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一回,寨民们筑屋,搬运石块和木材的老旧板车被压垮了,千钧一发间,他飞身拉走两名站在板车旁的工人,没让他们被压作肉饼子。
再有一回,牧民家里的母马要生小马,难产了,能用的法子全都使上,依旧生不下来,他倒厉害,也不知走了啥门道,就见他撩起白袖,两手往母马肚子上推推揉揉,不一会儿便把小马推挤出来,弄得满袖血污似也浑不在意。
如今深秋,西塞高原绿草渐黄,寨民们忙着冬藏之务,对那名模样古怪的、冷淡寡言、却三不五时跟在大姑娘白霜月身后的诡异男人,戒慎仍有那么一些些,恐惧倒是消退了大半。
不敢说他是纸糊的老虎啦,但不知为何,大姑娘要是恼起他、傲傲的不理会他,他似乎就只会沉着脸瞪她,自个儿生闷气,什么手段也显摆不出。
大伙儿知道白霜月受伤不轻,得将养身子,也晓得男人黏在她身边不走,是为了帮她疗伤,至于伤如何疗、身子该怎么养,那就是只有当事人明白喽!
这间女子闺房,摆设朴实而无华,床榻、桌椅、柜子、脸盆架,较不一样的只有那座小小红心梨花木梳妆台,瞧起来是年代久远的古董,但保存得相当好,木质温润光泽,镶在上头的黄铜镜磨得发亮。
镜中淡映出白霜月的面容,细眉儿凤眼,她对镜中的人儿眨眨羽睫。
梳妆台是娘亲陪嫁之物,小时候听娘提过,娘也是从姥姥那儿得来的。
娘走得早,留给她的东西并不多,除这座小梳妆台外,还有那套衣物了……心思幽幽,这深秋时候似乎很难不去感伤什么。她静静地从底层柜子里取出一只方形小包,摊开外层的素面包巾,里头,是一件叠得好整齐的大红嫁衣。
嫁衣的质料极好,掌心从布面缓缓抚过,溜滑温润,如丝如缎。那美好的喜红衬着她的手,她怔怔瞧着,不知自个儿穿上嫁衣后会是什么模样?应该没有阿娘美吧?她想。她从来就不是美姑娘,西塞高原上的牧民姑娘,随便一个都较她出众,不仅如此,她们还懂得唱歌、弹琴,懂得跳舞、有着自然的风情。
而她有个变?
你有一双好骄傲的眼。
你的眼是五官中最好看、最鲜明的地方……
姑娘家是该多笑,太骄傲讨不到好处,多笑啊,你笑起来真美,你知道吗?
神魂一震,她脸如桃花,赶紧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思绪甩开,不愿去想,也不能多想,要用力、用力地告诉自己——不定心里有谁。不的是……
门外脚步声传来,她反应慢了些,门已被推开。
傅长霄一踏进女子闺房里,就见那抹纤身急急忙忙地欲要把某物藏进柜中。
难得见她如此慌神,他暗暗挑眉,走近,出手如电地拦截了她手中之物,抓近一瞧,他胸口也震了震,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还来。”白霜月既恼又羞,病色已褪的秀容此时便如那件嫁衣般艳红,玉眸有火。
“还什么?”他慢条斯理地问,很坏心地把嫁衣凑近鼻下。许久没见她紧张成这模样了……逗弄着她,听她清脆言语,不知怎地,他心底有种诡异的满足感。
“你!”白霜月磨牙,恨不得咬他一大口。“那是我娘留给我的,是我的,你、你你别乱!”
他扬眉笑了笑,觉得与她“两军对峙”,已许久没占上风了。
“我闻过你耳后的发香,闻过你肩窝暖暖的气味,甚至也闻过你的小脚,还有什么不能闻?再有,每日运气为你疗伤驱毒,你的身子早教我看光、摸透,哪里软腻、哪里坚挺,哪里玲珑有致、窈窕美好,我皆了然于心。你早就是我的了,甘心情愿地跟着我,你的东西自然全归我,别忘了你说过的话,只要我想要,就尽情去取,我现下就要这件嫁衣。”
“你……你、你……”说不全句子,她胸脯剧烈起伏,原是涨红的脸儿变得一阵青、一阵红又一阵白,觉得委屈,天大的委屈,但向来骄傲的脾性不会轻易在人前流露软弱。
她身子绷得好紧,左胸好痛,痛得想流泪,但她偏不流。她偏不!
见她又在强自隐忍,忍得浑身轻颤,傅长霄稍稍的得意之情立即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这姑娘啊……就非得这么折磨自己,连带把他也一块折磨下去才甘心吗?两人之间一直杵在极不稳定的氛围里,大半年过去了,依旧不见进展,他诱引不出她的真心。
内心重重叹气,他面无表情地走近她,把抢到手的嫁衣重新塞回她怀里。
“拿去。”撇撇薄唇道。
白霜月愣了愣,下意识地抱住,妙目仍一瞬也不瞬地瞅着男子的峻颜,感觉他似也动怒了。
但……他有什么好怒的?被欺负的是她,他是欺侮人的恶人哪!
“恶人”接着道:“把你的宝贝嫁衣收好,把衣服脱了,上榻去。”
白霜月杵着没动,脑子还没从前一刻的迷惘中调转回来,直到傅长霄又抢走她的嫁衣直接抛进柜子里,冲着她又一次沉声命令!
“把衣服脱掉,上榻去。”
她一凛,心脏咚咚胡跳,面颊再次转回赭红。
“我毒已经解了,身子也转好了,我……不需要,你别再把真气渡给我了,我可以自行运气……”她在他深沉如碧的注视下止住话,再次确定,他的确心绪欠佳。
咬咬唇,她最后还是乖乖照做,尽管这件事从她受伤至今,每日都避免下了,她仍是无法坦荡以对。
紧紧张张地褪下上衣,她东遮西掩地爬上榻,美好的玉背无丝毫掩饰地对着男人,她盘腿而坐。
有些事她其实想不太通透,刚开始是因她背上抹药,不好穿衣,他每日为她运气疗伤,双掌也毫不避讳地贴在她的裸肌上,后来那些绵针留下的外伤痊愈了,他仍是日日渡真气给她,助她驱除体内余毒。他不允她穿衣,说是掌贴着肤,真气传渡得更快。
这说法似真似假,她抗拒过几回,结果只被“欺负”得更惨。
男性温热的大掌贴上她的背肌了,她咬住险些逸出唇的绵软叹息,微挺背脊,感觉徐徐热气从他掌中传人,往四肢百骸拓去。
为什么要这么待她?常是不给她好过,故意惹恼她、欺侮她,却每日又每日将自身的真气渡给她……说实话,那些毒不仅没能在她体内种下病根,他还把她的身子养得较以前更强健了。
他究竟想怎样嘛?唉~~
忽而,她背后的男人双掌运气不止,烘暖她的身子,嗓音低且清楚地响起——
“我明日会离开西塞。今天是最后一次助你行气。我不在的这段期间,你要乖乖留在寨中,哪里也不许去,每日要自行练气,不许怠惰。听见没有?”
“你!”一怔,她欲要启唇。
“不要出声。别动!”傅长霄冷峻制止。她功力不及他,一出声或妄动,凝聚在丹田的气息要受阻的,那便浪费他的真气了。
白霜月果然定住不动,但一颗心已在飞扬躁乱。
他要离开西塞?
会离开多久时候?
又为何离开?
他、他……他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吗?
老天啊老天!他都还没真正离去,她竟已忧心忡忡,仿佛他这一走,也将把她的心魂一并掳去。
然而,她的心啊,就这么一小块疼得不知所措的方寸里,不是没谁,是她从来就不去承认,那个谁究竟是谁……
第十章 且因情恨更销魂
几是傅长霄前脚才离开“白家寨”,白霜月后脚便跟着启程。她并非追着他去,而是另有目的地。
总归是那句老话,她不是个能乖乖听话、静待在原处由人摆布的姑娘。
经一夜辗转反侧、反复思量,她细细推敲着他此行的目的,隐隐约约间,感觉自春日那时便一直悬挂于心的事,似要发生。
在“白家寨”那场混战中,她曾以为他欲报父仇,定要取惠炎阳性命,然,事实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犹原记得当日在寨中前厅,他以乌鞭困住惠炎阳时,淡淡地、话中有话地说——
“我没打算杀他。”
“我往后欲做之事,还得有他相助才成。”
后来她因护他而受伤,昏昏沉沉了一个多月,待神魂安定许多,不再时好时坏后,她曾旁敲侧击地问过他后续的种种。关于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何去何从?难道不会再召集更多的人前来“铲奸除恶”吗?那群来去忽忽、行事神秘的“黑衣群魔”是否又化整为零了?当然,还有他究竟如何处置惠炎阳?
男人答得不多,总巧妙且迂回地捉弄她,似乎她唯一得专注的,仅在于每日的驱毒疗伤,余下的事不需她忧烦。
直到两个多月前的初秋时候,她身子早恢复得能策马在原野上轻驰,那一日,她以为自个儿摆脱掉他的紧盯不放了,独自骑马上“延若寺”,却在寺中大厅被他堵个正着,和他在一块的还有一人,他们二人的模样像是刚谈完事,那人竟是惠炎阳。
更教她震惊万分的是,惠炎阳仿佛不识得她,只静静随任傅长霄身后,待地回过神来,他忽而没入在一批涌进寺中大厅朝拜的人群里,眨眼间已不知去向。
“你、你……你对他做了什么?”她差不多是用尽浑身气力,才挤出声音。
那可恶的男人啥也不提,只是对她挑眉勾唇,徐徐走来她面前,徐徐道:“你以为瞒住我了,所以好快活地骑着人马出寨吗?”双目细眯了眯。
“还是这么不听话,该罚。”他的宽袖伸来,将她的柔荑纳入,袖底,人手握小手,握得好紧,像团烈火般烧烫了她,他正在“罚”她。
“你别这样。”周遭有好多牧民和远来参拜的人,她脸蛋被烧烫了,不敢四下张望,紧声又问:“那个人明明是他,为什么你和他会在一块儿?”
“他”指的走何人,彼此自然心知肚明。
“和我在一块儿的除你之外,还能有谁?”他又话中有话了。
她心颤,呼息悄乱,瞅着他。
首次,她发觉他原来长得相当好看。
以往总忙着抵挡他的眼,被他有意无意地一扫,心就瞬间提至喉头,如要蹦出口似的,无暇分神去细辨他的其它五官。
但在这当下,周边许多人走来绕去,几是团团围住他俩,甚至还有几只放生羊发出咩咩叫声,从她脚边蹭过,她有些出神地凝视着他,幽幽想着,他长得真好看、真好看哪……
男人将她拉得更近些,那两片好看的薄唇掀动了,低低道:“迷魂。”
她眨眨眼。“什、什么?”
他也眨眨眼,别具深意又说:“迷魂。”
蓦然间,脑海闪过锐光,她意会过来,眸子瞠得圃且清亮。“你迷了他的魂?!”
他笑了,倾身要去吻她,吓得她忙往后退,无奈小手还在他掌握里,无处可退,最后仍是被他偷香;害她当场羞得真想挖个地洞把自个儿埋了。
他依旧没给正解,却在她热呼呼的耳畔叹息似地低语:“究竟是谁迷了谁的魂啊?”
白霜月想,那“恶人”是天生来折磨她的,教她一颗心七上八下,没一时安稳。她牵挂这一切,难以按捺,也不打算强迫自己按捺。
于是简单收拾行装,同寨中长老交代了声后,她便带着自个儿的贴身短剑,离开西塞,策马进中原。
她推量过,在西塞那一战后,惠炎阳暗中被施以迷魂大法,而傅长霄显然很乐意见惠炎阳继续当他的武林盟至。毕竟位高权重,能操控的事也就多了,只是中原武林人士没谁知晓,他们的盟主俨然已成天枭的傀儡。
此次人中原,她刚开始的想法很单纯,仅想暗中打探,近来江湖上是否有什么下寻常的动静。
哪里料及,她人刚踏人中原,便听闻南阳和两湖的江湖人士彼此间起了纠纷,原是简单的两个门派之间的事,后来相请盟主惠炎阳作公断,不知怎地,风波竟越闹越大,南阳的门派连成一气,两湖的各帮也不甘示弱,结果演变成现下两地域的人马相互对峙。
后来,听几个上客栈打尖儿的江湖人士提及,南阳有意拉拢皖浙一带的门派,而两湖则打算往东北地方寻求盟友,总之谁也不让谁,说不准就约个日期和地点,各带自个儿的人马好好大打一场,杀个你死我活、昏天黑地的。
当真这么闹下去,要出大事的!
白霜月心里自然着急,不为那些不相干的江湖人士,而是怕这场祸事往下延烧,与“白家寨”一向有所交往的几个武林世家和帮派,迟早要被拖下水。
基于道义,是该提点一番,可又怕这内幕张扬出来,会害了傅长霄。
她踌躇再三,欲要想出两全其美之法,后来竟察觉到似乎有人一直跟踪着她,并在暗处监视。
对方绝对是追踪的高手,她几次三番都摆脱不掉,猜想她大概离开西塞高原时,对方便已盯上了,而最有可能派人盯梢的,除了傅长霄,不会再有谁了。
她啊,向来是旁人越要勉强她,她越是不从,越要掌握她的行踪,她越是费尽心思,想方设法跑给对方追。
直到试过第七回,用过七种方式,她才得以甩开对方。
她策马直奔湘阴。
湘阴“刀家五虎门”在江湖上有些地位,名声亦正,刀老门主夫妇许多年前曾在“白家寨”住过一段时候,与白家结缘甚深。
她思量着,最好将天枭与惠炎阳之间的事说出,而“刀家五虎门”足堪信任,定能商量出一个结果。
她不想乱事扩大,亦不愿傅长霄出事,其中女儿家的心思再明白不过。
她不再自欺欺人,藏在心里的那个谁,有一双奇诡的眼,便如他所叹息的——究竟走谁迷了谁的魂?她也好生疑惑。
也许啊也许,当她自信满满、傲然不屈地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抵抗他的迷魂之术时,她只是不知,其实早在第一次望进那片琉璃海,她就已深陷其中,且从未离开过了。
无奈的是,她不想乱事扩大,偏偏有人因她摆脱了跟踪,导致好几日无法掌握她去向而大发雷霆。至于“刀家五虎门”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千不该、万不该地收留了她,才会引来天枭袭击。
你以为能逃到哪里去?
熟悉的男声透着诡谲的冷淡,敲击着她的耳鼓,那样的语调她其实了然于心,意味着那嗓音的主人正满腔怒火,恨不得把人撕吞入腹。
男人轻身功夫高绝,即便适才才与“刀家五虎门”的众好手狠斗过,如今臂弯里挟着一名姑娘,仍气劲深长,疾行如风。
白霜月只觉搂住她腰身的那只臂膀硬如刚铁,像试图把她整个人压进他血肉里般。风好狂,呼呼掠耳而过,她勉强抬脸要看清他的表情,眸光微瞄,不禁暗暗轻抽了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