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不让说,无妨。三爷我让妳说便是。」赵子扬仍是笑嘻嘻,态度不正经。「不过,说正经的,妳签了一年契,对吧?如意。说是到京城投亲,可妳究竟是何方人氏?打从何处来?」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应如意不防一愣,不明白他的用意。赵子昂更是懒得再耗下去,不发一语便起身离开。身上纸折子掉下来,上头记了几户欠租庄稼的名字,他打算过两日到田庄上去处理,是否对方发生什么困难。走开几尺远,发现怀中纸折子掉了,又折回去,听得应如意正说道: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天上天女下凡,因故谪到人间,你信是不信?」
先是一阵沉寂,而后爆出子扬笑时特有的、带些揶揄、显得十分欢愉的大笑声。
「我信,我自然信。妳即便说妳是龙女或西王圣母,我也信!」
笑成那样,根本就是不信。
「你——」应如意恼怒白他一眼,不防瞅见去而复返的赵子昂,表情一僵,有些尴尬。「二爷。」
赵子昂神态冷肃,无一丝笑容。「三爷随意率性,可不表示妳可以跟着胡言乱语,别忘了妳自己的身分。」
「是是。」这个猪头,如此重视门第身分,拿身分地位压她。可阶级差别和意识从来没有消失过,这个「旧石器时代」尤甚如此。说个话都不行,那么,她退下总行了吧。「二爷、三爷,若无其它事,那么奴婢告退——」
「三爷!」赵总管急匆匆定来,打断她的话。走近了,才发现二爷,赶忙道:「啊,二爷,您也在。」日光一瞥,果然,那个惹祸精如意丫头也在。
「赵总管,你还真厉害,连我在二爷院里,你也找得着。」赵子扬笑嘻嘻,一脸大为佩服。
光会寻开心!赵总管心中嘀咕,垂着八字眉,一副苦瓜脸。「三爷,你忽然变得与二爷兄弟情深,近日常往北院这儿跑,这府内上下全都知道。」近来他经常一个不小心就愁眉斜垂呀,唉唉,再如此下去,恐怕连嘴角都会抽筋。
「你找三爷有什么事?」赵总管说话时,赵子昂瞥见纸折,弯身捡起掉的纸折。赵总管与赵大爷年纪约莫差不多,于赵老爷那时便入赵府,与赵府四兄弟一同长大,名义上虽是赵府仆人,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赵府「总管」——什么都要管,爱操心又爱叨念,除了赵子昂,赵府其他爷们能躲便躲远一点。
「我不记得我做了什么啊。」赵子扬一脸无辜。
「我没说您做了什么,不过您还是快回您院里去吧。」赵总管絮絮叨叨起来。「唉,不是我多嘴,三爷,你成日往府外跑,无所事事,也没啥趣味,还不如定下心,帮大爷分担,管管府里的事。若是您嫌府里待着闷,要不,随府的银楼、酒楼也需要人手。我说三爷,您——」
「停——」赵子扬连忙摆手打断他。
赵总管还不死心,晃晃脑袋,道:
「我知道您不爱听,可是,三爷——」
「赵总管,究竟有什么事?」赵子昂总算开口了。
赵子昂一开口,赵总管不敢再噜嗦下去,忙道:「是三夫人跟西园奶奶,两边又吵起来了。」
「怎么回事?」
「还不是都因为那个如意丫头。」瞅向应如意,抬了抬下巴。
赵子昂竟令人意外的,没问明事由,便转向应如意,问道:「妳又惹了什么事?」
「为什么又是我?」好好的也飞来横祸,倒楣透了。「我可啥也没做,可别冤枉我,把什么事都赖在我头上。」
啊,烦死人了,规炬这么多,没事也要赖她错。沦落成个奴婢够糟了,她受够了,她不干总行了吧1
第六章
古有云:士可杀,不可辱。她「包袱款款」,不干了,走人总可以吧……
「妳在干什么?」没想到赵子昂居然跟到她住的小屋,从云在外头待命。远在北院西南边陲,孤立一间小屋,挨着院西边林树,婆子也不住这边,简直给流放边疆。
「收拾包袱。我受够了,不干了总可以吧?」
「谁准许妳离开的?」冷眼打量这小屋,除了桌椅、木床,别无长物,十分简陋萧条。她一直都住在这里?他不想理睬她的事,将她丢到院内最偏远之处,没料到会是如此境况。瞧床上寝具薄少,根本不保暖,所幸已入夏,天气已渐暖燥。「妳一直住在这里?」
「不就你让我住这里的,你该不会说不知道吧。」明知故问。也不叫「二爷」了,亦不满口「您您您」的。
什么曼菲士、宗将藩,骗死人!她一点都不想待在这种不开化的石器时代。该回小红那里,想办法回她可爱的文明世纪。虽说理论上时空变动好像、应该可连结任何点——天晓得,她真懊恼没有好好把物理念好——可她想,就像台风、地震,时空变动这回事还是有它的规律吧。她还是回到她莫名其妙被卷到这里的最初地点比较妥当。或许地球的磁场变化或什么关系,那地点的时空扭曲较异常,就像有些地方地震比较频繁一样。不过——不过,她能恰恰好回到原来的时间点与空间点吗?若一不小心跑到穴居时代或只差个十几二十年,那也是很惨啊。
啊啊!不幸,真是不幸!她怎么会这么不幸?
「没有我的准许,谁也不许离开赵府。」不是劝告,而是命令。
「我不干了也不行?」应如意瞪眼。
「不行。」先前既逐她出府不成,她自愿离开赵府,自是最好,可他不许任何人违背他。在赵府里,他的话便如同圣旨,这身分低下的丫头,自然不许例外。
「你以为你是谁?了不起我把银两凑了还你!」然后一拍两散。
「妳有钱吗?」赵子昂居高临下睥睨她,冷声道:「妳最好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分,以这种态度与主子说话,惹火了我,我尽有办法送妳上衙门。」
对哦,她差点忘了,这该死的石器时代没是没非,有钱才有是非仁义。一旦入了奴籍,那更几乎是永无翻身之日,当个妾便偷笑。这石器时代,是没人权那一套的。
「二爷您不是一直想撵我出去?」好吧,好汉不吃眼前亏。「况且,我只签了一年契约,随时可解契约。」
「妳有本事就试试看。」居然威胁起她。
应如意斜过眼,脸庞自然微倾,因身量较矮,目光由下而上,斜瞅了瞅他。赵子昂心一凛,被袭得不防。
「怎么?」他竟然会在一名丫头房中,因她一个眼神而正经请问,这着实可笑。他应该毫不考虑便将她撵出赵府。她暴露的性格,她佯装的恭顺,她无自知之明、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分的无礼言谈举止,皆令他生厌。她与彩云的温婉、彩云的柔顺、彩云的端庄高雅截然不同——
啊,他怎么……竟然将她比诸彩云……
乱了。这全乱了!
彩云……仍让他胸口作痛,禁不住伤痛……
「我发眼疾,扭到了,行吧?」一般而言,她是很孬种的,识时务为俊杰,可往往在无关紧要的小处,忍一下就过去,就海阔天空,她却不知那根筋不对,牛脾气便发起来,不管好歹。所以,她老是丢了工作。而现在,好不容易,莫名其妙地接近了这赵府二爷,照理来说,巴结都来不及,要不,也该好好展现她「天女」的特殊之处,可狗就是改不了吃屎,都沦落成婢女了,还要什么个性。
「妳——」赵子昂眸中怒气一喷,又敛下去。怎能容许一名下人,如此乖张态度?他却竟然如此好耐性,如此容忍。就因为她在他病时照料过他?那是她身为下人应尽的职责。是因为她佯装恭顺的表面下不同一般奴仆的倔强?他厌恶无自知之明的鄙琐小人。那么,是因为她不特别讨好、畏惧或小心翼翼的言谈举止?原打算将她撵出府,不知觉间,竟已习于与她这般说话。
他压下怒气,诘问道:「妳究竟对梅小苹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我哪做了什么,帐房把帐算错,短少了奶奶的月钱,我给指了出来,这样罢了。」
据赵总管说的,这边说帐房算错帐,少给月例钱,那厢讥讽哪有什么算错帐,不过死要钱;然后这边便回敬那厢肚皮不争气,那厢回讽半斤八两,这边说有应如意在,自有秘方……就那么吵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妳干么如此多事?」她竟也看得懂帐?赵子昂眸光一闪,迅即又敛去。
「是是,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不是。」白眼一翻,又满口「奴婢」了。
赵子昂哪听不出话里的不满,扫她一眼,又问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
「那『秘方』是怎么回事?」
「啊,那个啊……」应如意吞吐起来。赵子昂不罢休,两眼锐光逼祖着,应如意避无可避,只得老实地将她告诉应小苹的那种「安全期算法」、「饮食调节体质生子」等等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赵子昂不禁蹙眉。「妳竟还包产啊!未免太胡来,惹出这许多事。」
「这哪关我的事。」果然又是她的错!应如意皱眉,也忘了是跟谁在说话,脱口道:「是三爷自个儿娶一个不够,偏要娶二个,既不能长情,又无法情之所衷,相守以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明不明白?」
赵子昂浑身一震,心中蓦地一惊,涛浪翻骇,睁眼直瞪着应如意,隐隐发颤着。
「干么这么瞧我?」应如意瞥瞥他。「我说错了吗?这事说到底罪魁祸首还是你。你二爷自个儿情伤受挫,非逼自己兄弟娶个官家千金不可,惹出这些许事——」
「妳——住口!」赵子昂表情愀然大变,脸色铁青,一掌用力拍打在桌子上,桌子震动一下。「妳敢再多说一句,我绝不饶妳!」恶狠狠瞪着她,目光如刀,寒气刺人。
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她以为她是谁,又是什么身分,竟敢如此放肆!
「所以?将我撵出府?毒打一顿?还是扭送衙门?或者将我卖了?又或者丢到柴房囚禁起来?」他瞪她,他以为她就不敢瞪他?她很清楚惹火赵子昂对她没有任何好处,只是更糟;也不想意气用事,这种落后的石器时代,毒打下人或卖了什么的,平常得紧,干么傻得吃眼前亏。偏生——哎哎,她如此逞一时口舌之快,伤百年身呀。
「妳——」她真以为他不敢?他捏紧双拳,极力压制住怒气,居然忍住了。
那脸色依然铁青难看,眸中怒气流窜,硬生生被压着。
「二爷,」难得他竟没发雷霆,应如意尽管意外,却反而蹙眉,说道:「我无意惹二爷生气,可难免总惹二爷发怒。请二爷还是许我离开出府吧。至于那二十两银子,嗯,我都给小红了,如果二爷大人大量不追讨的话自是最好,要不然,我会想办法凑齐银两归还的。」
她自以为平心静气,听在赵子昂耳里,却不知怎地,刺耳极了。他盯着她,一字一句吐道:「妳作梦。」
应如意一怔。「你要我归还银两?」
「我不会那么容易放了妳。」赵子昂双眸又生冷光,冷冷道:「从今日开始,妳就搬入『去云轩』,负责照料我的起居,我走到哪,妳就得跟到哪,没有我的允许,哪儿也不许去,不许离开半步。」
「你要我跟着你?」应如意不禁哇哇叫。「你忌讳那么多,没事便惹你发怒,那多痛苦!干脆撵我出去,眼不见为净,岂不是好?再不,让赵总管分派我到厨房或外头酒楼什么的也行,我——」
「从云!」赵子昂根本不听她说的。
从云应声而入。他在外头听到了一切,却依然面无表情,不多话,也不多问。
「立刻将她带到『去云轩』,没有我的许可,不许她离开半步。」
「是,二爷。」从云忠心从命,眼都没眨一下。
「去云轩」是赵子昂休憩之处,向来是北院——或者说整个赵府的禁地,除了赵府几位爷之外,连赵总管都不敢随便进入。
「请吧,应姑娘。」说是「请」,实则强迫。
「我不要!二爷——」不知从云怎么做的,只觉一股力量不断推促着她,令她不得不前进。「赵子昂,你讲点道理!」一急,豁出去叫喊起来。
从云抬抬眼,掌力并未收。赵子昂冷眉微蹙,掉头而去。应如意形同被从云强押到「去云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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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吃!」婆子将饭菜端到她面前,应如意看一眼,立刻气魄十足地表示不肯吃这「嗟来食」。
婆子好意劝道:「多少吃点吧。妳已经半天没吃东西,饿着了对身子不好。」
才半天?她怎么觉得少说有两三天,那种饿得慌的空腹感。不过,她一定要坚持住,给赵子昂一点颜色瞧瞧,她应如意可不是那么容易屈服好收买的。
想到此,她不禁有些敬佩自己,斜眼睨睨坐在一旁泰山也似动也不动的赵子昂,当然还有那个赵子昂背后灵似的从云。这两个人,她觉得都很难缠。
「不必劝她。她不吃,硬要饿自己肚子,自讨苦吃,不必理她。妳下去吧。」对应如意的斜眼睨视,赵子昂无动于哀。
这无异火上添油。应如意气呼呼道:「你将我关在这里是什么意思?」
「我哪关着妳了?门不都打开着。」
可恶!她又不是白痴,门开着不会自个儿走,可那门开了跟没开一样,从云守在那,每每她试图出去,总被股无形的力量逼回去。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让从云搞的把戏啊。」每每尚未走到从云身前,从他站立处便源源涌出一股气,如堵无形的墙,令她无法越前一步。
从云既是赵子昂的随侍与护卫,自是懂得武艺。想来前次他会遭赵子昂连累倒下,自是没日没夜全心照料赵子昂,甚至自知身子不妥时亦没停下片刻好运气抵挡,结果就倒下了。
应该是如此。应如意斜眼望望从云,闷哼一声。那么忠心做什么?越想越气人。
赵子昂不理她,端起饭菜,挟了一口。应如意狐疑望着,以为他打算进食,忽地听池发出一声命令:
「张嘴。」
她猛不防,一个怔愣,下意识地应声张开口。
赵子昂将那口饭喂进她嘴里。
「你——」应如意哇哇叫,可嘴里有东西,连忙掩住。
「吞下去。」
「我为什么要——」想将饭菜吐出来,觉得糟蹋;要不,又害她口齿不清。终是随便嚼了两下吞下去。生气起身,叫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赵子昂眼皮子都不搭一下。「这不是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