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多谢王爷。”我屈膝褔身。
他离开,留我和常瑄在城墙上。
又下雪了,我拉拉大氅,这冷,透进骨头、渗进心肺。
斜斜地靠在墙边,我远眺辽人帐篷,若有所思。
他们的进攻只是因为中原人嘴里的野心勃勃?才不是,他们要的和所有人一样,一处庄园、一个安定的生活圈,只不过得不到,只好抢。
战争这种事,千百年来不断发生,古时候抢士地、抢珍珠财宝,现代人抢石油、抢能源,哪有差别?
“姑娘,天冷,我们下去休息。”
点点头,我在常瑄的搀扶下离开,一路走一路想,心里想着阿朔、想着端裕王的“唯一”,想着即将开打的战争,想着掉进古代之后所有的经历。
如果来不来,是可以选择的话,我肯不肯走上这一遭?我问自己,问真心,决意问个透澈淋漓──
终于,我笑了。
是的,如果可以由我选择,我愿意。
夜里,辽国人果然来袭。
虽然常瑄说了千百次危险,我仍坚持站在城头和百姓共同作战。火焰熊熊燃起,无数冰雪融成清水,百姓们合作接力,有条不紊地将白雪一担担往城墙上挑。
火光照亮了每个人的脸,端裕王、常瑄、士兵、百姓,每个人都紧张万分,但没有半个人松懈,这是他们为自己打的仗,不是为了别人。
绵绵细雪白天空而降,我应该感到寒冷的,但心中却热血沸腾。我痛恨战争,但这场仗不能不打。死咬住下唇,我们只有一个选择──非赢不可。
牛皮水管卷得很紧,把里面的空气全挤出来,只要一声令下,将水管一端放入锅里,再迅速打开水管,水自会流进管子里,我们只要继续保持锅里的雪水够用就行。
即使如此,我还是征调了大量的木桶在一旁待命,就怕临时匆忙赶制的牛皮水管不好用,到时,只好用人力冲水法,把敌军给冲下城墙了。
我耐心地等待敌人爬到城墙三分之二时,才对大胡子将军一点头,由他发号令喷水。
当水管打开,温温的雪水喷到敌人身上,瞬间结成冰柱。水不断往下喷,大辽士兵纷纷冻得拉不住绳索,从半空中直落地面。
第一拨人失败,他们又派出第二拨……就这样,不到半个时辰,城墙下已经躺了不计其数的辽兵。
城墙下,光线实在太暗,敌军不知我们在做些什么,没有弓箭、没有鲜血,只见自己人不断从墙头掉落至地面。
一堆我听不懂的胡人吼叫声传了上来,我听不懂,端裕王替我翻译。他说,辽人在喊冰蛇、鬼魅之类的浑话。
这时候,有部分水管破裂、从中断掉了,不敷使用。我想也不想,提了水桶就要去铁锅里接水,哪知道木桶比我想象中重得多,再加上地板上全是水,一个踉跄,我差点儿摔倒,幸而端裕王眼捷手快,在我倒地之前接住我。
“多谢王爷。”
“吴姑娘不必客气。”他扶我站稳,笑着说:“姑娘还是站在旁边好生休息,动脑子的事由姑娘来,做粗活的事,就让我们男人来。”
我知道,他在调侃我手无缚鸡之力,但我没回嘴,因为他接过我的水桶,转身加入百姓当中。
一个不顾身分尊贵、与百姓携手同心的王爷,我无法相信他会为了权位牺牲弟弟、牺牲五万大军。
没多久,城下所剩不多的辽军纷纷策马往回奔驰,似乎是放弃用绳索攻城了。裕王爷于是一声令下,让众人撤锅炉、除柴薪,再将卷成捆的棉被密密麻麻地排到城墙边。
王将军下令,让所有百姓退到城墙后头,而士兵藏身于棉被卷中。
过不多久,辽军果然开始放箭,密密麻麻的羽箭不断从空而降,我和民众躲在墙下,生怕听见城上士兵呼叫。
我希望这些棉被能为他们挡去所有攻击,希望这场战争不要折损任何一名大周士兵。我闭上眼,双手在胸间握成拳,暗暗向上苍祈祷,庇佑这群善良的人。
这一战,打到天色将明,辽人才退回营地。
事后整理统计,才发现虹吸管替我们挡了千百人于城下,而棉被则为我们赚上十万羽箭。重点是,大辽对于自己为何落败,还摸不着头绪。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这次的战争,没有人伤亡。
第二十四章 太子长征
“援兵到了!”
在我们收拾着战事过后的凌乱同时,一声“援兵到了”,让全城军民士气大振。
天色隐隐放亮,满地的白雪在晨曦间渐渐清晰,我跟着常瑄和潮涌而来的百姓往城外走去。
说不待在他的身边,说不愿让嫉妒狰狞了面容,我却还是来到这里;说痛恨战争,却投身战事里。真不知是我太过心口不一,还是时局迫人?
阿朔来了,知道昨夜那场战事,他是会笑着对我说“果然是聪慧得无与伦比的章家姑娘”,还是会把我拉到没人见着的地方,牢牢圈在怀里,再把我痛?一顿?
我不知道阿朔会怎么做,却知道自己的行为不道德。
觊觎一个有了老婆的男人,和强盗差不多,可是我无法扼止胸口里那颗兴奋过度的心脏。它一次次敲响着,诉说着阿朔来了、阿朔来了……那震耳欲聋的响声,让我的欲望脱缰狂奔。
站在人群中,我引颈而望。
大地传来震动声,微薄朝暾间,远方的土地有滚滚烟尘腾起,天际褪去最后一抹夜色,星子西沉,天光穿透灰色云层,在霭霭白雪间投下光芒。
一列列兵马重装列阵,依序而行,靴声震动人心,扬起点点冰雪。
来了,五万大军,足以喝退敌军的兵马!
帅旗迎风飘摇间,两列铁骑亲卫簇拥着三骑并驾驰出,当先那人身披玄色蟠龙战袍,按缰佩剑,身形挺拔傲然,眉目如星,彷佛俯瞰天下般。
冬日天色阴沉,唯他像一轮骄阳,光彩奕奕,炫目而不可逼视。熟悉的身影落入眼帘,酸酸的、涩涩的,说不出的滋味和着他的墨色大氅迎风翻卷。
好久不见……用这样的话当开场白好吗?
情不自禁地,我向前走两步,却让常瑄拉住,回头,见他轻轻地对我摇头。
为什么?我不懂,他不是一心把我送到阿朔面前吗?
把眼光调向阿朔,见他抬手,千万兵马立时肃然,然后,我看见了──他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人,左后方那个是个满面红光的白医老者,而右后方……是个穿着红袍的巾帼英雌,她坐在一匹通体雪白的牝马上。
她,我见过,在御花园里、在被芮仪公主拦下那天──一个穿着玉兰色锦锻宫装,手抓着柳枝拨弄湖水,无意加入战局的女子。
那时候,我从她眼中看见久居深宫所练就的坚强沉稳。
她下马、向前,我夹杂在人群间看她,清清楚楚。
她身量略高,身材曲线标准,有一双小山眉,眉长入鬓,疏密均匀,暗蕴着英气,是个端丽女子,尤其双眸如水,神韵流动间,睿智可见。
“她是谁?”我退后两步,退到常瑄身边。
“穆将军和太子妃。”
常瑄不知道我指的是谁,两个都说了。
穆将军,刚直不阿、择善固执、重情重义,深谙治乱世之道……这是阿朔对他的评价,至于穆可楠,再次遇见,我也有了我的评价。
我看着并立的两人,嘴角露出一丝嘲讽,是自嘲、自厌。
瞧,我多有眼光,当时就知道她不同凡响,就知道能在深宫里熬出头的人,非得像她那样的女子不可。有那么美好的女人相伴,还说他不好,常瑄啊常瑄,你怎么就敢欺弄我?
转身,一缕苦涩掠过心头,促使我的双足疾奔起来。
“姑娘。”常瑄拉住我。
我回头,发觉在我忙着自嘲同时,端裕王奔向前,阿朔下马,两个兄弟紧紧拥抱。
多么兄友弟恭、和乐融融的画面。
心结解除了吧?这一切不是端裕王的自导自演,他再坏、再想登上太子之位,也不至于拿千万百姓的性命来换阿朔一命,阿朔只是草木皆兵、自己恐吓自己罢了。
穆可楠和穆将军也跟着下马,他们分立于阿朔身边。
我退得够远了,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能很清楚地看见那对珠联璧合的男女,依偎站着。
阿朔毕竟是有眼光的,挑一个能和他上场杀敌、能为他治理六宫、能把那张面具牢牢戴上的女人,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咽下酸水,我想告诉常瑄,说他弄错了,穆可楠才是可以和阿朔并肩作战的人,我不是。
甩开常瑄的钳制,我连连退开几步,感觉胸口有股说不出的郁闷,旋身,我快速从人潮中奔出。
吸气呼气间,疼痛从肺俯肝肠间慢慢升腾上来,一点一点加深,越来越难扼制,翻腾到脑中,转为沸腾怒火。
好,真是好得不得了……
说什么会给我我想要的爱情,给她们她们想要的荣华与富贵,只是荣华富贵吗?连战场都一起来了呢!如果不是生死与共、如果不是鹣鲽情深,这么危险的地方啊,怎么连太子妃都带上?
就说吧,男人的话不可信,甜言蜜语听听可以,千万别认了真,否则走到后来,痛的是自己。
笨蛋,你在怨什么啊?是你先退出的,是你说不要嫉妒遗憾的,凭什么怨他?他没错、穆可楠没错,是你自己一厢情愿,为他千里迢迢、穿山涉水。
离人群已经越来越远,可是该安静下来的心并没有跟着平静。
可能是因为走得飞快,所以心脏止不下来吧。
不碍事的,等我回去好好洗去一身脏污,等我躺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觉,等我把那个什么丸什么药给吞进肚子里,自然就……就所有的身体机能统统恢复正常了。
对,就是这样。
我没有伤心喔!真的,半点伤心都没有。
是我不要阿朔的!
像我这么聪明的二十一世纪女生,怎会不了解爱情与费洛蒙有关,这不过是某种生物机能,用以繁衍后代,至于天长地久、生生世世,那些情诗艳词,只是诗人们在短暂时间里,荷尔蒙分泌过量的浑话,作不得准。
所以我眼角流的不是泪水,是……空气湿度过高结下的冰珠子。
心酸没道理、嫉妒没意义,眼前这幕是我和阿朔共同选择之下产生的产品,至于……后悔吗?阿朔脸上哪找得到半分后悔,而我,凭什么后悔?
不后悔的,这个世界缺粮食、缺水、缺能源,什么都缺,独独不缺后悔,既然不缺,我何必无聊到去大量制造?
所以,弄清楚了,我半点都不后悔。
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的方向感几时变得这么强,居然在满脑子混乱的情况下,一路走回端裕王府。
“姑娘回来了!”
“姑娘回来了!”
“姑娘回来了!”
才进门,第一个见到我的女子便出声惊喊,之后,第二个、第三个……好多人围在我身边。
“谢谢姑娘救下关州几万百姓。”
“姑娘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感激姑娘啊!”
“没有姑娘,关州城怎么过得了这关?”
突然间,冒出许多粉丝,让人几乎招架不住,我真的很想挤出两个笑容应付一下粉丝群的,但勉强是件好困难的事……何况又是在我的心脏极度不合作的情况下。
“姑娘累了。”常瑄面容一沉,伸手将她们排开。
看见常瑄,我终于想起来,自己的方向感为什么突然好转的原因了。原来方才那个时不时拉住袖口的力量来自于他。
干嘛跟来?他应该待在他主子身旁。
“是啊、是啊,忙一夜,早该累了,咱们去给姑娘端热水、做吃食去。”一个女孩扬声喊过,几个人一哄而散。
这时,一位雍容华贵的女子走到我身边,看起来很年轻,不超过二十岁。
鹅蛋脸,新月眉,明眸含怯,她薄施粉黛,穿着玉色织银鸾纹裳,外罩蔷薇纱罗衣,发间别着一枝白玉锦鲤长簪。
是端裕王妃吧,小禄子形容过她。小禄子说,端裕王妃是个和善可亲的人,她对谁都好,赏赐大方,不把下人当下人看待,人家说龙配龙、凤搭凤,端裕王爷就该配上王妃这样的人物。
如果小禄子的说法是对的,那么阿朔就该配上穆可楠,因为他们都是英姿飒飒、有勇有谋的菁英级人物。
掩不住叹息,我弯腰褔身。
“王妃,小女子见礼了。”我艰涩道。
再不肯勉强,在裕王妃跟前,我仍得谨守分寸。
谁说我没改变?我变了,变得小心谨慎、变得多心多虑,变得了解什么时候该卑躬屈膝。
“客气什么呢?若是没有姑娘,而援军未到……我真不知道关州城百姓会变成怎么样。”她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软软的掌心和她的人一样温暖。
“不担心,就算我没来,王爷吉人天相,碰到再大的困难,也会领着全州百姓安然度过。”
“谢谢,谢谢姑娘……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如果姑娘愿意,我们结为姊妹,好吗?”她的眼睛闪闪发光,泪水泡湿了黑亮的眼珠子。
面对她的盛情,我没办法说不,回握她的手,轻点头。她是好人,端裕王是好人,到目前为止,这是我的认知。
“多谢王妃厚爱。”
“妹子,从今而后,我是姊姊,你是妹妹,别再喊我王妃。”
“是,姊姊。”我很疲惫,却仍挤出笑容同她说话。
“那我去备下香案,让我们……”
“吴姑娘很累了。”常瑄朗声阻止。
她看看常瑄,轻声笑开。
我不知道常瑄是怎么介绍我们之间,但他的过度维护,谁都要想歪吧。但我没力气解释,任她去想象,反正不关我的事。
“是呀,瞧我胡涂的,忙了一整夜,谁都要累坏的。妹妹先回房休息,等休息过,咱们再谈。”王妃退开两步。
“谢过姊姊。”
送走王妃,我转身回屋,没想到一阵晕眩,差点儿站不牢,幸而常瑄手脚利落,一举臂便将我扶起。
是真累了吧?我还以为自己有本事和城墙上的士兵再多撑上一夜呢!原来我的体力不如想象中好。
我走着,常瑄亦步亦趋,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叹息,我停下脚步,偏头望他。
“常瑄。”
看着他的眉目,发觉他也狼狈了,从南国上路之后到现在,他都没有好好休息过吧?又是一个热爱责任的男人。
“是。”他站定,眼光在我脸上搜寻。
担心什么?担心我难过?想要好意地同我说上几句──殿下心底有姑娘、殿下是身不由己、殿下收着姑娘的物件日日思念……别了吧,这些陈腔滥调我已经听腻。
“我没事的,只是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