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种事情非同小可,因此立刻打电话回台北,然后那个号称是副柜长的女人告诉他,他们当天下午就已经发现绒盘上少了一颗,那个小工读生已经认赔了事,而且,他们也将她辞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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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方……晚静吗?」只是简单的三个字,但陈宇扬却觉得不是那样容易说出口——虽然几乎都是看着她长大,但诚实说来,这是他第一次对着她叫她的名字,感觉其实很微妙。
当然不是说他从来没有说起过她,只是,都不是在她面前而已。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电话,她似乎有点疑惑,少女的嗓子透出些许的不解,「请问你是?」
「我是前几天买了七百多万的客人。」虽然这种说法很俗,但陈宇扬知道,这是最容易唤起记忆的方法,毕竟这种大户要好几个月才可能出现一次。
「是你?」
「我想告诉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却被她打断,「你这混蛋为什么偷我的蓝宝石?」
「我——」
「七百多万的东西都买了,却要拿那二十万的东西?你知不知道那二十万对我来说,是多大的一笔钱?我一个月加上小费还不到三万块,我要工作七个月才有二十万,何况我要吃要喝要付房租,我还有个妹妹在念十二年制的美国学校,学费贵得吓死人你懂不懂?
你穿那么好的西装,还有助理,你的生活条件一定很好,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就算你只是好玩、无心,但已经对别人的生活造成很大的影响你知不知道?」
「我——」
「柜长跟我说要我认赔,不然就要告我窃盗,只要不下雨我就骑脚踏车上下班,你觉得我可能有二十万吗?我妹妹为了避免让我留下前科,提前预支薪水,现在被佣人一样的带去纽约帮忙做事情,她才十七岁,我很担心她会出事,然后不知道为什么?说好一落地就要打电话给我的她,一直没有打电话回家,然后你以为事情到此为止吗?
不是的,我们副柜讨厌我,她知道我晚上在饭店上班,她打电话告诉我们经理说我偷窃,然后我就被辞退了。」
她激动得完全不让他插嘴,「我妹妹预支的薪水全部赔给专柜了,我一下掉了两个工作,不要说我们的学费,连房租都会有问题了,你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有的人真的很努力想要过日子,想要让生活回到所谓正常人的轨道?对别人来说也许正常不过,对我跟我妹妹,我们却要花上好几倍的力气你懂不懂?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要打电话给我?我只知道,因为这件事情,我跟我妹妹的生活已经再也回不到之前辛苦支撑的轨道上了。」
语末,已经带着哽咽。
陈宇扬静静的。他懂啊,怎么会不懂。
公主落难,最艰难的也就是这样。
他原本是想打电话告诉她,领带夹的盒子多了一颗蓝宝,明天他会用国际快递回去,要她别担心……
不过,他突然有点庆幸自己面对她时,一直有种奇怪的制约,不插嘴,不反驳,他想,刚刚那番话已经压在她心中很久了。
家变之后,她是姊姊,所以要像个姊姊,而他后来知道,方先生被朋友诈欺以及遭逢变故,也不过两年多,当时她十七,不过是个大孩子,但已经必须坚强,因为她的妹妹才十五,她需要照顾这个唯一的亲人,对从小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她来说,必定是段困难的过程。
放下身段还不够,一切都得重新学习。
生活方式,价值观,物念的抑制,从来就不容易。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种感觉,这是她第一次情绪爆发,所以他没打断她,也没急着解释说那是个误会,反而宁愿挨着骂让她发泄一下长时间以来的压力。
电话那头,是她隐隐的哭声。
夹杂在其中的,是他分辨不出的委屈。
面对她,他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笨拙,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唱起歌来——他记得的,她很爱的一首歌。
Robble Williams的Angels。
第五章
希腊书馆不是书馆,而是台北这一两年新起的餐厅。
会叫书馆是希望客人在此用餐之余,也能享受老板精心挑选放在书柜的各种文学作品,而希腊这两个字,是因为老板酷爱希腊——整间餐厅白墙蓝桌,墙上缀着小花,地板铺着石版,乍看之下,颇有几分希腊的味道。
此刻,方晚静正在窗边的位置端坐。
她跟蓝宝先生约好了要见面。
说来也丢脸,那天她劈哩啪啦骂了他十分钟后,他才告诉她,会看到那蓝宝他也很惊讶。
也就是说,那戒指是她自己放进去的。
大概是第一天上班有点紧张,副柜长一直催,外加他买的东西多,就这样一阵兵荒马乱,多放了一个东西进去。
想想也是,如果真的是他偷的,也没有必要打电话告诉她,而且还把自己的电话号码显示在她的手机上,当下她一边擤鼻子一边道歉,蓝宝先生倒没什么见怪,只说他过几天回台北见个面吧,他把那戒指还给她。
所以,她就出现在这里啦。
他们约的是晚上六点,她早来了一些些,拿着水杯,翻着国外地理杂志,等人……或者说,等那颗可恶的宝石。
前面的椅子突然有了动静。
接着,一个声音响起,「等很久了吗?」
方晚静抬起头,看到一张成熟男子的脸。嗯,没错,就是那个买了七百万的客人。「不会,我习惯早点到。」
「先点餐吧。」蓝宝先生说,「这是我朋友的餐厅,他欠我一顿饭,所以我们今天的消费不记帐。」
她只觉得有点奇怪。这人,怎么会笑得这么温和?
服务生很快的过来,他说刚下机,肚子饿,所以点了牛排,方晚静则要了鱼类餐点。
点完餐,蓝宝先生很快的打开公事包,拿出一个绒盒子,「收好吧。」
方晚静接了过来,「嗯。」
「不打开看一下?」
「不用了。」她一笑,将绒盒子放入随身包包,「如果你要诓我,不用特别约这顿饭。」
他端详她的脸,「怎么了?看起来不太开心。」
清瘦了点,眉头微蹙,巴掌的脸颇有忧色。
「没事。」
「你新工作有着落了吗?」
她摇了摇头。
「需不需要我帮你写封信给饭店经理?」其实可以的话,他也不介意直接帮她出钱,只不过她会辛苦至此,一定也是不想接受外来的好意,虽然才十九岁,但凭她的脸孔,要进入上流社会太容易了。
她的眼睛圆圆的,看起来十分无辜,没人能对这样的一双眼睛说不。
「不用了,谢谢。」
虽然对她的客气和生疏颇为失望,但其实想想,也不奇怪,要不是他一直说不喜欢跟人约在饭店门口等,那种感觉不好,小妮子一定还是坚持说,她去饭店门口等他好了。
这顿饭,是他拗来的。
要不是为了拿回那颗蓝宝石,她根本不会出现。
「你对珠宝有兴趣吗?」
她对他一笑,「应该没有那个女人不感兴趣吧。」
「我是说设计方面。」
「没有。」
陈宇扬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以前那个书呆子了,笨拙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奇怪,他以前在纽约把妹的时候到底是说什么?他还以为他不管讲什么都有办法把女生逗得花枝乱颤,现在看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嘛。
但要说东西方差异的话也不对啊,恩惠就很好逗弄,不管他讲什么无聊笑话,恩惠都可以笑得前俯后仰,然后一直拍他说,好好笑,好好笑。
要投其所好,投其所好……啊,对了,之前顶楼餐厅那个长发女生说她原本想念美术的。
但美术也是分成很多种的,油画、水彩这种不说,画风跟时代也有分别,最重要的是,他是个俗人,从来就对艺术没兴趣。
算了,蠢就蠢吧,既然他在她面前聪明不起来的话。
「你平常休假都在做什么?」
原本在切鱼的方晚静听到这句话时,手停了一下,有点想笑——眼前这大男人想约她吗?
但老实说,她不讨厌就是了。
大概是因为他看她的样子一直很温和,然后一点点的,有点像是眷恋的情愫在里面,而不是像以前遇到的很多人那样完全是见猎心喜。
看着她若有所思的神情,陈宇扬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问那句话才对,因为老实说,那句话一点技术性都没有,开门见山的惊人。
她应该不想回答吧。
正当这么想的时候,却突然听到她的声音。
「读书。」她端起果汁喝了一口,「因为我平常要上班上课,没时间念书,所以休假日就是读书跟做报告的日子。」
陈宇扬完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高兴——她是回答了,但答案却明白告诉他,他的问题有点蠢,一个要自己赚学费希望应届毕业的女生,假日能干么?当然是读书啊,不过往好的方面想,至少她没排斥与他对话。
「我觉得,我刚刚应该问,你喜欢什么才对。」
「喜欢什么啊,嗯。」她想都不想就直接回答,「钱。」
呃啊,又发问错误。
陈宇扬明显事业有成的脸上此刻出现些微的挫败——这个期待了好几日的晚餐中,他不断问出很怪的话。
由此可见,虽然他在外表大变身,但内心还是小土包子一个,或者说,面对真正动心的瞬间,人就会回到少年,而他的少年时期是个小土包,所以现在也是个小土包。
不过因为他不想一直只是个陈先生,也不只是想吃顿饭就算,所以他一定得告诉她他是谁,而前两次的谈话挫败让他决定,还是开门见山。
让她知道他是谁,然后他要约会她,当然在所有的开始之前,他会慢慢来。
于是,就在服务生将正餐撤下,上甜点的时候,他放缓语气,「你记不记得我是谁?」
她点点头,一脸美好的微笑。
陈宇扬忍不住惊讶。真的?
「买了七百多万的珠宝,我想忘掉都很难。」
果然……
他清了清嗓子,「其实在买珠宝前我们就见过了。」
「真的吗?」
在她狐疑的眼神中,他点了点头。
「我不记得了。」
「那记不记得陈伯?」
她原本一直礼貌微笑的脸突然怔住,「陈伯?」她当然不会忘记这个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存在的老仆人,可他怎么会知道陈伯这两个字……
「我是陈伯的儿子……」
「嘎?」
「我说。」他重复了一遍,「我是陈伯的儿子,陈宇扬。」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出自己的名字。
自从在饭店见到她之后,他想过很多次,当他告诉她是陈宇扬时,她会是什么反应。
方晚静看着他,眼神复杂。
许久,终于笑了出来,「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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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的海滨公路,没看见海浪,只能听得见隐隐潮声,车窗开着,空气中都是海水的气味。
车子以刚刚好的速度前进着。
「所以,你从大学时候就开始在宠爱珠宝工作了?」
「只能说是工读而已,公司最低学历是大学文凭,就算是哥伦比亚大学年年考第一也一样,没毕业文凭,就无法担任正职,我在里面当了四年小弟。」
「那也挺辛苦的。」她的声音有一种完全了解的感觉,「工读生的薪水应该不高吧。」
「是不高。」
诚实说来,是很低,不过其实会到大型企业做工读的人要的都不会是薪水,而是经验,而他在那里的确学习到很多他确定对自己将来有帮助的东西,因此即使每个月的薪水只能刚好付房租,他还是甘之如饴。
「可既然是工读生的话,怎么有能力大学毕业就把陈伯陈嫂接过去?」
「我有在玩股票。」
她笑了出来,「原来是这样。」
陈宇扬没忽略她语气中的豁然开朗,「原来是这样?」
「嗯。」方晚静点了点头,「当时还满疑惑的,才听陈伯说你快大学毕业了,想要不要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这类的事情,没多久你就突然说赚了大钱,要接陈伯跟陈嫂去美国养老,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
「我去美国第二年就开始投资了,运气一直不错。」
「那怎么不继续下去?」
「我想要的是可以跟人群接触的工作,有挑战性的那种,可以设定目标,往上爬,争取,可以看到自己努力的成果。」
「不太懂。」方晚静顿了顿,「不过,人各有志。」
海滨公路上,两人就像久别的朋友一般聊天,问着近况,陈宇扬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当他表明他们曾经是旧识之后,她的态度好了很多,会说说笑笑,不再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甜点时间飞一般的过去,从餐厅出来后,他试探性的问了句,在附近走一走再送她回去好吗?她想了一下,然后点了头,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股票对我来说是赚钱的捷径,但我真正喜欢的是现在的工作,我觉得成就感很重要,尤其是当看到业绩报表的时候,当下会觉得自己的选择是对的。」
方晚静不由自主重复他最后的话语,「成就感啊……」
到底是什么?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每天都很忙,时间与体力安排得刚刚好,她只希望平平安安度过每一天,平淡一点没关系,让她跟晨曦都撑到大学毕业就好。
至于成就感……
最近一次有这种感觉好像是高一那年的绘画比赛吧,她的油画飘洋过海到日本去参加亚洲青年学生画展,得到了很好的评价。
大部分的画评都说,笔触细腻,将来可期。
当时她以为自己会当艺术家的,而且积极的已经开始学法语,预备高中毕业就到法国去念艺术,没想到世事多变,瞬间,法国艺术学院从唾手可得变成天边一般的距离。
不过……
不能示弱。
她不想看到任何人同情的目光,尤其是旧识。
「你现在这样子,陈伯跟陈嫂一定很以你为傲。」
「是有一点。」陈宇扬微微一笑,「但其实他们最引以为傲的不是我。」
「你弟弟吗?」
「也不是。」
方晚静微觉奇怪。他家就两兄弟,不以哥哥为傲,不以弟弟为傲,那是?
「我弟弟结婚了,弟媳生了双胞胎,那对双胞胎现在才是我爸妈的骄傲。」想起爸妈宠婴儿的样子,陈宇扬忍不住好笑,「走到哪,抱到哪,小婴儿哼哼几声,比我们讲什么话都还让他们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