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你死我活,没个定数,如果害怕送命,就不该从军。”一个冷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我转身,望见穆可楠。
“太子妃。”我褔身作礼。
她不看我,我只好乖乖在原地半蹲。
是心里不舒服?换了谁都会吧,这段日子我老待在阿朔的营账里,同食同寝,虽说我们谨守礼法,外人又如何得知?
她望着远方,嘴角浮上难辨笑意,让我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妃,殿下在营账里,若太子妃想见殿下……”常瑄出声,想帮我解除尴尬,但却被穆可楠冷冷地驳断了话。
“只怕殿下不想见我。”她哼一声,转身,抬起下巴离开。
她离开,我站直身,捶捶发酸的大腿,假装穆可楠不曾令我尴尬。
面对常瑄,我问:“为什么辽国这次这样异常?春耕的时节到了,农人该种田、牧人该放牧,错过这段日子,极可能引发来年饥荒,他们的上位者从没想过这层吗?为什么不顾一切把兵力、粮食都投注在这次的战争上?”
“因为他们相信自己必赢。”
必赢?见鬼了!
“怎么可能?他们不是被我们打退了数十里,若非援军大批到来,他们只能死守着城墙,等待我方一步步攻下。
白痴!自古以来,没有任何一场战争会‘必赢’,自信满满的曹操,一场赤壁之战,非但没消灭刘备,反而造成三国鼎立;美国人相信自己是强国,军备武装一级棒,结果呢?在越南丛林战里吃大亏;日本人以为自己成功地制造珍珠港事件,谁知,长崎、广岛两颗原子弹,让他们的骄傲掉进地狱……”
我被枉死的百余人给刺激了,话越说越急,忘记常瑄和原始人差不了太多,竟把越战、珍珠港事件全拿出来泄恨。
直到我接触到他眼底的疑问,才知道该适可而止,叹气说道:“总之,辽国的自信满满没道理。”
“是,殿下也想到了这个。”
“结论呢?阿朔有什么想法?”
“内奸!内奸想必对辽国保证了若干事务,让他们相信,只要投下大量的人力、物力,就可以数倍回收大周。”
“那个内奸会是谁?”
还需要考虑?阿朔肯定是怀疑裕王爷的,可我怎么看,他都不像卖国贼。
常瑄没回答,我也不想再问,急事缓办,阿朔和王爷的心结,需要时间来解。
同常瑄往回走,我走到阿朔的营账前,遇上刚从帐里出来的裕王爷。
他仍是一身的悠然自得,温润如玉的笑脸教人如沐春风。谁见了他都要感觉舒服的,关州上上下下谁不为他赞喝?偏偏阿朔要对他疑心,好可惜。
“常将军、吴姑娘。”他先出声同我们打招呼。
“裕王爷要回去了?”我问。
“这里没什么帮得上手的。可我总得要让太子殿下知晓,有任何需要出力的地方,本王都会倾全力相助。”
常瑄真槽,王爷都这样说话了,他还是摆酷,不答半句话。
“嘉仪相信,殿下会感激王爷好意的。”
“但愿如此。姑娘,陪我走走好吗?”
面对大帅哥的诚恳请求,谁拒绝得了?微点头,我走在裕王爷身后,陪他往马匹方向走,一心想着阿朔的固执。
他与裕王爷当真无法和好?是不是非得把温将军的旧案翻出来,找出真正的幕后黑手,才能解开阿朔的心结?
真可惜,裕王爷是个人物,若能收为所用,往后朝廷上下,他不知可以省多少心思。
“吴姑娘,你可知乌有凤、鱼有鲲,凤凰上击九千里,绝云霓,负苍天,足乱浮云,翱翔杳冥之上,而鲲鱼朝发昆仑之墟,暮宿于孟诸?”他突发一语。
我连忙收敛心神。“是,王爷是人中龙、鸟中凤、鱼中鲲。”是了不起的大人物,这事,从皇帝的小蝌蚪游进他娘的肚子那刻,就注定。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该成就大业,留名千古?而非留在关州这小小的弹丸之地,不同黄鹄比翼,反与鸡鹜争食。”
这话意谓着什么?他有鸿鹄之心,却受限于身?他的大志业是什么?为王为帝?
心微微发慌,这种话,他不该同我说,如果他认定我与阿朔亲密的话……但他说了,是想对我传达什么讯息?
心思盘盘绕绕,他同阿朔相当,让我看不清、摸不透澈。
见我不语,他回身冲着我笑。“如果我也同殿下一般,立下丰功伟业,处身于庙堂之中,吴姑娘是否愿意芳心默许?”
我摇头,回避他最后的问句,但回答他前面的话──
“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生时荣,殁则已,唯孔子布衣,得百姓景仰、学子崇敬,故世人称至圣先师。人人以他的言论思想为道德准则,传名千世,他的成功不在为官为王,而在于道德。”
流传千古不一定要靠帝王霸业,以贤名、以德性,以容貌也行。后世认得潘安,不因他在朝廷表现,而是因为他的容貌出众;司马相如一曲情歌,流世千载。谁规定非要立下丰功伟业,才能留名千秋?
“但凡伟人,都是在战争中立下功名,予世人争相传颂,这才是好男儿当做的事。”
所以他不想当贤人,想当伟人?所以他是在埋怨,埋怨阿朔将他排斥于战事之外?
“战争险,任何人都不该靠战争谋取名声。知否?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财匮少,则山泽不辟。战争将这士农工商、大好男儿集合于战场上,却穷了民、苦了千万妇孺,战争……不过是男人的私心而已。”
话说完,我凝视他的脸庞,猜度他的心思。
他也回看我,久久才抿唇轻笑道:“听姑娘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还以为,姑娘亲太子、远本王,是因为太子身处高位,居功厥伟,原来,姑娘并不看重那些。”
他所有的话只是试探,并非真心?
“人之所以被看重,是因为他本身的价值,而不是附加在外的名利荣禄。”
“姑娘果然与众不同,现在我可以回去对王妃交代,吴姑娘对我毫无心情,教她别再费心费力了。”
原来是拗不过妻子?幸好,他仍是我认知中的裕王爷,淡泊名利,爱妻爱家,我毕竟没错看人。
“请王爷转告王妃姊姊一句话。”行走间,我们来到他的马匹旁。
“姑娘请说。”
“世间女子都期盼能同王妃姊姊般幸运,独得丈夫宠爱,请她别把到手的幸福往外送,即使眼下能得贤良名声,终有一朝要悔恨难当的。”
“姑娘真诚实。”他低头轻笑。
“诚实不好吗?”我反问他。
他不答,却丢给我另一道问题:“姑娘已经决定跟着太子?”
他问得我语顿。能跟着阿朔吗?这问题我连想都不敢想,只能一天过一天,不去想象尾声。
我学他,不回答。
“王爷慢走。”弯腰褔身,我等着他上马。
坐在马背上,他俯视我。“王妃对姑娘很挂念,待战事过去,还望姑娘到府上一叙。”
“是,嘉仪也挂念王妃。”
我等裕王爷的马走远,才转回营账。走回帐前时,就见一旁的常瑄对我使眼色。
里面在刮台风?没关系啦,土石流、龙卷风我都见识过,小小台风还难不倒我。
进到帐里,阿朔的脸色比方才更难看了,他正低头写着什么,却在听闻我进门时抛下笔。
我惹到他?不知道。走到桌边,扯扯他的衣袖,我对他露出灿烂笑容。
他甩开我的手,转开脸。
“你在生气喔?”
他没回话,带点孩子气地背过身。
“要不要说说,我哪里把你惹火?”
他还是不看我。
“好吧,我最不擅长处理男人的无理取闹,只会越弄越糟。我到外面和常瑄聊聊,你慢慢生气,气完了再叫我。”
“吴嘉仪!”他在我掀开营账之前怒声喊住我。
“我在啊!气完啦?这么快。”我蹦回桌边,爱娇地往他身旁一坐。
谁知,他不让我稳稳地坐到椅子上,一拉扯,把我拉到他双腿上。光是这个动作,如果我是太子妃,也饶不了这只狐狸精。
四目相望,我还在等他解释火气从何而来。
须臾,他叹气,拂开我额前刘海。“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就在你跟前啊!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笑着把头埋入他的胸口。
“我说过,端裕王很危险。”他抓住我的肩膀,把我往后推开两分,态度凝重。
“他对很多人来说或许危险,但对我而言,一点都不危险。”
我亲眼看见他是如何与百姓、士兵奋力抗敌,身为王爷的他,没有临阵脱逃、没有弃百姓于不顾,这表示他看重百姓。而我,也是他的百姓之一。
“你仍然认定,我对大皇兄是偏见?”
“嗯,有一点。”我实话实说。
“我说过,我有证据。”
证据?温将军手上那封笔迹相似的信?
“知道吗?在我们那个年代,有很好的科学办案技术,验血、验毛发、验DNA,可还是会有误判的事情发生。”何况是一封难辨真伪的书信。
“你在否定我的判断力?”他斜眼瞪人。
“我认为如果有机会,你们该坐下来好好谈谈,把过去那段抛开,谈出真心真意,也许裕王爷会为你所用,成为你的左右手。”
他没理我的话。
我再试着说服他:“知道吗?在千百年后,中国有一个很大的王朝叫做满清,满清王朝经历康熙、雍正、干隆三位明君,开立了百年盛世。
康熙大帝晚年,因儿子众多,人人都想当皇帝,于是各拥党派、勾结大臣。有一次,他得到一堆大臣们的罪证,只要事情掀开,满朝文武都脱离不开是非。试想,朝廷无人,怎能运作?于是,他一把火烧掉那些罪证,让文武百官安心继续当差。
阿朔,要成为一个好皇帝,心胸是必要之件,你越懂得包容,才能得到越多的助力。”
“你认为我心胸狭窄?”
“不,我认为你该给端裕王一个机会。”
“我改变不了你的心意,是不?”
“我习惯眼见为凭。”
他的脸沉下。
说不通了?好吧,还是那句老话,要改变一个人的思想要慢慢渗透,不能大刀阔斧。
我笑着转身,把压在书里的画稿拿出来。“阿朔,你帮我看看,不知道这个武器适不适合用在与辽国的对战上。”
他缓和脸色,看着我的画稿,我一张张慢慢解释予他听。
“这个火球不必投高投远,只要落在敌人的骑兵阵里面就可以。”
“敌人穿盔甲,火球不会有太大功用。”他思索后说。
“谁说我要拿火球打敌人?我要打的是他们的马,马毛是蛋白质胺基酸,遇火就会烧焦。何况所有的动物都怕火,只要阵式一乱,我军就有机可乘。”
“有道理。”
“再看看这个。”我抽出另一张图稿。
“这是?”
“这是铁链,上有刺钩,专取敌人的双腿。”
他看着图,想过老半天,在纸上画出一比一的圆形。“方形为敌人,两边的直线为我方布军,若把铁链做得轻巧一点,右边队伍以抛丢的方式将铁链抛给左边的士兵,当他们向前跑……”
“大辽所有士兵的双腿就会不保!”
“对,为求保险,还要派出盾甲队伍,保护这些持铁链的军人。”
“阿朔,你想得比我更周详仔细。”
他轻笑,抽出下一张问:“这是什么?”
那是一张张钉满铁钉的木板。“地雷的一种,只是不会爆出大音响。趁着天黑,我们让穿着黑衣的兵士到城门口掘洞埋木板,隔天凌晨,天未亮就敲响战鼓,引辽国军队出城,这些钉子……”
他听懂了,眼底露出笑意,带着一分骄傲两分得意。
我知道,我的小聪明总是能够诱惑他的心。他的笑代表刚刚的不愉快皆过,不算数了。
“再灭他三万大军,我不信辽国还可以派出多少军队。”
“嗯,等他们再无兵可出战时,破城就指日可待了。”
“你想到破城良方?”
“多了呢!只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说说吧?”
“今天不说,等围城那日再谈。”我笑着问:“想不想喊我一声女中诸葛?”
“你想当诸葛亮?”
“当然,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丰神俊朗,体态轩昂,手持白羽扇,头戴逍遥巾,身穿皂布袍……好耶,哪天我也来做这么一套行头穿穿。”
阿朔失笑,握住我的手,把它们窝在怀里取暖。冰冷的手心成了我的特有标志,即使春天来了,也驱逐不了。
“还是怕冷?”
“嗯,我被七日散害惨了。”
“等回京里,让太医给你好好调养。”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笑着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生气了吗?”
“你说呢?”想到这个,他摆起面孔,我又欠回他两百万。
“穆将军自作主张,损失百名士兵?”
“不,那件事没让我那么生气。何况,他要是没这么做,我哪能寻事下刀?穆将军年事已高,再加上倚老卖老,我迟早要把他的军队收入麾下。”
“为什么?他是你的丈人,不会害你。何况你说过,穆将军刚直不阿、择善固执、重情重义,深谙治乱世之道。”
“我知道,但他毕竟手握重权,况他年纪老迈,若为人所用倒不可不防。”
“他还能为谁所利用?”
“你说呢?最近的几次胡涂仗是谁唆使的?”
“你怀疑谁?”
他笑而不语,道:“不要替他不值,我娶了穆可楠,得到他的军队,这是公平交易。”
“他不是还有十五万大军驻守在边关?”
“那些迟早是我的。”他说得笃定自信。
“真贪心喔!太子殿下美人也要,兵也要,天底下的好事全被你收在囊中了,还说公平交易?在我看来,根本是割地赔款,一面倒的错误契约。”我嘲笑他。
“知道为什么可楠会随着军队出征?”
“能为什么?夫妻情深,天不老,情难绝咩。”我挤了个别扭笑脸,硬转开头。
他勾住我的下巴,把脸转向他。“不必吃醋。可楠会跟着我出来,是因为成亲至今,她仍是处子之身,她希望在战场上与我有独处机会。”
“什么?李凤书独占你的宠爱?不会吧,原来你喜欢柔弱温柔的小女人?那我怎么办?又不温柔又不体贴,只会处处跟你唱反调……你打算把我丢掉了吗?”我连声嚷嚷,掩饰自己的窃喜。
他的手指敲了我的额头一下,说:“你满脑子在想什么?”
“就想……争宠很辛苦,难怪我每次见到穆可楠,都有背部中箭的感觉。”
“谁敢射你箭?”
“那些爱你的女人啊!”
“放心,人家不像你,要找到像你这么大胆的女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