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将军呢?”阿朔问。
“穆将军领兵入森林想截断水源。”
阿朔听了,恨恨捶桌,似乎恼怒于穆将军的作为。
“属下奉劝过穆将军,等殿下回来再作决定,可是早上的失败让穆将军耿耿于怀。”穿着盔甲的少年将军拱手站在桌前,满面忧虑。
“冬雪初融,河面宽,河水湍急,硬要截断水源,恐会造成上游泛滥,到时……”阿朔没说完的话,我听懂了。
只怕到时,城里水源未枯竭,城外驻军先蒙其害。何况林木蓊郁,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埋伏?只是,穆将军是征战多年的老将,怎么会这般草率?
“贺青,你率千名士兵,到林里去把穆将军找回来。”
“是。”
“若穆将军已经开始围堵河水,就合力把围石搬开。”
“遵命。”
众人纷纷离去,帐里只剩阿朔、常瑄和我。我低头,试着从脑袋里面挤出可用的点子。
此时,营账掀起,一个身穿红色锦袍的女子进来,她的容貌端庄秀丽,一双妙目,唇似樱桃,只是面色苍白了些,连胭脂也遮掩不了。
与她四日交望间,我确定她认出我了!
直觉地,我从阿朔掌心里把手抽回来,悄悄放到身后。
“殿下。”穆可楠只走到阿朔身边,屈身万福。
“你病了,怎么不多休息?”阿朔对她轻语。
“听说殿下回来,可楠心急,睡不安生。”
“有事吗?”
“爹爹他不听劝告,一意孤行,可楠……”
“我知道,不关你的事,我已经派人去寻他。”
“殿下,爹爹脾气急,领兵打仗三十年,从未碰过这样的局面,自然心急,还望殿下见谅。”
“我知道,我不会怪他。”
“谢殿下。”她侧脸,再瞄我一眼。
不知是罪恶感作崇,或是她的眼神太凌厉,我蓦地心惊不已。
“这位姑娘是……”穆可楠指指我。
明知故问!我才这么想着,阿朔已先开口──
“她是吴姑娘,常瑄的义妹。之前,是她想出法子帮皇兄守住关州城。上回,战事陷入胶着,是她建议专砍马腿的藤兵和水银镜助我们一回,让我们大获全胜。”
阿朔说这些话的时候,满目得意,他总是对我的小聪明感到骄傲。
“原来是吴姑娘的主意,真了不起。殿下,这功劳一定要上报予朝廷,让父皇对吴姑娘大大封赏。”她走近我,突然握住我的手。
这过度的热情让我退却,我不动声色地抽回手,退后。
如果她不知我是谁,或者我会相信她是真心要替我争取封赏,但她分明认出来了,还要上报朝廷、把我搅入这淌浑水,我不能不怀疑她居心叵测。
“不必了,吴姑娘不在乎这些身外事。”阿朔一句话回了她。
“吴姑娘可以不在乎,殿下可不能不在意,怎么说,都是大功劳一件啊!说不定裕王爷早已把此事上报朝廷,若殿下不报,就怕朝廷里有人编派,说殿下要独揽功劳。”
穆可楠虽说得句句合情合理,却惹得阿朔怏怏不快。
她怎不知自己踩到阿朔的死穴?不,她该是明白的,既然明白,还要踩这么一下……懂了,她用了迂回方式来提醒阿朔,留着我,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她真的很聪明,只不过错估了阿朔对我的感情。为我,再大的麻烦,他都心甘情愿惹上吧?
“你先下去。”阿朔挥挥手。
“是,那么吴姑娘……臣妾为她安排居处?”
“不必,她与我同帐。”阿朔直觉出口,惹得她的脸瞬地变色。
她漂亮的柳眉紧锁,望住我的眼神里有我解读不来的晦涩。
我怎不明白这话对她的打击有多大,但就算我想当好人,也避免不了打击,从决定留下那刻起,我的存在就已经是她和李凤书的伤害。
“是。”她低低眉头,退开。
我回头望常瑄,他轻摇头。他也看出穆可楠的聪明?
看着郁郁不欢的阿朔,我走到他身边。
我是自私的。这句话,我说过千万遍,因此这个时候,我管不到穆可楠的打击,只能照顾阿朔的忧郁。
“你总是这么爱生气,会快老的。知不知道,我是外貌协会的会员?”我勾住他的衣袖,难得撒娇。
他扯扯唇,勉强露出笑脸。“什么叫做外貌协会?”
“就是啊,我看男人,第一眼看的是外表。帅的,结交;不帅的,踢到墙角。如果你变老变丑了,早晚会被我Fire掉,反正我还有很多备胎。”我夸张地做了个砍头的动作,惹出他真心笑意。
“备胎?”
“就是替换人选。你不好了,再换一个,一样不好,再换再换,我的备胎有满满一仓库。”
“皇兄是因为长得一副好样貌,才得你青睐?”阿朔没生气,知道我在同他说笑。
“可不是嘛,老天太不公平,当皇帝已经很了不起,还让他生出的儿子个个俊美逸群,让我选来选去,不知道该怎么挑才行。”
“还挑?你早就是我的了。”他推了推我的额头,把我收入怀里。
“是是是,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我会努力为你保持我的青春美丽,你也要努力,别让国事把自己操得提前衰老,这是为了彼此的视觉褔利着想,懂了没?”
“老是胡言乱语。”他捏捏我的脸,以为那是糯米圈。
“可我不怕。”我回捏他的脸,他的肉坚实有弹性,咬起来口感一定很棒。
“不怕什么?”
“不怕胡言乱语啊!因为你爱听,只要你爱,我就天天对你胡说八道。”
“好,尽管对我胡言乱语吧,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敢对我胡言乱语。”
我笑着,没忘记这个男人超想当皇帝,却不想要一个把他当成皇帝、战战兢兢的女子。
男人,真是难服侍的动物。
我勾住他的脖子,轻笑说道:“阿朔,你不必担心太子妃说的事情。到时候,皇上想要一个吴姑娘,你就给他一具吴姑娘的棺木,上报:吴姑娘忠肝义胆,身先士卒,死于战乱。反正不当吴姑娘,我还可以当方姑娘、林姑娘、岳姑娘,我对姓氏不太挑。”
他深深望我,笑答:“我真想剖开你的脑袋,翻翻里面到底有多少乱七八糟的东西。”
我指指自己的头说:“千万别杀鸡取卵,点子在里头,得靠我的嘴巴说出来,你剖开了,只会翻到一堆红红白白的脑浆,翻不出破城计划。”
“你有破城计划?”
“想啰!路是人走出来的,办法也是人想出来的。”
“你要想多久?”
“不知道,先斋戒沐浴个三五天,看看各路神灵几时肯赏给我一个福至心灵,至于你们这群伟大的将军,领好你们手下的数万大兵,等我发功吧!”
“你以为,我真得靠你破城?”他哼一声,摆明看不起女性同胞。
“是咩,你只能靠我退敌数十里,千万不能靠我破城,要不然,太子爷的脸面往哪摆?”我酸他。
他一挥袖,大笑。
是啊,这样的他,才像二十出头岁的青年;这样的他,没了面具才能教人亲近……靠上他的胸膛,围上他的腰际,爱他,多么理所当然。
第二十七章 新战
事情不如阿朔估料中轻易,大辽又聚集了三万兵力投入战场,这几十日里,大辽几次开城作战,双方有输有赢。
藤兵战略已被敌军所破,大辽学会在骑兵迎战之前,让弓箭手先上场射杀我军的藤兵。藤兵所持的盾牌有弹性,适合在地上打滚,却不适合挡箭,上回的战役里,藤兵折损近半。
这段日子,阿朔、常瑄在外头忙来忙去,我始终不敢踏出营账半步。
我承认自己害怕见血、害怕死亡,更害怕看见伤兵脸上的茫然无助,这场战争不是他们发动的,只不过身在军队,不得不投入战场。
死亡不像电影画面,那般凄凉唯美。直到现在,雪地里的尸首、水塘里的太监,仍然不时惊扰我的睡眠。
我怕死亡,却想破头,企图找出让人大量死亡的法子,很矛盾吧?也只有人类会用死亡来阻止死亡。
用力摇头,我把悲观念头摇去。在战争里不能讲求仁义道德,一个讲究道德的晋文公被讥笑过千百年,我怎能重蹈覆辙?
绞尽脑汁,我想着破城妙法,却始终找不出可以用的点子。
这天,我坐在案前,拿着用过数百次却还是不太顺手的毛笔,一笔一笔描画着我从电影上看来的武器,不知道管不管用,但我想给阿朔当参考。
我画了个类似翘翘板的东西,在这个时代,我没听说过哪里出产石油,只好改弦易辙,用石头缠布,外层浸上一层厚厚的蜡油,点火,用翘翘板射到敌阵当中。所有的动物都怕火,可以用火攻下敌人的骑兵。
至于对付大辽的步兵,我画了粗粗的铁链,铁链打上尖锐的刺钩,铁链两边各布置五人,当步兵出动,这些人就拉住铁链,奋力往前奔跑,直取敌军下盘。想想,一群连站都站不稳的敌人还能耀武扬威?
此外,我还画了许多种奇怪的武器,淬了蛙毒的吹箭、乱人视线的粉色烟尘、机关陷阱……我只差没画十八铜人像了。
突地,门帐被推开,我还在埋首用功,想也不想便说:“阿朔,你快过来看看。”
他并没有过来,只是待在帐口,一动不动。
疑惑,抬眉,我才发现进帐的不是阿朔,而是多日不见的端裕王,连忙起身迎上前。
“给裕王爷请安。”我屈膝问好。
他注视我老半天,轻声道:“我不知道姑娘和太子殿下是旧识。”
当然是旧识,不然咧?阿朔闯入裕王府,未经通报带走裕王爷的客人,这算什么?太子再大,也没大到这等程度吧!
“因义兄的关系,嘉仪曾见过太子殿下。”
“只是见过,就喊太子阿朔,看来两位感情不是普通好?”他目光幽深地望住我。
这种话教人怎么回答?我转了转心思,决定避过,轻笑问:“裕王爷要寻太子殿下吗?他不在这里。”
“那日姑娘不辞而别,本王还以为府里招待不周,王妃很自责呢!”
我皱眉头,那日被“挟持”了,怎么道别?屈身抱歉,我轻言:“是嘉仪失礼了,还望王爷见谅。”
“不要这么拘束,这样本王会吃味。”他温润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真诚在眼底闪闪发亮,我实在无法理解阿朔对他的偏见。
“王爷取笑了。”
“不是取笑,是真心话。”
耸耸肩,怎么回答?我只能傻笑,笑得一派无辜。
“姑娘要殿下看什么?”他走到案前。
“没什么,只是一些姑娘家的玩意见。”
不知为何,明明心底认定他无害,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把图藏到书本底下。也许阿朔终是能够影响我吧!
他见我不肯把画拿出来,微笑转身,不勉强我。“我没事,只是来走走看看,想再次请教姑娘的高论。”
“高论?”
我想过半天,才想起来上次我们谈论的话题。
那时端裕王并不知道我与阿朔相识,才会找出这样的话题,他虽没明说,却暗暗批评了阿朔迎穆可楠、李凤书,以外戚之力,登上太子宝座。
我也不喜欢阿朔的作法,但我习惯护短,阿朔的坏只有我能说,旁人说了,我听不得。于是,我同他大力辩论。
我说:夏代会兴起是因为君王娶了涂山的女儿,而夏桀却因为宠幸末喜,导致亡国;而殷商之所以兴盛,是娶了有娀国的女儿,直到纣王宠爱妲己败坏江山。
因此自古受命为王者,非独内德茂,亦要外戚相助,才能成就大业。
他听了,并无发火,只是笑着问我:姑娘把本王的爱妃当成妲己、末喜之辈了?
我回答:当然不,王爷和王妃情深义重、鹣鲽情深、在天比翼、在地连理,嘉仪深感羡慕。
可不是,身为女子,得夫如此,怎不教人羡慕?别说我,就是穆可楠和李凤书都要为裕王爷的专情感到心动。
“上回姑娘语出羡慕,我今日特地来相询,是否有意与王妃共效娥皇女英?”他摇着扇子,问得一派轻松。
天,才刚羡慕他的王妃运气好,能得到夫婿的专情,怎地话锋一转,他就提到娥皇女英?何况,我不是托了鸳鸯、翠儿转达自己已经许配人家,难不成他当我是欲擒故纵?
唉,女人真是把欲擒故纵这招给用得泛滥了。
“谢王爷关爱,嘉仪承受不起。”轻咬唇,我连忙转开话题:“王爷要不要稍坐?我请人去找殿下回来……”
话没说完,帐门先被推开,阿朔的声音传了进来──
“不必,我回来了。”
我转头,发现阿朔虽面无表情,但眉尾打了结。他碰到什么烦心事?
我想问,却不想让裕王爷又认定我与阿朔过分亲密,于是不管是否欲盖弥彰,福了身,暂且退下去。
在门外,我碰上常瑄,于是拽住他的袖子就往外拉,直到离帐营十步远,才低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阿朔好像很生气。”
“穆将军自作主张,派了百名善泅的士兵沿河潜入城中,本想点火烧城,没想到被守在河岸的辽兵发现,乱箭射杀。现下,百名士兵的头颅被悬于墙头,我方军心大乱,四处议论纷纷。”
“这岂不更添大辽的士气?”难怪阿朔要生气。那是百颗头颅、百条性命呐,他们再也回不去了……恸,为那些我不认识的人。
“是,殿下为此与穆将军大吵一架,并放下重话,倘若穆将军再一意孤行,就要军法审判。”
“穆将军是个久战沙场的老将士了,怎会做事这般不顾前后?”我气他,气上位者的判断,却要下面的人用生命去证明判断错误,不公平。
“也难怪穆将军心急。这次殿下领的是将军的子弟兵,几次战事打下来,穆将军总是败退,而称胜的几仗都是殿下领的军。一来于面子上不好看,二来在子弟兵面前失了威信,且此次穆将军随军队而来还有一层意思,现在两下都不成,自然会乱了阵脚。”
“哪一层意思?”我抓住他的话尾问。
他不答,只是古古怪怪地笑着。
“说啊,哪有人话说一半就停了?”
他摇头。“姑娘想知道,该亲自去问殿下。”
“你这样不道德,要不,就一句都别说,要不,就从头说到尾……”
我闹了常瑄好半啊,他只是摇头苦笑。我想,是无法从这个紧嘴蚌壳身上套出什么话了,于是将念头转回悬于城墙上的百颗头颅。
我闷声道:“就算穆将军有千百个为难,可他一个心急,便是百条人命,这些人有父母兄弟,有妻儿子女,让他们情何以堪。”
我真的痛恨战争,眼睁睁看着人命如蝼蚁,被践踏、被轻率放弃,心绞痛着,却无能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