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格上柳先生的画室去了,怎么,贝勒爷您不清楚吗?”元喜答。
“你一人待在房内刺绣,没有跟随格格出门?”他不答反问。
“是呀,格格不让奴婢跟著,奴婢其实也很想出门的!”元喜嘟囔地抱怨。
娄阳咧嘴,忽然伸手捞起桌案上的绣套,随口问道:“这是你绣的?手艺不错。”他夸赞元喜。
贝勒爷竟然开口夸奖她,让元喜喜形于色。“是啊,这是奴婢绣的!要绣到这份上,可是花了奴婢几日几夜的功夫!”
“绣得不错,精神可佳。”他赞许,笑得诡异。
这分明是他的小妾拿到书房绣花、每日在他眼前搬进搬出的东西,现在竟然在她侍女的手上绣著,还竟然花了她的侍女几日几夜的功夫“绣到这份上”!
元喜听到这两句夸奖,更是笑咧了嘴。“贝勒爷要喝茶吗?屋里的茶凉了,让奴婢给您沏一壶热茶去!”
“有劳你了?”娄阳笑脸迎人。
“应该的,贝勒爷不必跟奴婢这么客气。”元喜心花怒放,提起茶壶就走,殷勤得很。
元喜一走,娄阳脸上笑容消失。
他环顾屋内四周,慢慢踱向两人共寝的炕床。
那床铺得齐整,洁净清爽,床褥甚至传来一缕她身上的幽香。
不知不觉,他坐到床上,若有所思地轻轻抚摩那一席清香袭人的床褥。
他早已注意到,她拿绣针的手,不如那日拿画笔的手,来得凝练沉稳。更且,他看见她绣花时,绣针经常扎手,却又要装作若无其事,仿彿正在研拟绣画的线索。
想到此,他咧嘴低笑。
她是拿笔的女子,绝非拈针穿线的妇人。
但,她为何要蒙蔽他?
深思之时,不经意地,娄阳看见被褥内侧边缘,有一块突起地带,看起来颇为异样。他伸手试探,立刻发现床边藏有硬物,翻开被子一看,下面竟然有一册“春秋”、一部“诗经”、一部“毛诗正义”。
这会是谁的书册?
在这间屋子里,除了他、他的妾与侍女,没有第三个人。
当然这绝对不会是侍女的书册,也不是他的书册。
答案昭然若揭。
眼见三部书册都已经被翻得陈旧,书上有眉批、书内还夹有几纸心得,纸上的字体娟秀、颇见风骨,一看便知,这是女子的字迹。
再深入细读那一行行心得,内容精辟入里、旁征博引,行文洋溢著对于治学的热情与思想的主张,甚有系统,毫不含糊。
他钜细靡遗地阅读,越是深入,越感到惊叹。
女子读诵诗经,或有可能。但能深入研读“毛诗正义”,何况“春秋左氏”,就不是一般女子能为。
再说,“诗经”、“毛诗正义”……
他撇嘴。她没有不知“关睢”出处的道理。
没想到,亲自走一趟,竟然大有斩获。
“贝勒爷,您的热茶来了!”屋外,元喜人未到,声先至。
如此鸡猫子喊叫,唤回娄阳的注意力,他迅速将书册放回原位,安置得跟原来一样妥当,连书册堆叠的上下顺序也没有改变过,然后起身走回前头坐下。
元喜匆忙奔回屋内。“贝勒爷,您的热茶来了——”
“既然格格不在,我该回书房去了。”他道。
“可是,您还没喝口热茶呢!”
“改日格格在时,再喝无妨。”他抿嘴一笑。“谢谢你的热茶了。”
元喜呆了呆。“没什么,不客气,贝勒爷实在不必跟奴婢这么客气。”她搔搔头,咧嘴傻笑。
话说,贝勒爷笑起来的样子,还真是挺好看的……
“对了,”已走到门前,他突然回头。“元宵灯夜,你与格格到天桥去了?”单刀直入。
元喜张大嘴、瞪大眼睛。“我,”她紧张地咽口口水。“我与格格从王府离开后就直接回到贝子府。”主子教过的,她记得!于是,照本宣科。
“是吗?”他咧嘴。“所以,当夜未曾到过天桥?”再问一遍。
“我与格格从王府离开后就直接回到贝子府。”元喜硬著头皮再答一遍。
很明显,有人预先交代过这丫头。
他笑,笑得诡异。
他知道就算再问,也会是同一个答案。
不再多问,他含笑点头后,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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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意留在画室陪柳老师论画,消磨时光,待意浓回到元王府已经过了申时。
“格格!”主子一回屋里,元喜就立刻奔上前道:“今日下午,贝勒爷来过屋里找您!”她急忙把贝勒爷来过的消息,通知主子。
“他来过这里?”意浓有些意外。
近日,他的举止实在有一些难以捉摸。
“您没预先告诉贝勒爷,今日下午要到柳先生的画室去吗?”元喜问。
“我想,他对我不至于那么关心。”意浓脱下大氅,若有所思地道。
“可是贝勒爷看起来很关心您,还亲自到屋里来找您呢!”
“他到这里来,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就问您上哪儿去了?”元喜想了一想,喜孜孜地说:“对了,贝勒爷还夸奴婢的手艺好——”
“手艺?”
“是呀,格格叫奴婢绣的鸳鸯被套,贝勒爷瞧见了,直夸奴婢绣得好!”
意浓心一凉。“他瞧见了,你绣的被套?”屏息问。
“是呀!”元喜见主子表情凝重,担忧起来。“格格,奴婢做错了什么吗?”
意浓不答,慢慢在屋里坐下。
她正在想,他瞧见了,居然还夸元喜绣得好?
“那么,你看见他来这里,做了什么?”意浓再问,眉心轻锁。
元喜答:“贝勒爷来了以后就在屋里坐著,没做什么。”
“那么你做了什么?”
“我?”元喜指著自己鼻子。“奴婢知道分寸,不会给格格丢面子的!贝勒爷一来,奴婢就赶紧到下处重新沏了一壶热茶,只可惜贝勒爷没有喝它就走了——”
听到这里,意浓突然站起来,迅速走进屋后。
元喜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赶紧尾随进去。
来到睡房内,见床上被褥齐整,没有翻动的痕迹,意浓还是不能放心。她立刻走到床边,翻开被子,见被她藏在被子下的书册堆叠整齐,就如她昨夜放置的一般,连堆叠的顺序也没有变动过,才稍稍宽心。
“贝勒爷可没有进来过,他一直坐在外头,等奴婢沏茶回来,奴婢亲眼看见的。”元喜见主子翻看书册,于是主动报告。
意浓看了元喜一眼。
她不是不相信元喜,而是这丫头太过糊涂,娄阳太过聪明。
傻人或者有傻福,但是糊涂人岂能斗得过聪明人?
倘若他真要做什么,元喜是不会知道的。也许,他聪明得,连她也寻不到蛛丝马迹。
意浓回眸望向床上的书册,若有所思。
“对了,贝勒爷临走前,还问了奴婢一句话。”元喜忽然道。主子还未开口问她,元喜接下说:“贝勒爷问:‘元宵灯夜,你与格格到天桥去了?’”
意浓倏地抬头望向元喜。“他就这么问?”她仔细、谨慎地问:“没有前言,也没有后语?”
“是呀!不过奴婢记性很好,按照格格当日交代奴婢的话,这么回贝勒爷:‘我与格格从王府离开后就直接回到贝子府’,不多半句,也不少半个字。”
意浓点头。“你答得很好,记性的确不错。”她夸奖元喜。
今天连格格都夸奖自己,让元喜有些飘飘然、有些洋洋得意了。
然而意浓的心思,却已经在这片刻当下,百转千回。
他仍然在怀疑自己。
他单刀直入,就是在试探元喜,看元喜会不会说溜嘴。
所幸,她早料到元喜反应不及、不会应付,所以当时只教元喜就讲这句话,临时果然发挥了作用。
“格格,奴婢瞧贝勒爷不但生得英俊挺拔,而且温文儒雅、说话不紧不慢的,与格格实在相配!”元喜突然说起大贝勒的好话。
意浓无言地瞅著她,倒要听听她想说什么。
“还有今日,您瞧瞧,贝勒爷才一下午没见著您,就亲自到屋里来找您,可见得贝勒爷心中有多么的在乎您呀!看来,您在贝勒爷心目中的地位,是越来越重要了。”元喜加油添醋地道。
因为在这世上夸过她的人,除了格格外,就只有贝勒爷了!这让元喜对贝勒爷的印象极好,已经完全站在她的“姑爷”那边说话。
意浓瞪著元喜,只听元喜越说越不像话——
“还有啊,格格,奴婢大胆猜想,敢情今日倘若元喜对贝勒爷说了实话,像贝勒爷这样知书达礼、又体恤下人的主子,知道了实情恐怕也不会怪罪,只会一笑置之吧!”元喜进谗言。
意浓哭笑不得。
一笑置之?
她不知道娄阳是否会一笑置之。
她只知道,他要是想跟她来阴的,大概连她贴身侍女的心,都可以立即收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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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白,要破除他的疑惑,就只有坦白从宽。
“其实,浓儿有一事瞒著夫君。”隔日再到书房“伴读”,她低著头叹口气,忽然幽幽说起。
“有事瞒我?”他放下书本问:“你何事瞒我?”
他笑脸看她,一派不明所以。
“就是……关于浓儿绣鸳鸯被套的事。”她迎向他的笑脸,小心翼翼。
他竟然不提不问,逼得她非主动开口不可。
对他,她不敢大意。
“鸳鸯被套怎么了?”他明知故问。
“这几日,想必夫君一定发现了,其实浓儿并不擅于刺绣。”她坦白。
“所以?”
“所以,这么复杂又美丽的绣品,绝对不可能出自浓儿之手。”
他挑眉,做了个惊讶的表情。
她叹口气,哭丧著脸。“浓儿明白不该,可浓儿一心想讨夫君欢心,所以……所以才会对夫君撒了谎,私下让浓儿的侍女,代浓儿绣那鸳鸯被套。”她伤心道来,好像又惭愧、又失落,泪珠儿都凝聚在眼眶里,只等著掉下去了。
“原来是让侍女代绣的!”他恍然大悟。“难怪,这几日我才在猜想,以你的灵性慧根,再加上对于画艺的领悟,如此俗品,构图仅仅一般、并且缺乏创见,怎么可能出自于娘子之手?”
她愣住。他不贬反褒,是何用意?
“夫君不怪罪浓儿欺骗?”
“怎么会呢?你都已经解释过,你是好意。”他笑脸迎人,眼色温存。
她屏息。
不对劲,她嗅到了非常不对劲的气味!
“夫君如此善待浓儿,阿玛要是知道了,一定也会感到安慰!浓儿能嫁给夫君,实在是浓儿之福。”她先盛赞一番,然后顺水推舟道:“浓儿不妨对夫君坦言,其实浓儿还是比较喜爱画画儿的。”
娄阳点头,似笑非笑。“那么你就应该画画,千万不要勉强刺绣,不可白白浪费了老天爷赏给你的才华。”
“夫君说得是。”她破涕为笑。“那么,可否借夫君的桌案以及文房四宝一用?”
“娘子尽管用!”他笑,起身让坐。
意浓笑咪咪地在他的书案后坐下,之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取出数卷小画,慎重其事地,平摊在桌案上,然后再取出宣纸、研墨、提笔,煞有其事、聚精会神地临摹起她平摊在前方的小画。
娄阳要笑不笑。
他觑眼看她,表情玩味。
“娘子在临画?”
曾几何时,他口中的“浓儿”已改为娘子。
意浓却未注意到,只专心于她眼前的动作。“是呀,夫君真是一猜便中。”
“你为何临画?”
“夫君一定是没瞧清楚,才会这么问!”她立刻小心翼翼拿起案前的小画,将画捧到娄阳面前,极力赞道:“夫君您瞧瞧,这幅画画得好极了,不仅工笔绝佳、而且用墨素雅,没有十数年的功力,怎么能练就这样轻灵飘逸的笔力?所以浓儿决心临摹讨教,向这位杰出的画家学习。”
杰出?
娄阳凝目端视那幅画,工笔确佳,可惜梅花枝软,不见傲骨,缺乏精神,少了灵性。
再看落款,但见“邵兰”二字。
“果然好画。”他悠悠赞道,不吝附和。
“夫君也看得出是好画?”她道:“这可是城内才女邵兰邵姑娘的杰作,听说邵姑娘是陶艺家邵师傅的独生女,果然将门虎女,邵姑娘真是难得的好才情。”拐弯抹角地力赞。
“经你提起,我这才相信,原来邵姑娘的画艺,确实精妙。”他说。
“夫君认得邵姑娘?”她明知故问。
“我与邵师傅熟悉,与邵姑娘有过几面之缘。”
“那么,下回夫君见到邵姑娘,定要与她多多请教画艺之道了。”
“是,当然。”他抿嘴笑,眼色深邃。“不过,娘子所言虽甚是,我却有不同见解。”
娘子?意浓终于注意到,他对自己的称谓已经改变。
“但不知夫君有何高见,妾身愿闻其详。”她笑咪咪,与他客套。
“我实在认为,娘子画的凤鸟,比起邵姑娘的寒梅,还要高妙几分。”他道,双眼忽然望向西边,似笑非笑。
她狐疑地顺著他的眼神望过去,竟然看见数日前她提笔乱画的那只凤凰,不知何时,竟然被精心裱褙,现在正悬挂在书房的西墙上!
瞪著那张乱七八糟的画,她倒抽口气,无语。
“如此佳画,宜与亲朋友好共赏,岂可久置箱底?昨日我趁娘子不在,即命阿哈旦火速将画裱褙妥当,悬挂于西墙之上,以便日日玩赏、时常品味。”他悠悠道。
瞪著那只垂头丧气的凤凰,意浓的心凉了一半。
她回眸瞪住他,竟看不透他那张噙笑的俊脸,到底怀著什么目的?
“夫君过奖了,”半晌,她回神,勉强笑道:“妾身画的凤鸟虽然不错,或许与邵姑娘的寒梅还能较量,但这只是侥幸。在夫君的桌案上,此刻还有一幅邵姑娘亲笔手绘的‘荷花玉露’,夫君要是见了这幅画,就明白浓儿有多么才疏学浅,邵姑娘有多么的灵秀天生了!”说到此,她重重叹口气,似在感叹自己的无才。
“娘子可以说我徇私,”他却温存嘶哑地这么对她说:“不过就算再精妙的画,此刻便是摆在我眼前,在我眼中也比不上娘子亲手绘制的一只小凤鸟,来得妩媚可爱。”
意浓哑口无言。
勉强挤出的笑容……
拧得她的嘴角发酸呀!
“娘子,我想你大概还不够明白,”他冲著她笑,突然握住她的小手——意浓来不及反应,被他的大掌握住瞬间,她的手指就像木头一样僵硬。“你的一言一行,你的所有的一切,在我眼中,根本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这还不够,他并且将她抱到怀中,温存低语。
意浓呆若木人。
他盯著她,搂著她,捉紧她。
他不仅眼睛对著她笑、嘴角对著她笑、就连他的眉毛鼻子头发,仿彿也都对著她在使劲地、暧昧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