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道里,凡是眼光看得深远些的,都知道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道理,都明白争权夺利,尔虞我诈,是个一沾身就洗不清的烂泥。
于是有人躲进崇山峻岭,或者到化外之地去当闲云野鹤。
于是有人装疯卖傻,嬉笑怒骂,把不正经当成最正经,专干令人发指的勾当。
于是有人大隐隐于市,修身养性,力行暧暧内含光的最高境界,摆明了就是装聋作哑。
更有人干脆恣意妄为,明目张胆的上门摸遍了人家待嫁闺女的寸寸肌肤,床榻上一声又一声酥软无力的娇软呻吟,包管听得你脸红心跳,全身血液沸腾……
对于许多已经谈妥婚事的待嫁闺女来说,无不希望能在新婚之前找来这位“销魂红酥手”帮自己好好养颜美肌一番,让未来夫君掀起红盖头的那一刹那,看见的是自己最美的一面。
但是对于许多努力跨越门第障碍,追求高官贵胄之女,好迈向康庄大道的男子来说,最怕遇到行踪不定的神秘佳人──“秦无幻”。
无论大江南北,只要亲眼见过“秦无幻”的,都说那鹅蛋脸上的一颦一笑勾魂摄魄,容貌温柔婉约,眼神含羞带怯,相当惹人怜惜,但是只要你对她说出此情不渝,非卿不娶的承诺之际,大约就是你当前婚事告吹的前奏……
世间女子不论出身高低,不管长相美丑,不问高矮胖瘦,谁都不愿放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远景。
条件越好的,越不想与人共事一夫,越认为自己有资格得到良人的一世专宠,也就越不能容忍自己遭人背叛。
因此“秦无幻”表面上看起来好像专门破坏良缘,私底下倒是赚了不少这些名门闺秀的银两,原因当然就是因为这些人付钱要她从中作梗,考验这一桩桩就要水到渠成的良缘。
人称“秦无幻”的姑娘愿意拿她最拿手的易容术来发誓,她从来没有对着那些男人宽衣解带,主动求欢,所以别人可以骂她装模作样,却不能骂她人尽可夫!
再说,那些男人要是对那些闺女们真心诚意,又怎么会因为她一个眼神或一句语焉不详的暧昧言词,就起心动意?
当初,她其实也是误打误撞揭发了一桩意图谋财害命的骗婚大戏,事后,那个侥幸逃过一劫的高官庶女跟自己的手帕交提起此事,也不知怎么的,忽然人人自危,这些天天被困在深宅大院里的黄花大闺女们居然异想天开,砸了重金雇用她去勾引那些她们心仪或者已经论及婚嫁的男子,想知道对方的心意是否能坚若磐石。
这白花花的银两不赚白不赚,本名炎雪影的姑娘从此成了花心薄情郎避之唯恐不及的“秦无幻”,自诩情无换。
雪影此刻默默的坐在床沿,放眼望去全是陌生的摆设布置,简单说就是一整个喜气洋洋……别怀疑,这绝对是一间新房。
即使身上的药性早就退了,摆明是被人设计逼婚的雪影依旧不哭不闹不逃不跑,乖巧得像个被稳稳操纵的傀儡。
不是她不想跑,而是不想在明知外头八成早就有一大群人在站冈盯梢的情况之下自投罗网。
娘亲总是说她太容易感情用事,她以前总是不当一回事,现在却彻底体会到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个中滋味。
她怎么就栽在一个两天前还在她面前哭天抢地,大骂自家相公是薄情郎的妇人手上?居然趁她上前安慰她的时候,伺机暗算她!
半个时辰前,那个自称风大嫂的三旬妇人还特地来跟雪影晓以大义,言下之意让某个被下药,导致暂时不能说话也不能自主行动的姑娘啼笑皆非。
“无幻姑娘,我们也是不得已,才会出此下策,要是我家小叔真的撑不过三个月,我们一定会还你自由身,要是我那小叔托你的福,身体有了起色,我们风家更是不会亏待你的!”风大嫂一反初见时的落魄潦倒,打扮得贵气体面,头上那一堆教人眼花撩乱的朱翠金钗倒是颇适合风家暴发户的形象。
“我们也是听说你对男人很有一套,说不定会讨我那古怪小叔的欢心,再怎么样也好过糟蹋别人家的黄花大闺女来冲喜……”风大嫂说到后来,自己忍都不住欷吁了起来,八成忘记了眼前看似木头人般的秦无幻其实听力不受药性影响。
“总之,今晚过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希望你有传闻中那么厉害……对了,你的包袱,我也顺便帮你带过来了,你放心,里头的东西没人翻动过的。”
离开新房之前,风大嫂还颇具象征性的拍拍秦无幻的雪白柔荑,把头上覆盖着红巾的新娘独自留在房里……暗自腹诽。
娘的咧,别人的女儿不能被糟蹋,她就可以?
她或许名声不佳,但是她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好吗?这些人明显看不起她喔。
雪影有些心灰意冷的盯着自己身上喜气洋洋的嫁衣,忽然对自己这几年的生活方式感到厌倦。
为了赚钱,她化名为秦无幻,周旋在形形色色的男子之间,亲眼见识到的薄情郎多过于专情痴心,什么海誓山盟、地老天荒、永志不渝,在她心里差不多等于一坨牛大便,情爱这档事,还真的就是风花雪月,变化莫测才是永恒的真理。
就在她四处游走累积财富的同时,“秦无幻”也渐渐臭名远播,否则怎么会她才刚刚踏进这个西南一带最有名的云川城,居然就被人暗算了?!
可见她炎雪影要是想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就必须让“秦无幻”永远消失!
坐在床畔的雪影陷入沉思,连头上那块红巾早已轻飘飘的坠落都没发现。
在喜烛光影的映衬下,只见她五官妍丽犹如清晨白莲,一身大红嫁衣更是显得她肤白胜雪,上扬的眼尾稍带妩媚风情,优美直挺的鼻梁减去几分柔弱,菱角分明的丰润唇瓣透露出她埋藏在声名狼藉之下的重情本性。
一个身穿大红喜袍的瘦弱男子缓缓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就是美人倚床托腮的这一幕,那双醉意蒙胧的凤眼当下迸出可疑的光芒,却又随即消失在病气深重的呼息之间。
雪影几乎是立即发现他的存在,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愣怔。
男人有一张好看的薄唇,略显苍白的唇色削减几分诱人的风采,鼻梁饱满直挺,却不显严厉霸气,浓眉斜飞入鬓,正好跟稍嫌魅惑的凤眼刚柔并济,搭配出一副赏心悦目的五官来。
自小就对各种疑难杂症颇有钻研的雪影不无遗憾的暗自摇头,因为眼前这个男子……活不久了!
“你清醒了?”男子出乎意料之外的率先开口,语气平淡得让人讶异,“想不想吃点东西?”
还友善得令人侧目。
雪影眨了眨眼,一言不发的看着他走了进来,气息不稳、头重脚轻的模样也不知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那一身浓浊的死气。
“失望吗?嫁给这样的我。”他说着说着,居然露出笑容来,眼神空洞得让人心里发毛,“你放心,不会把你困在这里太久的!”
他看也不看床上的艳红身影,迳自走到桌前坐了下来,似乎无意和新嫁娘共饮交杯酒。
雪影仅仅停顿了半晌,便已飞掠过无数念头,最后她不卑不亢的问出最基本的问题,“请问公子怎么称呼?”
千万别纠正我要喊你一声夫君。
男子诧异的转头看她。
“他们竟然连名字都没告诉你?”男子像是无奈又充满自我厌恶般的阖上那双凤眼之后,才又开口说话,“我叫风骞理,你呢?”
风骞理对眼前这个名义上已经成为他娘子的姑娘几乎可以说完全不认识,因为他也是直到昨夜才知道自己的兄嫂们瞒着他做了什么,命悬一线的他纵使有意反抗,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雪影眨眨自己的翦水秋眸,状似羞怯的低头,浓密睫毛巧妙遮掩住自己的无奈,“我是……秦无幻。”
风骞理这次的笑容里掺杂着明显的嘲讽,“我知道,想不到你还敢承认自己就是秦无幻。”
他盯着眼前看似娇弱无害的女子,想起过去曾经听说过的那些桃色绯闻,凤眼里染上了幸灾乐祸。
“秦无幻,你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吗?”很快的,人们提起她的名字时,除了狐狸精或骚货这些难听的字眼,还会多了一个克夫可以加油添醋。
“没有,我没想过。”雪影十分老实的承认,还自认友善的朝风骞理微微一笑。
其实她无需多看那男子一眼,就能清楚感受到他所有的情绪,一种冰冷的压抑,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厌恶……是针对她吗?
而她那抹美丽的笑容反而让风骞理冷哼一声,“所以他们说你无情无义也不算诬赖你,跟这么多男人搅和在一起,居然从来没有过共结连理的打算,我这将死之人又何德何能?”
这言下之意……是他觉得自己娶了她太委屈?
雪影闻言双眸骤亮,瞬间笑得灿烂无比,“你也知道你快死了?”
那就别浪费生命,让我好好利用利用你!
“娘子,你这样诅咒为夫我……是不是不太吉利?”风骞理只觉得那抹笑容太过刺眼,藉着喝茶的动作别过头去。
娘子和为夫这几个字,让雪影翻了个大白眼,然后兴致勃勃的继续追问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风骞理……你很想死吗?”
那双凤眼阴鸷的眯着,砰一声的放下手中的茶杯,“你想陪我一起死吗?”
这是恶狠狠的威胁,可不是深情款款的邀请。
但是那个新嫁娘却一副夫唱妇随的贤淑样,俏生生的说着,“好啊。”
雪影笑容可掬,默默加了一句“就让秦无幻跟你一起死了吧”。
“你……”那双凤眼微瞠,瘦弱的胸口忽然翻涌着腥甜,风骞理不由自主的干呕几声之后,就突然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说真的,雪影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决定要出手救自己的新婚夫婿,毕竟为了日后的逍遥日子着想,现在还不是让他去见阎罗王的时候。
幸好,风大嫂还记得帮她带来有求必应小包袱啊。
※※※
第1章(2)
云川县境内巍峨高山林立,大小河流遍布,以丰富的矿产闻名全国,采矿同时也是县内大部分居民赖以为生的行业。
自靖龙国开国以来,一窝蜂涌入云川县大作发财梦的淘金客多如过江之鲫,真正发财的幸运儿倒是屈指可数,其中最教人跌破眼镜的,该是当今县内的矿业龙头,风家。
风家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经立足云川县,算是第一批来到这里淘金的矿工,所以到了三十年后的这一代,其实从事的还是同一个行业,只是身分地位从最卑微的小人物跃升为最顶端的大人物。
风家所拥有的第一座私人矿场,据说是当年刚考上秀才的风三爷风骞理跟人打赌赢来了。
因为那矿场早就荒废了快要三十年了,所以当初不少人暗地里笑他大费周章,却只赢得一个不会生蛋的病母鸡,明嘲暗讽要他别在商场上瞎搅和了。
甚至有人当面建议风骞理还是赶紧发愤图强考取功名来光耀门楣,才能对得起早年同时丧生在矿场意外中的双亲。
谁知道那座废弃矿场却在易主风家的半年之后,传出里头开挖出银矿的大好消息,朝廷还慎重其事的派了特使前来印证真伪,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风家开挖出来的这座银矿,就成为历任皇家御用,品质优劣由此可见一斑。
就是因为这风三爷的慧眼独具,还有让人啧啧称奇的好运气,所以即使今日的风家早已飞黄腾达,两个哥哥们也都把这份产业经营得有声有色,却仍然相当敬重他这个病弱书生,几乎可以说是有求必应,那种包容宠溺的程度,甚至到了可以让已经拥有举人功名的他迎娶红牌清倌为正妻的地步。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红牌清倌余小荷最后居然琵琶别抱,远嫁到京城给某个王爷当小妾去了。
差不多就是从那时起,这风三爷原本就不太爽朗的身体就一日差过一日,尽管风家家财万贯,找来无数名医为他诊治,却仍是不见起色,再加上日前这风三爷动不动就陷入昏迷,脸色发青,把他两个哥哥吓得不轻,才会一时狗急跳墙,到了需要找个新娘冲喜去邪的地步。
这一天风和日丽,连续下了几天的大雨终于停了,偌大的风宅也一扫几日来的沉重气氛,来来去去的下人奴仆脸上也不再战战兢兢。
“三弟妹啊,这几日多亏有你啊,我看熬过这一关之后,三弟从此就否极泰来了。”风大嫂感慨中又带着明显的得意,谁教眼前这个三弟妹是让她给骗回来的呢。
“相公吉人自有天相,我只是做我本分内应该做的事情。”
雪影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坐在床沿,细心的服侍床上那个清臞病态的男子喝下汤药,如此温柔体贴的行径,让站在床侧的两对夫妻再次不约而同的露出赞赏之意,随口夸赞了几句之后,就相偕离去,留下这对刚刚新婚三日的小夫妻。
依旧喜气洋洋的房间里,气氛顿时骤降了好几度,风骞理大剌剌的睨着那抹婀娜的身影,想起方才哥哥嫂嫂们眼中的欣慰,心里便浮现一股烦躁,因为刚刚从病中苏醒不久,所以声音里夹带着某种程度的喑哑。
“你作戏做到这样,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他神情难掩虚弱,双眼却异常明亮,像是随意一瞥就能洞悉人心。
他可没忘记自己昏厥前,这个戴着温柔面具的女子曾经说出如何惊世骇俗的话来。
他这一句不算太友善的开场白,让雪影姗姗来到床畔坐在他面前,垂眸掩眉的轻声细语,“那就要看你愿意付出多少了。”
这个风三爷果然像传闻中所说的一样……不笨!
风骞理薄唇轻轻一抿,明显笑得嘲讽,“让你当上风家三少奶奶还不够吗?”
雪影把玩着自己系在腰侧的香囊,柔美的五官冰冷了几分。
“我是不是自愿的,我想你比我还清楚。”呸!还真当她希罕啊?
不过经过这几天的密切观察,她绝对相信眼前这个病恹恹的男子对风家的人来说,真的很重要,要不然那风老大跟风老二也不会每日照三餐过来探视了。
风骞理不无诧异的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料到她会露出这样叛逆又不屑的神情。
但下一刻,风骞理又露出新婚之夜曾出现过的空洞眼神,“秦姑娘,我不会耽误你太久。”
平心而论,这桩婚事的确是他们风家的错!
风骞理注意到雪影正张大那双黑白分明的美眸细细打量着他,以为她在怀疑自己的可信度,顿时露出一抹自信耀眼的浅浅笑容,让毫无心理准备的她看得一愣一愣的,差点没听见他又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