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是什么古怪理由?
姜回雪瞠眸结舌好一会儿,想起前晚与他在邀月湖上的事,脑中更乱,记起那晚对他说的那些不好听的话,心里又闷又痛……他那时明明恼火极了,现下却一脸云淡风轻,要她怎么办?她还能怎么办?
「我肚子饿了。」他很突然地说。
她秀眉一扬,朱唇微动又很快抿住,硬把溜至嘴边的话吞回去。
「不知还有没有剩余的粥可卖我?」他继续很突然地问。
他使的是苦肉计吗?有意博取怜悯?故意令她心疼不舍?姜回雪咬唇瞪人,一颗心颇受煎熬,却还是强迫自己铁石心肠。
她冷声道:「粥已见底,我这里没东西卖你。」
他扯扯唇,似笑非笑。「我想也是。」
咕噜咕噜——声音从他的腹中传岀,肚子大打响鼓,五脏庙大闹空城计。
他不是装饿,他当真是饿了。
姜回雪把自个儿唇内和颊内的嫩肉咬得快出血,仍硬撑着,正想开口催他去别的地方寻吃食,别杵在这里,此时大杂院的另一头,有人朝小灶房这边张声轻嚷——
「孟爷过来呀!肚子饿了是吧?呵呵,一早劈类柴劈到现在,把几家子的柴薪都给劈好,咱想您也该饿喽,有大馒头和肉包子,还有热面茶和豆汁儿,别饿过头,过来吃些吧!」身形佝偻的老婶子说话声音倒挺洪亮,站在自家门边朝孟云峥频频招手。
老婶子一开口,大杂院里陆续有长辈们从自家居处探出头来,接续道——
「没东西吃很可怜啊,孟爷要不嫌弃,咱们家灶上还有半锅咸粥,给您垫垫胃?」
「院子里那几只母鸡下了不少颗蛋,咱等会煎两颗蛋给您配着吃吧?」
「啊!乔记的烙饼应该还有呢,我到前头铺子帮您瞅瞅!」
「不用那么麻烦,多谢各位街坊邻居。」孟云峥越过正兀自发怔的姑娘走到小灶房外,朗声跟几位长辈说话。
他不住这边久矣,却称大伙儿「街坊邻居」,仿佛还以旧家为家,从未搬离似的,可恶!他这样根本是「鸠占鹊巢」,那些是她的街坊邻居,才不是他的。
姜回雪越想越不是滋味,好像她冷硬心肠未如众人那般殷勤招呼他,是有多不对似的。
糟糕的是,她竟然真觉得内疚,成功被挑起罪恶感。
然后看他头也不回直接走向老婶子那边,她险些要不争气地开口唤住他。
她听到他从容有礼又不失亲切地对老婶子道——
「热面茶光听都觉得暖胃,配着大馒头当真不错,那就厚着脸皮叨扰您一顿了。」
「不叨扰不叨扰,您多吃些才好,攒足力气才能好好办事啊。」老婶子招呼他进屋的同时,还不忘对杵在他身后的姜回雪笑嚷——
「没事儿的,婶子这儿有现成的热食热茶,能把他喂饱,你赶紧收拾前头去,别担心。」
她、她哪里担心?她哪有担心!她才没……没有……再次抿紧双唇,清楚自己是在对自己说谎,她当然是担心他的,却能如何?
隔着一小段距离,姜回雪对老婶子颔首勉强笑了笑。
她强迫自己收回视线,重新提起装满空碗的木桶子准备洗涤,却听到大杂院内几位长辈在外边毫不避讳地聊起来——
「是说怎么连碗粥都不给喝了?」
「就说卖到见底了呀!也不瞧瞧什么时辰,都这么晚了,哪里还会有剩?」
「可是以往也曾过午之后出现,多少都会留的,今儿个当真什么也没有。」
「嗯嗯,还一直问他来干什么,问得可响了,欸,姑娘家被惹恼,不痛快呀。」
最后,某位老长辈语重心长一叹。「惹得好姑娘家发火,不肯理踩,都不知孟家这位当了大爷的年轻小伙子到底做错何事,又有哪里不好啊?」
挨在小灶房的木条格窗边被动听取,姜回雪原本听得一脸红窘,听到后面却是眸眶发烫,鼻中泛酸。
孟家这位大爷没有不好,他只是开口求亲,求错对象。
不好的那个是她,从来都是。
第八章 你怎么还来(2)
就在姜回雪以为「劈柴事件」仅是偶发,接下来十余日,他孟大爷几乎天天出现在大杂院里。
他不再选在凌晨时分来等粥,也不在她摆摊时候来喝粥,而是当她收摊整理时,回后头居处总会见到那抹高大身影。
对他生气没用,摆脸色给他看也没用,他从头到尾淡定从容,她也没资格赶人家走,加上大杂院里的琐事莫名其妙变多,先是缺人手劈柴,隔天又缺人手汲水,再隔天是谁家的破旧屋瓦快塌陷,缺人手帮忙,甚至还有谁家的公鸡跳上树下不来,缺壮丁爬树逮鸡……诸如此类杂七杂八的活儿,明明没他什么事,他却都能掺和上一脚。
连她在打烊后整理摊头,他也要来「搅扰」,常是不动声色把较粗重的活儿替她做完,前两天还跟默儿抢着收拾桌椅,看谁擦得干净、收得快,自然是他岀手迅捷,迭桌收椅仅需「一臂之力」,当真轻而易举,让平时负责桌椅收置的默儿十分沮丧,又把两颊鼓得圆圆瞪人,倒把他瞪得哈哈大笑。
那当下,她禁不住也翘起嘴角。
他察觉到什么目光淡淡扫来,恰逮到她那抹淡淡笑靥。
她胸房一悸,徐缓敛去绽在唇角的笑花,想避开他的注视……应该要避开才对,她却迟迟没动,因男人那双眼深意潜藏,有太多柔软深邃的东西在其中流动,把她深深勾引住。
不知相互凝望多久,最后是默儿跳到两人中间,两手叉腰、两脚站得与肩同宽,代替她这个姊姊继续「瞪人」,她才满面通红回过神。
经过一开始惊涛骇浪似的冲击,被表白之后即刻被求亲,十余天过去了,她的心思从极度凌乱到现下已逐渐拿稳,老实说,只要不与他这个始作俑者面对面,她大致是能心平气和的。
但心平气和的同时,那夜在湖上他对她道出的每字每句,忽然就变得更明显清晣,一字多面,引诱她反复思量、再三沉吟。
他的似水柔情。
他的心头塌软一小角的古怪感。
他乱了拍的心脏跳动和费劲压抑的暴冲火气。
那些不曾对谁,甚至连对他的师妹都不会有的情动与念想,皆为她而起。
请你嫁我为妻,与我共结连理。
她哪里是不愿,她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却是无法说出内心的狂喜和悲切。
不能害了他。
他那么好的大好男儿,顶天立地,伟岸如绝岭孤松,而她确实太过污秽,死后复生,蛊毒异变成何物全然不知,有时陷进过往的恶梦,总梦见肉身不再受她掌控,她甚至失去人形,蛊与毒从七窍、从全身肤孔喷出,彻底将她侵夺。
试问这么糟糕的她,如何去回应他的一片丹心?
今日收拾好摊头的活儿,默儿随她乖乖练了会儿「活泉灵通」,之后几个大杂院里的玩伴来邀,说要一块儿到邀月湖畔看杂耍、吃午饭,姜回雪抵不住自家妹子可怜兮兮的乞求眼神,遂给了一吊银钱任默儿花用,允她出去玩个痛快。
默儿外食,姜回雪独自一人便也随便些,就下了一碗面条,撒些姜未葱花,再淋点酱油便对付过去。
过午,她抱着针线和绣篮坐在房中的木条格窗边缝制物件,缝的是一双男款的黑靴,仅差一排针脚补强靴筒的部分,一切就能大功告成。
其实前些时候该完成的,但「捞月节」那晚发生一连串的事,搅得她没了心思,今儿个秋阳如金,洒在挂茜黍米和辣椒的院子里,黍米黄澄澄,辣椒红彤彤,全润在金粉般的天光里,她又尝到岁月静好之味。
认真缝制,针脚细密整齐,结束最后一针,仔仔细细打线结,再用小剪子剪断缝线。
好了。终于。
她直起腰背,吁出一口气,把刚完成的黑靴拿在迤逦而进的金阳下前后观看。
嗯,还行,看来颇有进益,比之前缝制的每一双靴子都要顺眼好看。
「是给我的吗?」男人嗓声乍响。
「嗄?」
姜回雪手中靴子「啪!」一声落地,不禁惊喘,待扬睫去看,便见木条格窗外孟云峥正徐步走来,两人隔着窗四目相接。
「你、你怎还在这里?」她语气不太好,从「捞月节」那晩之后,她对他说话就没好声好气过。
「小场子的武课刚结朿,今日练得晩些,担搁饭点,我让孩子们赶紧回家用饭。」孟云峥语气一贯沉静,一掌按按腹部。「我也得用饭。」
姜回雪坐在窗下,那高大身影伫足窗外,男人有些背光而立,那让他的五官神情变得略朦胧,辨不出眉目间的底蕴。
闻他所言,虽没有直接喊肚子饿,但意思也差不多,姜回雪心里又一阵拉扯。
若在以往,她定然立刻跳起来帮他张罗午饭,下碗面条、配些酱菜再煎两颗鸡蛋什么的,今时灶房的柜子里也还留有一小盘糖糕可以让他先垫垫肚子……但她什么都没做,动也未动,靴子掉地上也没打算捡。
不过孟云峥似乎也没要蹭饭的意思,不她说话,他已又开口——
「过来大杂院是想知会你一声,刚接到皇上密旨,等会儿我就得离京,需连夜赶路,这一趟差事不难办,却是颇费时日,不知归期。」
他又要离开了,为朝廷办事,却难免涉险江湖。姜回雪喉头紧涩,气息微促。
这一回,她甚至没能替他备上什么,就连说句好话,希望他早去早归,希望他平平安安、一切顺遂的好话,都不知该怎么说。
怔怔望他,张唇却无声。
按理,他离开京城,即表示至少有一段较长的时候,他不会再来大杂院惹得她心湖生波、意绪难平,但真要面对他的离开,才晓得始终是牵肠挂肚。
如果离开的那人是她,会不会比较好些,一了百了,再不相见?
「我离京这段时候,你别走。」他低沉道。
「……什么?」她心头一跳,哑声问。
「你在打听城东一带赁屋的事,也留意起城南几个小铺子,让我不得不疑。」
「你、你怎会……」姜回雪话未问完,心里已明白。欸,想他是什么身分,真留心她的事,她私下的那些小动作哪里瞒得了他?
她想,大杂院这儿是他的旧家,既然已坚决拒绝了他的求亲,却仍赁他的家为居,有这一层牵扯,她跟他之间更难拉出距离,所以才想先寻个地方重新安置,往后要不要离开帝京往别处去,可缓缓再想。
被看穿的窘困让她颊面泛红,牙一咬,干脆扬声道:「我何时要走了?只是……只是跟常来喝粥的几位老顾客打听一下别人那儿的赁金,问问地方在哪儿,说话闲聊而已。」
「嗯,真是那样最好。」孟云峥好脾气般点点头,低声又道:「你知道的,默儿状况不比寻常人,松香巷这带她已住惯,这儿的人她都相熟,若然要她搬离,重头再一次适应新地方,对你、对她,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他说的,她怎会不懂!
她也怕自己的一意孤行会让默儿难受难过,所以想归想,打听归打听,若不是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她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此时被他点出来,内心知晓他是关切默儿,然,不知怎地,听进她耳里,竟生出一种被威胁之感。
她轻哼一声当作响应,没察觉自己脸颊正鼓圆,秀唇嘟起,模样跟默儿生气时还挺像。
格窗外的男人静静扬唇,触摸不到想碰触的,长指于是悄悄收拢。
「回雪……」他突然一唤。
窗下的姑娘双肩微颤,再次与他眸光相衔。
他微微笑,神态郑重。「是我逼得你太急,『捞月节』那晚,实不该那般草率去求。」
求?姜回雪背脊陡凛,明白过来了,他指的是「求亲」一事。
他再次微笑,略带自嘲。「那晚快马加鞭赶回帝京,实是太想见你,想同你把话谈清楚,却见到乔婆婆安排的那些前来与你相看的舟船,方寸不乱也难。内心慌急,无法多想,只想着得把喜欢的菜赶紧夹进自己碗里,不能让谁抢了去,所以才开口去求。」
「你……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些……」她吓了一跳,因为没意识到自己在哭,泪不知何时渗出眸眶,「啪答、啪答——」直滴落在自个儿手背上,她才蓦然惊晓。
她眼角和鹅蛋脸上的泪光令男人沉默了好一会儿,隔着窗,凝注她的目光变得幽深,带着仿佛能流动的温柔,流向她。
「好,不说这些,我只想回你一句。」他抿抿唇。「那晩在湖上,你答我,你从未想过嫁人,你是不嫁人的……此话可当真?!」
姜回雪开始耳鸣发昏。
怕极了他又来求,怕极了自己又要被迫说那些不好听的话伤害他,怕极了最后会抵抗不住,会当着他的面崩溃大哭。
瘪着嘴,她两片唇瓣闭得好紧,不敢泄出哭音,对他用力点头再点头,当作答复。
「嗯,那我也就放心些。」他还是微笑顿了顿道:「总得确保离开帝京这一段时日,你不会嫁给别人才好。」
姜回雪一愣,泪掉得更凶,她没有眨眸,傻了似瞬也不瞬望着他,泪一直流。
他看着,终于忍不住叹气。「别哭,我不逼你就是。你说我是自作多情,那就让我自作多情到底吧。」
再一次勾唇扬笑,他转身离去。
坐在格窗下的姑娘抱着绣篮哭得惨兮兮,觉得从未这般煎熬,想叫叫不出,想唤又不敢唤,只能掉着泪、目送他离开。
以为哭过一场就会好些,可当她抽咽着、垂首瞅见掉落在地的一双男靴时,胸房猛地一阵缩绞,痛到她又大哭起来。
第九章 就是没谁管(1)
八个月后。
西疆边陲与西南小国交界处,一条白象河成为天然国界,流淌在莺飞草长的初夏野原上。
臣服于天朝的小国扶黎每到春夏时候,在这边陲交界的白象河畔,每旬会有一场市集,赶集儿的人来自四面八方,即便不是扶黎人,也能把自家的玩意儿或牲口带来白象河畔以物易物又或是做点小生意。
孟云峥此时人就在河畔市集里,他自然不是来游逛导地风情,而是被扶黎刚继位不久的年轻大王萨里央请进王族大帐中吃食谈事。
此次奉旨离京办差,主因是扶黎小国上疏请求兴昱帝出借「天下神捕」解困。
一群神出鬼没、杀人如麻的江洋大盗,完全不知打哪儿来,如平地一声雷响,骤然现世,这群人流窜在西疆边陲与西南各小国之间,扶黎受扰尤其严重,又苦无方法解诀,终才一求求到天朝兴昱帝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