如说是在诅咒对方早点下地狱。
“呿!” 水绮罗啐了一口,隐忍着不要动怒,“人生自古谁无私?只要不像某人不得好死就好。”
“放心,寿终正寝轮不到你这个祸水。”用“以毒攻毒”对付她方是上策。
“祸水?”水绮罗瞧着银镜里的自己,娇媚的墨瞳左右看了看,嘴角抿起一抹满意的微笑,“若说因为身为祸水而不能寿终正寝,那我也认了。”
认了?
向晚扫过她那一脸沾沾自喜的模样,不用问也知道她把“祸水”这两字当做称赞。
这世间大概再难找到第二个被称为祸水还满心欢喜的女人,她简直是个怪人。
“当个祸水能活久一点,你当然开心。”看她一脸骄傲,他不损个几句就是不开心。、
“羡慕的话,你可以试试看当个祸水呀!”陶醉于刚才的赞美,水绮罗带着甜美的微笑,毒舌的威力也下降许多。
虽然由她的行为举止和对那面银镜的宝贝,可以看得出来这丫头对于自己的外貌有多在意——几乎可以说是什么时候看到她都不会有一丝凌乱,连发梢都未曾移位的完美,但是她对“美”未免也太过执着了些。
“敬谢不敏。”向晚喝下最后一口茶,味道虽无酒来得强烈,但对现在的他来说无疑是副良方。
唉,真不该一碰上她便贪杯起来。
“近墨者黑呀!”向晚忍不住低叹。
“你说什么?”她没听清楚。
“你今日少带了几壶酒。”他扯开话题,没忘记往常为了在这什么也没有的茅屋里耗上整日,她总会带上四五壶酒消磨和他相顾两无言的时间。
媚眼一睐,她撅起红唇,“修身养性,不成?”
“哦?”向晚嘴角勾起讽意十足的笑,“我以为对水四当家而言,喝酒才是修身养性的良方。”
昵了他一眼,水绮罗哼了声,不答腔。
她喜欢喝酒又怎样?
“那你今日可以走了。”没有酒,他立刻赶人。
“所以你答应要替我画绣图了?”英气勃勃的眉述说了主人的骄傲不服输以及固执。
“不要。”向晚也很坚持。
“嗯。”扭了扭粉臀,她故意稳稳的坐在椅子上。
向晚端起一杯热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床走去,中间还踉跄了几步。
见状,水绮罗忍不住发难,“虽然你画不出大宅子和成群的家仆,不过靠你的名气和画技,糊口饭吃应该不是件难事,你怎么不画几幅画赚些银两,请不起大夫,至少填得饱肚子要紧。”
在她看来,他根本是在等死。
明明就是个有才情、有能力的拔尖画师,却宁可整日瘫在这儿拂袖,任凭生命凋零,他不觉得难堪,她都替他感到难过了!
“谁说我没饭吃来着?我三餐正常,该吃的没少一口过。”坐上床铺,他目光迷离的看向窗外好一会儿。
“你三餐正常?这大概是我今年听过最好笑的话!”水绮罗嗤哼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膳时间,我的时间和寻常人不同,你当然不会看到。”向晚撇撇嘴,替自己找了个借口。
“你就是用膳时间不正常才会如此体虚。”竖耳听见马蹄声,水绮罗收起银镜,和早已空了的酒壶,一边不忘数落他。
“我天生身子骨虚,没用的。”他摆摆手,踢掉破鞋,瘫回床上。
无论如何,他就是不愿意看大夫。
“真是个怪人。”水绮罗姿态优雅的起身,走出破茅屋。
不,或许该说他脑子有问题。
“跟你比还差得远。”向晚虚弱的声音,不甘示弱地飘了出来。
“早点歇着,我可不希望明早来见到你挂了。”那她的绣图可就没个下落,想回去将功抵过的希望也没了。
话落,水绮罗踩着踏脚凳上了马车,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一片片不知名的花朵凋落,布满了他眼前所有看得到的景色。
花,是灰的。
天地,是暗的。
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他独自一人行走着。
身旁似乎有人经过,一张张熟悉又模糊的面孔,总在他欲上前看个仔细,回想个仔细的时候与他擦身而过。
他认识这些人。
“花落,花开……”
“这种鸟不生蛋,鬼不出来的偏僻地方哪来的花?”冷嘲热讽的嗓音打断了向晚的梦呓。
迷蒙的睁开眼,虚弱的体力让向晚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对准焦距集中在说话人的身上。
水绮罗端坐在她的老位置上,醇厚四溢的酒香弥漫在她四周。
唉,她又来了。
每日每日看到她,向晚总是在心里头暗叹,不知道她何时才会不再出现,还他一个清静的空间。
“像你这般眼光短浅的凡夫俗子怎么会了解,今日饶是我身处沙漠之中,照样能够看到花开花落。”他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虽然睡到日上三竿快过响午,但那张憔悴的病容却也未见有精神许多。
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水绮罗起身,手里还拿着一壶竹叶青,缓步踱向他。
“又是一早便要我喝酒代替漱口?”瞧着眼前的酒壶,他脸上挂着半无奈半嘲讽的笑意。
“竹叶青。”这可是她珍藏的药酒,身上就这一壶再多没有了,肯拿出来给他喝已经算是很大方,还嫌!
“药酒?”嫌弃写满他的脸,“我不要。”
像个任性的孩子,向晚撇过头不领情。
“那么我找大夫来啰。”水绮罗也很干脆。
她实在不懂都是个大人了,怎么还会这么不喜欢看大夫,不爱吃药每次提及要请大夫来替他治病,他翻脸比翻书还要快,从没给过好脸色。
“多事。”向晚横了她一眼。
“那就喝下这竹叶青。”她难得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