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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翼双飞(上) page 3 作者:沈韦

  假如没有她,他早就魂归离恨天了。

  偏偏宫熙禛自小便心高气傲,脾气硬得很,即使到「龙恩寺」当和尚,身陷窘境,他始终没有对任何人低头,眼下更不可能会对这气急败坏的女人低头,转过头看她,挑衅的唇角上扬。「就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又如何?我并没有求你救我不是吗?」

  「你、你、你!」她被他气到词穷。

  「你又流鼻涕了。」他冷冷提醒她。

  「我、我、我!」戚瑶光再次困窘地以帕子擤鼻涕,她真恨死这哪时不流,偏要挑在她打算以声势压人时流下来的两管鼻涕,宫熙禛欺负她就算了,为何连鼻涕也要欺负她?

  擤完鼻涕,她开始发难。

  「我到底招谁惹谁了?你可知道我会感染风寒是拜谁所赐,你居然还敢嫌弃我,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她气得想踢他一脚,但更想狠打自己一顿,痛恨自己不忍心将他赶出去,任由他在外头自生自灭,她真的是太没用了。

  「没有。」他回得简洁有力。

  「什么?」她惊愕到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我没有良心。」他不耐烦的再次重复,良心并不会助他度过重重难关,在他身陷图圄,发现是好友奉旨率领官兵抄毁他的家园,害亲人一个个死去时,他已学会冷酷对待身边所有人。

  「你是和尚啊,和尚不都讲求慈悲为怀?」该不会他这些年都白白修行了吧。

  「我不是和尚。」和尚两个字,教他深恶痛绝。

  「你若不是和尚,为何穿僧袍?」

  「我穿不穿僧袍与你无关。」

  戚瑶光大为光火,心想世间怎么会有这种人,就算他出身权贵,曾经大享荣华富贵,人人争先恐后奉承他,可眼下身分已是天差地别,为何他不愿放下身段面对生命中的变量?

  「好,既然你不是和尚,又偏要穿僧袍,那你究竟是谁?」她明知故问,看他会如何回答。

  宫熙禛怔了下,他是谁?他不是「龙恩寺」里的承恩,永远都不是;也不能坦白说他是前丞相宫启先最宠爱的儿子宫熙禛,否则将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那么他要当谁?又能当谁?

  「说啊!」戚瑶光双手环胸,以睥睨的眼神看他,占上风的感觉好到让她全身舒畅不已。

  他合上眼,知道他要当谁、渴望当谁。「恋蝶。」

  「啊?」

  「我是恋蝶之人,无名无姓。」心爱的蝶儿,是否还记得他?是否如同他想她般,天天想他、爱他、等他?

  清醒后的他对苑舞秋的深情表露无遗,令不愿以真相伤害他的戚瑶光无法咄咄逼人。

  他光想着心爱的蝶儿,内心便掀起万丈波涛激荡不已,忽地双手抚着胸口摸索寻找,冷酷骄傲的俊脸浮现一抹不易教人察觉的惊慌。

  发现全身上下一丝不挂,仅以被褥遮身后,他不顾身上仍隐隐作疼的伤处,像头狂兽猛然跃起身,双手准确无误掐向她脆弱的颈子,凶恶咆哮。「拿来!」

  不明所以的戚瑶光被他吓着,尚来不及反应,脖子已被死命掐住。

  她痛苦地胀红睑,困难低喘。「拿什么?」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阴狠的语气警告她,他可以毫不犹豫在下一瞬间扭断她脆弱的颈子,她最好识相点,乖乖将他的东西双手奉还。

  「什么东西?」戚瑶光已痛苦得脸色发紫。

  「木匣子。」

  这只比他性命还重要的木匣子不会不翼而飞,定是在她那里。

  木匣子三个字使快要昏厥的戚瑶光回复记忆,当日救他回来,为他褪下脏污沾血的僧袍时,确实有个木匣子自他身上掉落。

  她抖颤着手指指向木匣子收藏的地方。

  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宫熙禛看向倚墙而立没有半点装饰的柜子。「你放在柜子里?」

  「对。」她痛苦地点头,喉咙缩紧剧痛。

  宫熙禛松开双手,不再箝制她的呼吸,拖着残弱疼痛的身躯,一步步艰困地走向柜子,每走一步,疼痛便又加剧,但他不以为意,粗喘着气,由那痛支撑意志,加强他要取回木匣子的决心。

  刚一获得自由,戚瑶光整个人虚软倒下,眼泪与鼻水已糊成一片,捂着疼痛不堪的喉咙拼命喘息,大口吸取宝贵空气。

  「咳!咳!咳……」

  眼角余光瞥见宫熙禛那削瘦但结实的背影,明显看出他所受的剑伤又渗出血来,他却完全不在乎,坚持非要在此刻拿回木匣子,为什么?里头到底放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鲜血,沿着他的手臂,滴落在干净的地面上,一滴、两滴、三滴,每一步、每一滴,皆带着强烈的思念,纵然这间屋舍比从前在丞相府里的卧房小得多,可走起来却是异常漫长艰辛,好不容易终于走到朴实无华的箱柜前,他已双腿发软,就要跪跌倒地。

  但,他的骄傲与自尊不容许他轻易跪地,黯黑双眸满布血丝,他恨恨咬牙,尝到一丝血味依然不肯屈服,逸出一口痛苦的气息,吃力抬手打开柜门。

  充满药草气味的柜子一开,即见日日夜夜皆被他揣在心口的木匣子安然躺在里头,他追不及待取出打开,只见里头的物品依然完好——一纸书信与一支他特请殷家珠宝铺所打造、名为「比翼双飞」的蝴蝶发簪。

  他放松闭上眼,可仍有一丝不确定、不放心,忙又睁开眼,苍白无血色的指展开书信,再次细读书写在上头如以刀剑雕琢折磨他心魂的娟秀字迹。

  如你所愿,日后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

  就是这封教他肝肠寸断的诀别信;就是这封教他生不如死的诀别信,它还在,没有因他遭受重创而消失,始终冷冷的以暗黑笔墨刺伤他。这上头的每一个字远比他身上所受的每一处剑伤要狠、要绝、要痛、要痛,可他仍痛并快乐的拥抱它,唯恐失去它后,他就真的再也没有活下来的勇气。

  泛着湿意的眼眶移向躺在木匣中那支雕琢精致、华丽双蝶飞舞的发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房又被狠狠一刺,痛得他鲜血淋漓。

  薄唇扬起一抹苦笑,小心翼翼收起书信放回原位,再盖上木匣子,此刻双腿再也无力支撑沉重且伤痕累累的身躯,他倚靠着柜子低垂着头软软坐下。

  从头到尾戚瑶光一直留意着他,见他紧紧揣着木匣子一动也不动,既担心他的情况,又怕靠近后会再次被他掐住膀子,陷入两难。

  第2章(2)

  她清了清喉咙,试着以平静的声音问:「你……还好吗?」

  身心俱疲的宫熙禛一动也不动,既不想回答也不想理会,只想独自拥抱那冰冷无情的无常。

  得不到任何回应,戚瑶光战战兢兢向前走近一步,时时警戒,深恐他会突然又发狂,她的脖子还发热疼痛着,明日铁定会出现他指印的瘀青。

  其实她大可不理会他,由着他去,可她的良心不允,总是希望费尽千辛万苦救回来的人能够好好的,于是她再上前一步,哑着声问:「你还醒着吗?」

  宫熙禛紧紧揣着木匣子,想象此刻是将心爱的蝶儿揣在怀中,她的一颦一笑、专属于她的芳馨及她所倾诉过的爱语皆历历在目,他想她想到快发狂,他真的、真的好想再见她一面。

  依然得不到只字词组,戚瑶光再上前两步,蓦地羞红了脸转身去拿床上的被褥,于背对着他的时候,两只小手在颊畔用力扇。

  「我是怎么了?不是已经习惯他赤身露体了吗?怎么又突然间感到害臊?」

  「戚瑶光,你清醒点!」

  用力拍了拍脸颊,将他那迷惑她心思的体魄排除脑外。

  深吸口气,确定不再脸红,心跳亦不再纷乱后,才坚定地抱着被褥走向他,她为他盖上是怕他着凉,累得她还得看顾他,可不是怕自己会再受他的俊美与体魄影响。

  走到他身边,怕会床动到他,她小心翼翼开口。「我帮你盖上被子,以免你着凉。」

  「滚!」宫熙禛抬头望向一再出声打扰他的女人,晦暗黑瞳燃烧着愤怒与不耐烦,如同一头身负重伤的野兽犹不服输地咆狺。

  罗列整齐的森白牙齿恍如要咬断人的咽喉,吓得戚瑶光整个人往后退,一时慌乱下脚不小心踩到被褥,整个人向后滑倒,跌坐在地,痛得尖叫了声,泪花乱转。

  宫熙禛听而不闻,冷漠的脸庞转向一边,望向窗外明亮的世界。

  外面的天色亮得出奇,背负血海深仇的他内心却无比黑暗阴沉,许多邪恶鬼魅进驻,不断疯狂叫嚣,要他将所有失去的都一一讨回,没有人能在夺取他的一切之后还能高枕无忧,即使是端坐在九龙宝座上狂傲天下的帝王也不行。

  只消一闭上眼,就可以清楚回忆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家毁人亡的情景,他与君傲翊自小到大的深厚情谊,在君傲翊带着官兵破门而入的那一刻便宣告结束,当挚爱的家人一一死去后,他的心蒙上一层厚厚的阴霾,除了仇恨能进驻外,对所有事物已彻底封闭,唯一能让他感到柔软光明的唯独她,他心爱的蝶儿。

  戚瑶光的好脾气已被他逼到极限,她捂着摔疼的屁股狼狈站起身,恶狠狠地瞪他。「你这个……」

  忽地,发现他那双狠戾无情的眼瞳光采乍现,整个人变得截然不同,彷佛被注入灵魂,戚瑶光不由自主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即见园中有一只斑斓彩蝶翩翩飞舞,姿态优雅美丽。

  紧接着又飞来一只色彩斑斓的彩蝶,两只彩蝶比翼双飞,美得就像一幅画,她不用想也晓得正凝望彩蝶的他想刭了什么,不争气的她又心软了,满腔怒火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真的不晓得为何面对他时,她会变得如此软弱,如此不像她自己,气弱的她摸了摸鼻子,咕哝道:「算了,你爱赤身露体就赤身露体,若感染风寒,别怪我没提醒你。」

  痴然的宫熙禛一言不发,看着成双的彩蝶于窗外飞舞,彷佛看见了儿时的他与蝶儿快乐地在花园追逐玩耍的情景,那画面是那么美、那么真,让他恨不得再回到儿时,永远不要面对残酷的现实。

  戚瑶光委实不知道该拿他如何是好,她咬着唇瓣,想着自己自遇见他后的可怜遭遇。

  行医多年,他不是最难医治的病患,却是最棘手的一个,依他的伤势看来,势必得再好好休养一段时日,这段日子他们两个要如何相处?她光是想到就头痛欲裂。

  ***

  日子一天天过去,宫熙禛的伤势一天天好转,不变的是他依旧桀骜不驯,镇日一言不发,不是若有所思望着窗外明亮的阳光,便是彻夜不睡望着凄迷的月亮或是无尽的黑暗。

  当他凝望外头时,瑶光便会趁他不注意时偷偷打量他,清醒后的他,夜里就算作梦也不会说梦话,更不会再将她误以为是苑舞秋,他将自己彻底与她隔绝,即使同处屋内,即使她为他的伤口换药,他仍维持一贯的冷漠与高傲,从不言谢。

  他们就像两个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她可以仿效他冷酷以待,只消尽大夫的责任,将他医治好,漠然送他离开即可,这对她而言合该是件好事,可不知为何,内心竟会为此感到些许惆帐与落寞。

  她不晓得自己在期待什么、等待什么,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的期待与等待都是不对的,她需要敛定心神平静下来才行。

  这日,依然是好天气,瑶光特地打开木屋的门,让温暖的风吹进屋内,她坐在桌前将晒干的药材分门别类存放,宫熙禛则披着洗净的破损僧袍,屈起左膝凝望窗外。

  她的双手状似忙碌,开始处理各种新鲜药材准备拿出去晒干,实则有些焦躁地频频看向宫熙禛,欲言又止。

  他原本光洁的头颅,因多日未剃,已长出短小的黑发,下巴亦已长出胡子,整一个人带着落魄沧桑,全然没了僧侣的影子。

  瑶光忙着将仙鹤草除去杂质、切段,动作愈来愈大,也愈来愈不耐烦,以前她处理药草时从来没有这种情形发生,最后,她再也耐不住沉默,终于开口。「难道你不想知道救命恩人的姓名吗?」

  他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却天天和她共处一室,满室寂静就像针一样不寸戳刺,教她坐立难安。

  宫熙禛维持原本姿势,看也不看她一眼,闷不吭声。

  「我这儿不是客栈,却天天照顾你的伤势,还准备你的三餐,不想你吃到荤食,我也一起茹素,你最起码也该说些什么,这才是做人的道理不是吗?」她并非出身于权贵显赫之家,不懂世家子弟在想什么,但他应该读过圣贤书,明白为人处世的道理。

  她的话终于引起他的注意,他转过头,目光清冷地直视着她,一字字重申。「我不是和尚,我不茹素。」

  「你明明就……」瑶光指向他的头,这才发现他没有戒疤,这表示他出家后并不清心,极可能未和一般和尚一样照寺内规矩行事,方会如此。

  宫熙禛再次以无比坚定的语气告诉她。「我不是。」

  气势向来就不如他的瑶光气蔫,嘴巴动了动,终究选择不跟他计较,她嘟着嘴将对他的不满发泄在仙鹤草上,把仙鹤草当成他,用力的切、切、切,切成八段、十段、十二段。

  寂静的屋内仅剩咚、咚、咚切仙鹤草的声响,瑶光边切边瞪他,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对他如此容忍,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医者父母心?假如是的话,她真希望自己的心能硬一点。

  对于恢复安静,宫熙禛很是满意,他再次别过脸,静默的看着窗外,自那天看到蝶舞双双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彩蝶出现在窗外小院中,这是否意味他和蝶儿已成过去,她再也不会回到他生命中?

  不!不会的,命运已经够亏待他,不会剥夺这最后一丝柔软与甜蜜,倘若命运真残忍的将他往死里逼,那么他将化身为地府来的恶鬼,让所有人跟着一起陪葬……

  深邃眼眸因燃烧两簇仇恨火焰,亮得出奇。

  不满的瑶光切完仙鹤草,将置于一旁的白前放进盆中洗净,见宫熙禛不动如山,一股气又涌上,忿忿不平嘀咕。「还说不是和尚,这不是入了禅定?」

  她愈来愈烦躁,索性不洗了,湿漉漉的双手叉着腰,对着他的后脑勺大喊。「你的救命恩人叫戚瑶光,对!是我,我就叫戚瑶光,不管你是否对我心存感激,于情于理你都该道声谢。」

  突来的怒吼引起宫熙禛的注意,他转过头,不耐烦地将她上下打量一遍,这是他头一回仔细看所谓的救命恩人。

  她比一般姑娘要高,没有出色的容貌,脸蛋平凡无奇,肤色偏蜜,一身粗布衫,由她的骨架看得出她长年劳动,居住的小木屋和生活所需用品极为简单粗糙、加上她的行为和说话方式,皆可看出她出生于寻常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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