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然已经撕开来,那么其中脏的臭的,自然也没有必要遮掩下去了。
“我宠冠后宫,有我这个当娘的在,所生的孩儿不用多想也知道肯定荣宠加身,可是即使我没有争抢的意思,依然有人不愿让我们娘俩好过,在我生子之前,宫中就隐隐约约传着若我生下的是皇子,未来必和你相争皇上的宠爱,甚至大位,而在我生产后昏昏沉沉之际,不知是哪个产婆,又传出“此才为朕的第一子”的谣言,不过几日内,谣言甚嚣尘上,甚至连前朝百官都有耳闻,御史也因此上奏。”
想起当年那可笑之事,徐月溶的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弧度。
人总是如此的可笑,不过是一句随口之言,所有人就能够说得有模有样。
当年旧事,即使是厉穆禛也只是略有耳闻,却不知道这在当时造成了多大的影响,可如今他以一个帝王的身分再看,这其中的风起云涌、又哪里只是简单的一句“后宫生妒”可以形容的。
一句无心之语,可以从后宫不断蔓延到朝堂上,甚至引发了御史闻风上奏,如若背后没有推手,区区后宫之事,怎么可能在短短时日之内就宣扬得众人皆知?
他能够想得到的事儿,想来当年猜出其中有猫腻的人也不少,可最后为何会演变成如此下场,还是让人不解。
“后来我儿病了,所有太医都束手无策,只能看着我儿慢慢虚弱而死,他明明知是那个整日装贤慧的贱人下的手,却为了顾惑所谓的周全,要我轻轻拿起,轻轻放下,甚至每次都对我装出一副情深的模样,如今想来我仍旧觉得恶心。”
徐月溶也知道今日既然被査到了是她下的手,她的下场也可想而知了,而那些她隐藏多年的恩恩怨怨,也不必再藏着掖着。
他不是想知道真相吗?那么她就告诉他真相,让他知道所谓的真相原来就是这深宫之中最为丑陋的那一面。
她轻抚着自己的脸,即使这么多年来已经被岁月染上了风霜,依然可窥见当年的美貌。
这张脸替她挣来了帝王的宠爱,也让她丧失爱子,有时候她都不知道最该怨的到底是自己这张脸,还是那些让人厌恶的人心。
“可也是他在最后咽下一口气之前,让我无论如何都还要留你一命,当年的你曾经一再对我出手,可他为了避免一双幼子幼女有个残害长兄的生母,只把你关进冷宫之中,再对外宣称那对双生子的生母已逝,先帝为你做到这个分上的爱护之情难道你没有半点感激?”
“感激?呵呵……”徐月溶先是浅浅的低笑着,后来是癫狂的大笑,边笑着,她也咳了起来,再抬起头时,嘴角已经沾满了鲜血。
陆厚朴猛地一惊,可是她毕竟也算见多识广,她细细嗅闻着空气中的味道,轻皱起眉头,在他耳边低语道:“她事先服毒了,如今毒已深入肺腑,怕是……”
这不过是简单的毒药,应该事先就已经吞下,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毒已经蔓延到了五脏六腑,这才吐出血来。
到了这个时候,就算知道她吃的是什么毒也没救了,只能看还有什么话要说的,速战速决吧!
徐月溶没有去抹嘴边的血,甚至对于那些岀来的鲑血视若无睹,她视线有些虚无的看着厉穆禛站着的方向,像是看着他,又像是看着另外一个人。
“不!我恨他,当年如若不是他招惹了我,我也不会入宫,他明明保证过要护着我和我的孩儿,可是却让我的孩儿死得不明不自,最后只能我自己向凶手讨回公道,他甚至还说会独宠我一人,可是看看他后宫抬进来了多少人!涂氏……倒是个聪明的,但我才不相信当年的事情她完全不知情,若是真不知情,怎么还能让那个人将她封了个妃位?”
她突地一顿,敛起了笑意,又回复那清冷空灵的模样。
“说来不过都是一糊涂帐,错在我居然信了一个帝王的情话,错在所有人都以为那人是个痴情种,却忘记了那人不仅是个男人、一个父亲,还是个帝王,哪有可能凭着自己一时的喜爱,就真的把多年养成的太子给舍弃?”
她一句又一句的反问,在这空旷的宫殿之中更显苍凉,没有人可以给她一个答案,也或者她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不愿意相信。
一声又一声发自内心的质问,让她的血不断从口中喷涌而出,染湿了她的前襟,可是她依然挂着那凄凉的微笑。
直到许久之后,她不再说话也没了动静,厉穆禛反应过来,上前伸手探她的鼻息时,才发觉她已经睁着眼没了气息。
他的脸色沉重,拉着陆厚朴的手往外走,至于守在外头的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处理她的后事。
毕竟早在先帝逝世之前,就已经把她的封号都给留下了,虽说这些年将她软禁在这里,可是宫中还有两个孩子是她所出,总不能跟其它打入冷宫的妃嫔般随意处置。
厉穆禛一路牵着陆厚朴的手回到他的寝宫,两人皆是不发一语,或许是知道了许多年前的许多真相,不管徐月溶说得有几分真假,可是那样凄凉绝望的笑声,却在两人心中徘徊不去。
厉穆禛这些年一直在调查母后当年身亡的真相,可是当他知道事实的另外一面后,他的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以他的身分来说,不能说自己的生母有错,可对错之间,他居然不知道谁才是该同情的那一个。
因为起码能够确定的是,先帝对徐月溶,也就是月妃,是有真情的,才会在驾崩之前,特地独留他一人交代了她的事,甚至把两个孩子出生的真相都告诉了他。
只是没想到,先帝想的是让他别对两个孩子有什么想法而出手,却没想到真的能够狠下心出手的,是那两个个孩子的生母。
这样步步算计,到底是为了什么?明明看起来像是解开了谜团,可是不知怎么的,这谜团却是越滚越大了。
一来,徐月溶为何要对自己的亲生子女下手?二来,这些年来她被软禁在宫中,又是如何和宫外的人手联系。
厉穆禛觉得徐月溶的来历似乎还得要好好查查,他只知道当年她是先帝从宫外带回来的一个普通民女,可如今看起来,普通两字得先去掉才是。
第6章(2)
他一个人想了半天,直到听见耳边传来一阵幽幽的叹息,他才突然醒过神来。
陆厚朴一脸哀怨地看着他,“皇上,您总算回魂了,您可以放手了吧?”
刚刚她也是被那女人给吓昏了头,一路上居然就这样让他牵着手,后来他一个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想要自己的手给抽出来,好回住处弄个热水换件衣裳的时候,却发现自个儿不管怎么出力,都无法挣脱,甚至他还下意识的把她的手握得更紧,试了几次后,她就干脆放弃了。
但是穿着湿衣裳实在很不好受,虽然天气不算凉,但湿漉漉的衣裳贴在身子上,多少还是有些寒意,再说了,那池子里头虽然是有活水的,可是毕竟不是外头的溪流,那水多少还是有点味道,现在就从她头发和衣裳上不断的窜入她的鼻尖里。
厉穆禛这才注意到她还没换衣裳,整个人就这样傻乎乎地站在他身旁,除了他刚刚搭上去的披风外,其它的衣裳早已皱成了酸菜样。
他沉闷的心情微微放松了些,随即招呼了人送来了热水,并替她备了干净的衣裳,而他也到偏殿去,让人伺候着重新换了套衣裳。
或许是他多想了,可是在离开徐月溶所住的宫殿后,他就觉得身上似乎带着一股子血腥味。
等到两个人重新换了身衣裳,伺候的人也已经有眼色的在外头摆上了茶几,上头放了壶热茶,边上还放了几样不腻口的小点心。
两个人似乎这个时候才有了迟来的尴尬感,陆厚朴那天说了不想入宫的事情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可没想到再一次见面,却是刚刚那样让人尴尬的场景。
厉穆禛敛眉低啜着热茶,一边好笑的看着陆厚朴像是有话想说,却别扭着说不出来的模样。
“想说什么就直说。”
陆厚朴偷偷觑着他,头一回为了自己耿直的个性而苦恼着。
她倒是想说呢!可是说了真的不会被赐死来着?
“说了……皇上可不能生气。”她小心翼翼的多寻求一道保证。
“朕不会生气。”厉穆禛睨了她一眼后,继续说道:“该气的人都死了。”
陆厚朴本来正准备开口的话,又强吞了回去。
“我觉得我还是不说话来得好。”她赌气的把杯子放下,拈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不大的点心把她的嘴给塞得满满当当的,鼓起的腮帮子看起来格外的可爱。
“没规矩。”他低斥了声,但眼里的笑意却说明了他并不在意,看她吃得满足,他便把桌上的点心全都放到她面前去。
陆厚朴赞赏的看了他一眼,好不容易咽下了嘴里的点心,这才说道:“储秀官的姑姑们又不在这儿,这规矩自然可以放一放。”
厉穆禛微笑不语,一脸就是“看你胡说八道”的宠溺模样。
只不过这样淡淡的甜蜜气氛只维持了一盏茶的时间,因为那最重要的事情终究无法被忽略过去。
“民女就当今晚什么都没听见、没看到。”陆厚朴举起一只手发誓。
老实说她刚刚听到一半就觉得不对了,这明显是宫廷秘辛,她果然要因为自己的好奇心而被害死了。
厉穆禛深深的望了她一眼,把边上伺候的人都遗退,这才说道:“你也听到她说的了,你怎么想?”
陆厚朴没想到他居然还会问她的意见,可是她对于这种事儿可不怎么在行啊!
“就是一点小小的想法,这宫里挺乱的……”她含糊的答了一句,毕竟这事儿扯到先帝还有先皇后等人,她怎么说都不对。
“的确是挺乱的。”厉穆褀不让她退缩,依旧日定定地望着她,“所以你不想留在宫中,是怕以后也会跟她一般?”
那样恨着一个原本放在心上的人,连两人的子女都成了可以下手的工具,只为了报复。
这个问题直接又尴尬,陆厚朴愣愣地看着他,两人的视线相交,空间静谧得不可思议。
她仔细斟酌一番后,才慢慢回道着:“我不知道。”
厉穆禛以为她是怕她乱说话会引得他发怒,才用这样委婉的说法,他淡淡的扫了她一眼,“直说无妨,朕不会因为你说了老实话就将你治罪,朕的心胸还没如此狭隘。”
陆厚朴点点头,先小小拍了一个马屁,“自然自然!皇上最是英明神武,可是民女也没说假话,民女是真的不知。”
“怎么就不知了?难道今天听那人说的还不够明白?”厉穆禛一想到徐月溶,浑身就觉得不痛快。
她的指控,在他听来只觉得矫情,她指责先帝没有真情爱,可是她入宫前,先帝早有了正妻妃嫔若干,怎么想也不可能独宠她一人。
至于最后她都已经被软禁在深宫之中,却对亲生子女下毒手,难道这就是她所谓的报复?可是先帝和他母后俱已去世,她想报复的是谁?那样的恨意又要如何才能消弭?
“听明自了,可也有许多不明白。”陆厚朴知道自己说得含糊,连忙又解释道:“那些长辈的恩恩怨怨不提,可是她有一句话民女却是知道的,帝王在成为某人的郎君之后,帝王的身分仍旧不会改变。”
以前爹爹教她们史书的时候,提到许多夺嫡之乱,也向她们解释过了,那些皇子没看开的是,所谓的父皇,其实先是君王才是父,同样的道理,她也用在了帝王和后妃之间的关系。
这宫里哪里有真的单纯的关系呢?
可她就想要清净点的日子,不想整日这样算计来算计去的,不只累人,还累心。
她没把心里的话说明白,不过她相信他能够懂得。
厉穆禛深深地看着她,她的眸光单纯,却又带着聪颖,娇嫩的脸上有着超乎年纪成熟的气质,一种从未有的不甘心油然而生。
他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有了想要的女人,可他看上的人却对他所有引以为傲的东西都不感兴趣。
她看起来单纯稚嫩,可是却总能用最冷静又理智的说法,一次次的告诉他,她不可能待在他的身边。
他不是没想过用权势压迫,他是这天下最有权力的人,只是若真的要走到这一步,连他的自尊都无法容忍。
她也看出来了,所以始终欢欢喜喜地说自己想要离开,从来不担心自己会被强留下来。
可是越是如此,他的不甘心就越是浓厚,直到今日,看见那个曾经备受先帝宠爱的女人一副疯癫样,那个曾经被赞为月中仙子的女人,宁可毒杀亲子也要达到目的,似乎所有的报复都不够抚平她失去一个孩子的伤痛,甚至在最后,即使不断呕血也要控诉的神情,让他不由得深受触动。
若今日那人的遭遇落在了她的身上,她又会如何?
会恨他这个强留她陪在他身边的人吗?
甚至会如同徐月溶一样,到死之前都无法消弭心中的恨意?
其实所有的结果只有一个,在身为一个男人、一个父亲之前,他先是统治这个国家的帝王,他的后宫必须有太多的妥协,即使他知道自己的心可能只会放着这样一个人。
陆厚朴看着他眼里过的一丝脆弱,头一回主动握住了他的手,“皇上,民女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姑娘,民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如同刚刚那位娘娘做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可是民女的爹和娘都说过,姑娘家活在这世上本来就艰难,如果连自个儿的郎君都不能将自己如珠似宝的疼宠着,这辈子不就自走这么一遭了吗?”
说到底,她的冷静只是因为她的自私还有理智战胜了心中的那一点暖昧情愫,她不知道要爱得多深,才能够和刚才那位娘娘一样恨得也如此之深,可是这样的爱恨情重,不是她想要的日子。
她就想要悠悠哉哉的过着自个儿的小日子,不用担心今日被谁给算计了,以后有了孩子,也不用担心孩子是不是哪一日会在她的眼皮子下让人给算计而没了性命。
“是民女辜负了皇上的一片心意。”她诚恳的说着,一双水灵的眼眸里满是歉意。
她爹总说她才是最像他的那一个,以前她总是不以为然,毕竟自个儿的算卦也是时灵时不灵,论聪明能干比不上大姊,论美貌也比不上二姊,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最像爹了。
可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原来她和她爹最相似的地方,就是在爱恨之前还能够理智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