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恶分明的巧霞对青楼出身的叶照容没好感,甚至是憎恶的,她讨厌叶照容的矫揉造作,不论怎么看都看不顺眼,对她过度的感激更是觉得在演戏。
叶照容一脸迷惑地看着巧霞。“为什么要怕呢,没饭吃才可怕,饿着肚子都快死了,那种感觉才可怕。”
她觉得吃不饱更骇人,人饿久了会胡思乱想,越想越多就越怕,整个人都变得怪怪的了。
“真不怕?听说淹死的是个跟人私奔的奴婢,一到子时便会从湖中爬出来,沿着湖岸边呜咽边寻找情郎,说不定她会为了找人,披头散发,全身滴着水走进你屋里……”
其实根本没有淹死的奴婢,这只是巧霞编来吓唬人的,用意是要威吓叶照容和给她下马威,让叶照容知道在陆府她才是正经的管事娘子,叶照容即使是主子的姬妾也要听从她的调派。
巧霞是喜欢陆瑞京的,可是他对她并没有相同感受,他心里放了一个人很久很久了,那就是他的小媳妇。
因此她不敢有任何奢望,只是默默地守着他,替他打理宫外的宅子,将在宫里所学的尽力展现出来,将他的宅子管理得完备妥善,不负所托,她所求的并不多,只希望在此终老。
至于对食的传闻完全是子虚乌有的,陆瑞京鲜少正眼看过她,他将内宅事务交给她便不再插手了,他只要回到宅子有热饭菜吃,有热水净身,床铺铺好了,一切井然有序就行,别的并未特别要求,日子过得很简单。
“呜呜……好可怜,她的情郎呢?为什么不出来见她一面,让她死也牵挂着夜夜寻人,那人太坏了,好没良心……”她要是那个淹死的女人,一定会很难过的。
同情心泛滥的叶照容想到离家多年的四郎哥哥,一边哭一边又觉得自己很好运,还能活着见到他,不用天人永隔。
“你、你哭什么?”面对她突然的泪如雨下,手足无措的巧霞傻眼,她有种欺负小媳妇的恶婆婆的感觉。
她……她没做错,本就该让容夫人见识她治家的本事,不要妄想将手伸到她那里将她拉下来,因此适当的打压是对的,她做的是正确……要命,容夫人干么哭个不停,存心想陷害她吗?
巧霞抿着唇,面色泛冷。
“你不感觉那女子一定很伤心吗?她肯定很爱那个男人才会始终放不下,连做鬼都想见到他,不肯去投胎,她要忍着多大的寂寞,躲在冰冷刺骨的湖底多久,才能有朝一日再与情郎相逢啊,我一想到就觉得难受得不得了。”就像她和四郎哥哥,就算今生无缘,她也会继续等着与他见面的那一天。
“男子抛弃她了,另娶一名富家千金。”巧霞面无表情,但心里直打鼓,明明是胡诌的鬼话,怎么她浑身发麻,似乎真有一双幽怨的眼睛从湖心往岸上看,令她背脊一凉。
自己吓自己,指的便是自作自受的巧霞了。没有的事偏要无中生有,说得自己都疑神疑鬼。
这座宅子以前是丞相大人的宅子,谁晓得以前有没有人掉下湖过,内宅的阴私事从不在少数,遇到善妒的主母或脾气暴烈的主子,一年“消失”几个丫头奴才也是常有的事。
“那男的好坏,怎么可以移情别恋,见异思迁呢?巧霞姊姊走,我们去买香烛供品祭拜那位死得冤的姊姊,叫她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去把那个负心汉捉到地府团聚。”
买香烛供品祭拜……巧霞冷不防打“个哆嗦。“没有主子的吩咐,容夫人不得私自出府,容夫人忘了吗?”
“喔!”她真忘了,陆大哥……不,是督主大人说了一长串,她根本记不牢。
“还有,奴婢名唤巧霞,是府里的管事,打宫里来的。容夫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对奴婢直呼名字即可,不可称呼奴婢姊姊,以免尊卑不分。”巧霞下颚抬得老高,轻蔑而高傲。
闻言,她噗哧一笑。“巧霞姊姊好严肃呀,腮帮子一鼓活像是我们老家地里的田蛙,巧霞姊姊对我真好,知道我想家了才这样逗我,你是好人,跟陆大哥……督主大人一样是好人。”
“容夫人……”她怎么又抱着她,抱上瘾了不成,还说她长得像青蛙,这是讽刺她装好人吗?
没人会说东厂督主是好人,除了叶照容。一般说到东厂和锦衣卫,所有人皆是闻风丧胆,谁敢冒着人头落地的危险与之亲近。
“巧霞姊姊,既然不能出府,我们就到湖边拜一拜吧。安慰那位心碎的姊姊,让她早日转世投胎,另觅良缘。”人活着不能如愿,不如期待下一世吧,若人死如灯灭,那就来世再点灯。
巧霞眯起狭长眼睛,拉住正打算往外走的叶照容。“不行,府里的规矩是不兴鬼神祭拜那一套的,陆府内不设佛堂也无祖宗牌位,偌大的府邸只求宁静,希望容夫人不要造成其它人的困扰,你只是妾,不是主母。”
“我只是妾……”叶照容喃喃自语,不祭拜和做妾有什么关联,不过入境随俗,人家说不许做就别做了,反正有诚意就好,相信那位溺水的姊姊不会怪罪她的。
叶照容对巧霞的假话深信不疑,她不会去想人家是不是骗她,反正她没做亏心事自是无惧无畏。
“容夫人对屋内的摆设是否接受,若有不满意之处可以随时告诉巧霞,只是任何超过规制的物件,请恕巧霞无能为力,望容夫人见谅。”她的意思是别要求太多,以她花娘的身分根本不配拥有好东西,即使进了陆府也只是地位高一些的奴婢。
贱籍出身的侍妾,地位不如良妾,大户人家的一等大丫头地位都比贱妾高。巧霞话中之意是要她认清自己是什么身分,别想恃宠而骄,索取她不该得的东西。
可惜她这番话是对牛弹琴,叶照容压根听不出她有意无意的嘲讽,还十分感动的红了眼眶,认为巧霞人真好,跟花姊一样面冷心热,将她所需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不用她再担心缺这个少那个的,心里好不感激。
“巧霞姊姊你对我真好,这么滑手的锦缎我从未用过,还有这杯子多可爱,雪白雪白的绘着花儿,还有这个,我是第一次有自己的床哪!翻过来滚过去都不会撞到头,我以前呀,额头时常撞出好几个包呢!”她欣喜不已。
看到她整个人双手大张的趴在床上,一副无比欢欣的样子,眉头微蹙的巧霞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好了,容夫人,你的箱笼呢?该归置了。”
“什么是箱笼?”她问。
“你不知道什么是箱笼?!”冷静,冷静,不可高声喧哗,这在宫里可是要打板子的,她曾挨过,差点命丧深宫。
叶照容模样娇憨的摇头。“没人教过我。”
“那你的私人物品呢?像衣服、鞋子、首饰之类。”这是哪来的乡下丫头啊,连箱笼都不知道。
“在莺声、燕语那里。”她交给她们两人保管了,她的私人物品就只有一个包袱和放珠钗银簪的红木小匣。
莺声、燕语是叶照容在牡丹楼的丫头,花绛大方的让两人陪她到陆府,一来有熟面孔照拂着比较不慌张,二来也有扶持之意,在她犯傻之际扶一把,提醒她该做什么事。
“莺声、燕语是……”听起来是来自不好的地方。
“是我的丫头,花姊给我的,花姊说我这人做事老是迷迷糊糊的,搞不清轻重,身边有几个用惯的人才不慌心。”其实有没有人伺候她一点也不在意,从前她还给陆家大房、二房烧水劈柴呢,没道理来到京城就变娇贵,要人服侍了。
身侧多了两个人,叶照容是不习惯的,她一个乡下人没那么多规矩,凡事舒心就好,她又没有缺手缺腿的,很多事能自己做又何必麻烦别人,别人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主子允许你带人进府吗?”巧霞的眼神很不屑,来了个爱慕虚荣的贱籍,又陪送两个贱籍中的贱籍,真是太不要脸了。
巧霞对叶照容的厌恶是出自对青楼女子的鄙夷,认为她们自贱其身,不自重。
这叫偏见,以世俗眼光来看人,宫里的富贵生活养成她自命清高的孤傲性格,不齿自甘堕落的女子。
她没真正吃苦过,家里是商户,养尊处优,七岁选宫女入了宫,她运气好被刚进宫的周才人挑中,从三等小宫婢陪着主子一路晋升,后来周才人成了受宠一时的锦妃,生下常乐公主和如今九岁的十三皇子。
她一直是高高在上的,不知民间疾苦,自认为高人一等,直到锦妃失宠后,她沦为锦妃迁怒的对象,动不动就因一点小事受罚,甚至要将她赏给倒夜香的老太监。
因此她求助于曾经相助过的陆瑞京,在他的奔走操作下得以出宫,当了他府中的管事娘子。
从宫里到陆府,巧霞没有接触过社会底层的老百姓,她不晓得人因为饥饿会做出什么事,更不知穷人家走到绝路会典妻卖子,为活下去而舍弃骨肉至亲,只求一餐温饱。
她了解的是尔虞我诈的心计,宫廷斗争、毒杀,后宫争宠,看过宫里肮脏的丑事,为求上位不惜献身献计,可她从不知道人绝望时会豁出一切,只求活着。
叶照容睁着明媚水眸,眼神略带迷惘。“要督主大人同意吗?她们是我的丫头,督主大人见过的。”
“不管主子见过与否,凡要入陆府者皆得经由主子应允,未经许可者不得入内。”以防心术不正者渗入。
“那莺声、燕语怎么办?”再回牡丹楼吗?
巧霞有些意外的瞅了她一眼。“你不先担心你那些美丽的衣服和财物首饰吗?”
“为什么要担心,她们又不会占为己有,人比死物重要,东西没了可以再赚银子买。人若有损,那是用银子换也换不回来的。”况且有花姊在,她的东西丢不了的。
叶照容想了想,忽然转身欲出耳房。
“你要去哪里?”怎么刚刚还在说话,话都没说完就拉着裙摆往外跑,教人看得一头雾水。
“我去找督主大人,问问看能不能让莺声、燕语入府。”成不成总要给一句话,不能让她们俩空等。
巧霞一听,惊得低喊,“万万不可,容夫人,主子此时在书房,他有很多事要忙,最忌打扰。”
“可是我也有急事……”
“小事。”巧霞打断她的话,神情严厉。“请容夫人先梳洗,静待主子召见。”
“可我没衣服……”叶照容睁大无辜双眸。
“屋内有新置的衣物和珠钗,容夫人不用忧心。”她准备得很齐全,无一遗漏,从梳妆台到琉璃制铜镜一应俱全。
虽然很匆忙,只有一夜时间准备,巧霞仍有条不紊的一一归纳出所需对象,再开库房取出新房所需的对象,着手摆弄一番。
“咦,你都备妥了呀!”她又感动得一塌糊涂,直拉着巧霞的手不放,好像人家真是她失散已久的好姊妹。
“请容夫人换洗,巧霞先行告退。”她不着痕迹将手抽回,面色如常的往后一退,福了福身便离开。
“欸,怎么走了呢!”她还想跟她多聊聊的说。
叶照容看了看比村庄里的陆家正厅还大上一倍的屋子,欢喜得说不出话,比芙蓉还娇艳的脸蛋一直笑着,蹬开了脚上的绣花鞋扑向软乎乎的床,抱着天青色团花锦被在面上猛蹭,感受锦被的柔软和光滑,以及日头晒过的味道。
第7章(1)
“你又来干什么?”
看到出现在门口的那道纤细身影,陆瑞京又气又恼,偏偏又狠不下心责罚她,错综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简直是自虐,他从没这么狼狈过,对于一个处心积虑的奸细如此留情,太不像他了。
陆瑞京搁下手中的狼毫笔,收起写了一半的书信,故作慢条斯理的看向躲在门边探看的小脸,见他眼刀一横射过去,她又缩回去,如此不厌烦的反复好几回。
一次、两次他当趣味,反正她无聊得很,陪她又何妨,省得她闷得慌,之前她就曾拿他来试手做了件牡丹红绣缠枝莲纹袍子,硬把一件男袍做成女服,让他穿看看好不好看。
当然,那衣袍没有亮相的机会,他让暗卫趁夜偷了出来毁尸灭迹,让叶照容一早起来大喊有贼。
这又是另一件兵荒马乱的事儿,把陆府的下人吓得全白了脸,草木皆兵的直喊捉贼,一上午都闹烘烘的。
“督主大人你忙完了吗?”他看起来脸色还不错,红光满面,笑……没有笑容,而且又在瞪她。
“还在忙。”他没告诉她忙不忙,基本上只要有她的地方,他都异常忙碌,绝无例外,她想讨好他是多余的行为。
“再忙也要抽出时间用膳,你都忙了一整天怎么消受得起,要赶紧歇一歇用点饭菜,不然身子哪撑得住。”没瞧见他疏离神情的叶照容笑脸迎人,一袭八宝奔月暗地织锦福纹衣裙穿在她身上摇曳生姿,翠绿色蝠形玉佩系于腰间。
“我为什么要跟你一道用膳,你看不出我很忙吗?闲杂人等不得打扰。”他故作严厉。
“因为我不是闲杂人等呀!我是你的姬妾,服侍你用膳是分内之事,还有我也饿了,你不能不给我饭吃,我会饿死的。”她揉揉扁平的小腹,咕噜咕噜声适时发作。
“我有不让你吃饭吗?休想颠倒是非把污水往本督主头上泼,你胆子可真大。”该罚她什么呢?指刑,还是跪上一天?
她还没看清他眼底的阴暗,一旁娇颜如花的丫头已经开始布菜了。
“你是一家之主,你没动筷我哪能先吃,在我们老家长辈没上桌前,晚辈连桌子角都不能碰,要等长辈吃完了我们才能吃剩下来的汤汤水水。”
剩下来的汤汤水水……那根本吃不饱吧。
陆瑞京看着叶照容,想起被他丢在村子里的小媳妇儿,当年他们也是等大房、二房吃饱了后才能捡些剩菜吃,半夜常饿醒了就去偷挖田里的地瓜。
如今小媳妇儿不知如何了,没有他在身边护着,日子肯定过得更艰难吧,谁都会踩她一脚,处处为难。
因为想起令他愧疚不已的人儿,陆瑞京的脸色柔和了许多,不自觉放下戒心,面上少了厉色。
“你可以先吃无妨,用不着等我,我在你屋子旁边置了间小厨房,想吃什么就叫丫头准备给你,我陆瑞京虽是个太监,但也养得起自己的女人。”咦?自己的……他几时把她看成他的?
陆瑞京又无端生起恼意,他看着叶照容的眼神像是想撕裂她,恨她身上有太多和小媳妇相似的地方,每每杀意一起便像蠘烛断了芯,掐灭在他自己的心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