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怎么了?来,你坐,慢慢说。这次是卡在第几场?”程少华在书桌前坐下,翘起二郎腿,悠哉悠哉地托着脸,听她讲。
“第五集第三场但重点不是卡本!潘!你说——”
“这次我真是不敢住下去了,华哥,呜……你要冷静喔,我跟你说,呜呜……”潘若帝悲从中来,揪着床单,对空长嚎:“小华不见了……”
潘若帝受打击,真情流露,泪潸潸落下。“你知道我最疼小华了,我整间房子都找过了。平常我一回家,开了罐头,它就会喵地跑来,今天却——”
“事情很明显,房子有问题,它不干净。”郭馥丽来回踱步,厘清真相。“门窗都关得好好的,小华竟人间蒸发了。程少华,你还有什么话说?你告诉我啊,你再说住这里没关系啊?这次不见的是猫,下次不见的是什么?你们说?”
“你不要再讲了啦——”潘若帝揪心悲泣。“你越说我心越乱……怎么会有这种事?”
程少华很想笑。“既然发生这么可怕的事,请问你们两个挤在我房里干嘛?”“躲在这里可能比较安全。”潘若帝说。“今天大家一起睡。”
“程少华?你还笑得出来?你的猫不见了啊!”
“放心,小华很好,它暂时养在别处。”
嗄?小潘呆住。
啊咧?!小郭失神。“养在别处?什么意思?”
“郭馥丽,危言耸听的事写在剧本里OK,现实生活不用这么神经兮兮。”程少华扶潘若帝起来,拍拍他肩膀。
“想不到你对我们小华用情颇深,为兄我欣慰啊欣慰——”
“欣慰个屁!”郭馥丽抓了枕头K他。
“你吓死我们了——”潘若帝揪住少华胸膛悲鸣。
一大早,天刚亮,赶在医生巡房前,程少华已经拎着猫砂盆及猫饲料出现病房里。
徐瀞远才刚醒来,怔愣在床,猫藏在被子里。
隔壁床的阿婆醒着,正在梳头发。
她们一起看程少华放下猫砂盆及饲料袋,他对徐瀞远眨眨眼说:“昨天太匆忙了,特地拿小华的东西来。”
“你不用睡觉的吗?”徐瀞远惊讶。
此时,被里的猫儿,听闻主人声音,钻出被子,朝他的方向喵呜叫,这可把老婆婆吓到了。
“怎么有猫?”老婆婆骇嚷。“医院不可以养猫的,你们太胡来了——”
糟糕,徐瀞远慌地将猫儿藏回被窝里。
同时间,程少华从背包取出一件红背心,塞进老婆婆怀里,抢下老婆婆手中梳子,坐在床沿,替她梳几下头发。并且赠送足以杀死各个年龄层女子的帅气笑容,他闪着白牙,以一双电眼攻击老太婆。
“不好意思……”他轻声细语,笑脸迎人。是,必要时,程少华也可以很讨人喜欢的。“婆婆,真是不好意思呢。”
“嗄?”老婆婆更年期早过了许久,但被帅哥温柔梳头,仍教她老心震颤,好慌呢。
程少华娓娓道来:“我女人刚出了车祸,受到很大刺激,所以我让家里的猫来陪她。”
“呃……可是,这是医院……”
“这背心很暖呴,您看这花色喜不喜欢?这是我今年去米兰时买的,好适合您啊——”趁阿婆晕头转向,尚搞不清楚状况,背心已经套上身,他几个贴心小动作,教寂寞老人家晕头转向,笑得合不拢嘴。
“呵呵呵,这怎好意思啦,不好意思啦,唉呀,你太客气了啦,唉呦,真是好礼咧——”
“唉呀,”程少华夸张地朝老婆婆竖起大拇指。“你穿这个好看。”
“喔?真的吗?哈哈哈,哈哈哈。”老婆婆笑咧咧,又转头跟徐瀞远叮咛:“八点医生会来巡房喔,你要先把猫藏好啊。那个猫盆,要等打扫的阿姨拖过地,再藏到床底下,不然会被发现喔——”
“喔,好……”徐瀞远傻呼呼地,反应不过来。
老婆婆又说:“唉呦,这你男朋友啊,好懂事咧,你命好喔。”
程少华又跟老婆婆灌一阵迷汤,才起身,到徐瀞远床边,同时向老婆婆报告:“婆婆,我帮她擦身体喔,先拉上这个喔,你好好休息。”
刷,隔帘拉拉拉,将病床全围住,仅剩下他跟徐瀞远还有猫儿。
徐瀞远瞪他。“擦澡?你真敢讲!”
“对,快脱衣服——”
“去你的。”赏他白眼。
程少华哈哈笑。“我倒是很乐意服务,不愿意就算了。”
他开始忙活起来,徐瀞远看他吹着口哨,哼着小调,将猫砂倒进猫盆,将小华抱来放盆里,等小华如厕。小华真配合,立刻蹲马步,撅屁股,滋滋撒尿。
尿完,程少华取出猫铲,清干净,排泄物放塑胶袋。再将盆子猫砂倒回塑胶袋里,盆子立放柜子里,阖上柜门。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高效率,忒大胆,徐瀞远目瞪口呆,此乃高人啊。
程少华将小华捧在怀里,坐下来,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跟猫儿对话。
“睡得好吗?乖儿子。”
“喵呜。”
“等一下喂你吃罐头喔。”
“猫喵。”
“什么?有人欺负你?谁?她吗?不气,我揍她。”
神经!徐瀞远努力憋住笑。
“早啊。”程少华抚着猫儿,看着她。
她瞅着他,他应该没什么睡,却神清气爽,风流倜傥。身上有刮胡水的香气,带点薄荷气味。
徐瀞远被那双微笑的黑阵瞅着,脸微烫,四周蓝色隔帘,将他们围困在小小空间里。
她局促,有点慌。
她不敢迎视他,撇过脸去,下意识把病人服拉拢。
“怎么样?有猫暖脚,不错吧?”他问。
她翻白眼。“嗟,你都这样做事吗?”
“有什么问题?”
“你贿赂她——”徐瀞远瞄了一眼隔壁床方向,低声说。
“不是贿赂,这是策略。”他指了指脑袋。“我这里不是白长的。”即使看起来不按牌理出牌,但他是想好了才行动,做事绝不冲动。他擅长高效率行动,缜密的事前计划,以及完整的布局,清楚的策略,就算是谈恋爱,也绝不会丧失清明的脑袋。
徐瀞远说:“我明天就能出院了,你可以先带它回去,医院有医院的规定,被发现就麻烦了。”
“直到被发现前,任何规定都是参考用。”他狂妄道。
她诧异,是啊,规定,规定代表正义?规定符合人性?她妹妹死了,被爱她爱到发狂的客户杀死。然而世上有正义吗?只因为犯人自首,就减刑,如果有精神科医生证明,那个人甚至可以无罪,不用杀人偿命。这便是法律的规范。到底是保护被害人,还是保护加害者?!
徐瀞远忿忿不平,难以释怀。故恨到想手刃对方,讨回公道。挚友难理解,大家劝她放下仇恨,连曾经最亲的爱人,都要她振作,放下丧妹之痛,好好生活。
她好恨,更恨她的不平,只有她在乎,得不到共鸣,都劝她理性,都要她放下,好像只有她一人孤独地撑着这巨大的痛。
她问程少华:“像你这样的人,如果受委屈,会不择手段为自己讨公道吗?”“我不会受委屈,因为——”他笃定道:“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我。”
“假如还是被伤到呢?”
“我会讨回公道。”
“不择手段?”
“岂止不择手段。”他微笑,但言谈间有不容忽视的魄力。“人善被人欺,恶人要恶人骑,活在世上,自己不能保护自己,不能替自己讨公道,还奢望谁为你作主?我非常自私,绝不委屈自己。”
徐瀞远被他的话震住。
有一瞬,甚至冲动地想拥抱他,想尖叫,搂着他喊——“你说的对,你说中我心情啊!”
第7章(1)
今天,徐瀞远出院。
昨夜,程少华失眠。
早上八点,他实在忍不住,给徐瀞远传了简讯——
“需不需要接你出院?”
她的自闭孤僻,教他莫名担心着。简讯打好,却没勇气按下发送键。
他讨厌这感觉,对方又没开口,他热心个屁?这违背他原则。做人不要鸡婆,同情要看对象。那个女人自尊心强,不会欢迎他怜悯。自作践,也要有限度,送了猫,还要把自己也送上去吗?
可是,她一个人能办出院,带猫走吗?说不定她正无助着,她好面子又逞强,不好意思求人。
程少华想着,你男子汉大丈夫,面子让给她,会怎样?
好,心理建设完毕,程少华发送简讯。很快,他得到回覆——
“不用麻烦,有人会来接我。”
简洁有力拒绝他,程少华脸庞微烫,当下觉得彻夜为她忐忑失眠,还费神做足心理建设,人家这么一句就打发,他真蠢也。
十点。
徐瀞远出院了,她自己办好出院手续,自己打包物品,从事发到结束,除了章晓阳探望,帮她跟老板请假,她没惊动家人。对她来说,自立自强,比依赖家人妥当,他们只要不给她带来麻烦就好了。
好像是从十三岁起吧,她就学会独立,有事也不跟爸妈求助——因为太习惯被忽视。那时哥哥混帮派,常闹事,爸妈疲于应付,没心情关心她跟妹妹。徐瀞远暂代母职,照顾妹妹,姐妹相亲相爱,互相扶持。
她们功课好,都考上大学。但家中经济有状况,哥哥打架伤人,需和解费,老家房子重复贷款还款,永远没有缴清日。徐瀞远放弃学业,提早就职,打工赚钱,供妹妹读大学。
表面上,是她照顾妹妹。实际上,是妹妹让她觉得自己存在世上,是有意义的,但妹妹死了。
徐瀞远走出医院,肩膀扛着袋子,左手拎着猫砂盆,怀里抱着猫儿。站在医院接驳车处,吹着风,等接驳车。
不需要谁来接。
没了妹妹,她,徐瀞远,再也不需要任何人。她也不再善待自己,彷佛寄生于世,漂泊世间,恍惚度日,只想着如何报仇,了结痛苦。
她骗人。
程少华坐在车内,忿忿地看着徐瀞远站在接驳车等候处。
这女人真好强,说什么有人接,结果呢?扛着袋子,抱着猫儿,还拎着猫砂,挺着受伤没多久的身子站在那儿吹风?!程少华发动汽车,驶向她,又打住了。他何必?
人家都说不用了,他这是干嘛?还傻傻跑来医院?
程少华,你够了喔。
我乃感情潇洒之人,我乃铁铮铮硬汉,我从不受女人摆布,在感情方面,更是强势主导的一方。我有多少男性读者拥护?我主张谈恋爱也要谈得有尊严,有主见,有智慧。
那我现在坐在车里,唧唧歪歪靠夭那女人不让我接,是在冲三小?!程少华发动汽车,加速驶离她面前。
稍后,他愤慨又羞惭地直奔7-11,一口气买下三盒机械木作组装模型,什么腾云龙、飞行梦想家,飞天马,都买啦。
返家后放书桌上,猫不理,稿不写,花整个下午拼装。盼着快快恢复理智,还他平静心啊。
徐瀞远带着猫儿,回停车场。
从这天起,她和猫同住。
有很长一段日子,每天醒来,她便发呆一阵,想着妹妹,只想长眠下去。如今有了猫,她醒来,它会跟着从被窝钻出来,对她喵叫,讨饭吃。她拥抱那团毛茸茸的身儿,看着那双瞎了的眼睛。它看不到她一直对着它笑。因为,它憨傻的样子太可爱。
“小华……早。”
“喵呜——”
一只猫,教习惯悲伤、愤慨、绝望的徐瀞远,开始分心。
她没办法在这毛孩子偎来时,对它摆臭脸,鞭数十,驱之别院。她总是投降地,拥抱它,哄着它,看它吃东西,看它坦露肚腹睡在床铺。这小东西教她惊喜,常常发笑。
她还是会思念妹妹,思念时还是会悲伤。但小华来后,她会有某些时刻,忘了伤心。
我乃是铁铮铮硬汉也,那我现在又是在冲三小?
程少华驾车,在京华城附近绕。
只因为章晓阳提过,徐瀞远收费的停车场就在京华城附近。
京华城附近?!见鬼了,这句话,是他梦魇的开始,大梦魇啊。
程少华连着几天,情不自禁(或中邪?)常驾车出去,在京华城兜圈圈,于附近巷弄间穿梭,偶见停车场便心悸,瞅着人家的收费亭看。
是她?是她吗?!
彷佛只要找到她的收费亭,就代表某种意义,类似命中注定的……见鬼啦!他了解这冲动,肯定是费洛蒙什么的,起初对她好奇,后来是被她种种乖僻的行为冲击,那现在是……
好吧,他承认。
他又发情了。
对这个姓徐名瀞远的女人。
都怪那时在医院看到她翘着屁股,钻在被里,跟他的猫儿呢哝软语。该死的性感,该死的电惨他。
可是他这次也发情得太厉害吧?
他竟让出爱猫,让小华去陪她。因为觉得那女人需要温暖,因为她拒人千里,所以他让猫去陪她。
程少华太了解小动物的魔力,它们是群小恶魔,能融化冷酷的心肠。当看到徐瀞远因猫儿放松下来,甚至展露笑颜,他一时冲动,献上猫儿,然后,也丢了某种东西。
他的心,慌慌的。他胸腔,空空的。他常想起她,渴望见她,他讨厌这恼人心情,更厌恶心头不安宁。
情况暧昧不明,他就决心弄个明白。要嘛,对她采取行动。要嘛,快快断了念头。
到底徐静远适不适合他?
要搞清楚这个,很简单,只要收集她的十个缺点,就能熄灭热情,断了执迷。所以他有很坚强的理由,每天写稿结束后在京华城附近绕圈圈,寻找她。
终于,这天,他找到她了。
在八德路巷弄,一处私人停车场,她坐在收费亭里。
确认过她的上班地点,之后,程少华或早晨,或明月高悬夜,时常开车经过那处停车场,他会将车子停在不远处,他坐在车里,暗暗地打量她。
她的工作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五点,有个阿伯会来跟她换班。深夜十一点,收费亭停止收费,直到早上。
徐瀞远就坐在半坪大的收费间里,狭小空间仅容一人,转身都困难。一片架起的塑胶平台全当收费桌面,没有电视。有哪个正青春的女子,愿意把自己这样浪费?徐瀞远正常吗?
程少华越是观察她,越是觉得她不OK,不能把来当女友。
No、No、No!
因为她常常在发呆,因为她浪费生命,她活得不积极,太没热情。
他看她常对着窗发呆,有时低头,埋首桌前,拿着刀片,削着铅笔,再用铅笔不停写东西,那么专注地写,也不知写什么。
写了又写,像是写着什么重要的东西。程少华都快怀疑她是同行,也有个身分叫作家。可是他很快发现,她不是在写什么重要的东西,因为每次写完一叠,她就会把那些纸张收拢,走出停车场,站在红砖砌成的屋墙角落,蹲下,把纸扔进个铁盆里,点火,烧烬。她会托着下巴,默默看着辛苦书写的纸张,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