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云进房,禀道:“少奶奶,二少爷和黑爷、白爷来了。”
晴兰清楚他们来做什么,只是这种事安慰不得。
放下笔,轻道:“我也有事要同他们说,让他们进来吧。”
丹云出门,她让白芯进屋捧来三个木匣子。
贺洵快步走到桌前,他望住晴兰,紧握双拳,额头浮起青筋。
他没见过一个人,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消痩成这副德性,她双颊凹陷、脸色惨白,唇间的血红消失,眼底有着掩不住的疲惫。
很多天……没法儿睡了对吧?
“这辈子,我只认你这个大嫂。”贺洵没头没脑地说出这句。
桀惊不驯的少年长大,不再与她对峙,他认下她的好,愿意心疼她了,这教她难平的心气稍稍平息。
“别说这种话,家和才能万事兴。”她用一抹再轻不过的笑容掩饰自己。
“大哥太过分,他怎么可以……”贺洵目光中隐含愠怒。
“天底下但凡有几分本领的男子,谁不想三妻四妾,何况是你哥哥。”
她说的云淡风轻,可每个字都剜着心,她不知道要切下多少刀,心才会碎得透澈?她以为亲手筑起的窝巢够牢固,能百折不摧,没想致一阵风扬起,梁断瓦破,她被困在原地,进出不得,只能望着满室颓圮,哀悼自己的辛勤。
她想调头离开的,只是走后,她还剩什么?
很多铺子、很多钱、很大的生意……却没有一个可以带给自己安慰的亲人。
留下,她还有好哥儿们、祖母和林嬷嬷,离开,她便与他们断了线。
她试着说服自己,人活一辈子,总有那么几段路上会遇见坎坷不平,总不能一瞧见坑洼就绕开,不跨跨看,不拿泥沙填上,不搬石头铺平,不昂首走过去,她怎么会晓得兴许走过去后,会是一条坦途。
只是……留下啊……天天看着听着想着,那苦会渗进骨髓里,教人痛不欲生。
晴兰天性顽强,她想为亲人再坚强一回,但是……好困难,她对自己的坚强没有把握。
于是矛盾、左右摇摆,于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白叔方道:“对男人来说,没有什么朝朝暮暮、情牵一世的破事,老大就是遇上个喜欢却得不到手的,等尝过滋味,确定不过尔尔,自然会回心转意,嫂子别担心,夏媛希比不过你。”
“没错,嫂子是最好的。”
他们是贺巽的兄弟,为贺巽鞍前马后,从无异心。当初夏家易女而嫁,他们还想要拿斧子去卸下承恩侯府大门,没想如今……她心中的感动,真真确确。
晴兰把匣子分别递给白子、黑子和贺洵。
“每个里面有五万两银票和房契。”
这是结算出清?像烫手山芋似的,他们一个个忙把匣子推回去,异口同声道:“我们不缺这。”
“别急,先听我细说。”
“嫂子别想说服我们,打从一开始往嫂子身上投银钱,我们就赖定嫂子了,你不能不管我们。”
“我没有不管,放心,这些钱不是退股。”
“不然呢?”
“树大分枝,便是亲兄弟到最后也得分产各自过日子,虽然现在大伙儿住在一块和乐融融,可日后的事终究难说,也许哪天就觉得不舒坦了,倘若有自己的小家,不开心时就回去住上几日,能减少些许磨擦。
“阿洵尚未与相公分家,我不能从公中拿钱替你筹谋,便先从我的铺子里抽出一部分银钱置办房宅,也是运气好,竟能找到三间连在一块的宅子,难得的是离贺府不远,我便一起买下,往后你们随时想住便住,想回来便回来。”晴兰细细分说。
她这是担心夏媛希把后院弄得乌烟瘴气,担心他们为夏媛希与大哥争执,所以未雨筹谋?
可她替每个人都筹划,那自己呢?他们有地方可以避开,她能躲到哪里?
沉重在眉间凝结,三人噤声不语。
为缓和气氛,她又道:“有宅子也好说亲事啊,要不,没家没宅没恒产,谁敢与你们攀亲?”
“啥都没有也不怕,我们有嫂子。”黑叙道。
“我能让你们靠一辈子?”
贺洵头一仰、肩膀一挺,“现在大嫂让我们靠,往后我们让大嫂依靠。”
他在暗示,暗示他们会是她最坚强的堡垒。
她并不害怕夏媛希呀,她害怕的是心力交瘁,害怕手放不开,害怕自己对爱情过度贪婪,以至于面目可憎。
但是她不想谈论夏媛希,转移话题问:“说说看,你们喜欢怎样的女子?”
黑叙想也不想回答:“早说过了,就要嫂子这样的。”
“我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她玩笑道,可分明用的是再轻松不过的口吻,不晓得为什么硬是让人听出心酸。
“宁缺勿滥,如果找不到,我们就赖嫂子一辈子。”白叔方耍无赖。
“没错,我们决定蹭嫂子一辈子饭。”黑叙跟着耍。
贺洵顺势接话,“时辰不早,大嫂让人备饭吧,往后我们都在这里用膳。”
晴兰懂的,他们想陪伴自己,不想她胡思乱想,可是他们有各自的前程,怎能把心拴在她身上?
舔舔干涸的嘴唇,晴兰道:“我明白你们在担心什么,放心吧,女人韧性很强的,何况哪个女人没经历过这种事,熬着熬着也就过了。”
“我陪大嫂熬。”贺洵固执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终归得努力过才能论断输赢,嫂子不能不战而降。”
“嫂子记得,你不是孤立无援、孤军奋斗,你有我们。”黑叙道。
他们三人的强力支持,将她的矛盾踹开,让左右摇摆的心思固定了位置。
好吧,决定了,她决定为他们留下。
她清楚自己不是不战而降,而是早已战过、拚搏过,也早就落败,但有他们在……不怕了。
之前处境那样差,她都过关斩将一路走到今天,现在有这么强大的后援,她不怕的,不怕孤独、不怕不被喜欢。
其实世事如刀,本就日日摧折女子的浪漫天真,她早晚要磨圆棱角,销毁志气,最终成为面目模糊的妇人,她只需要禀着初心,扼杀妒嫉、看淡感情,便不会教自己狰狞。
她只需要聪明贤慧,勤劳安分,里外张罗一大家子,最终……她会成为家族的体面,会被高高地供奉着,成为千篇一律的典范。
她就当这种女人吧,抛开爱情、放下执念,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是少女心底的梦想,而梦想往往无法成真。
她早该想开的,田野山林、美食书本、生意铺面,没有男人的天长地久也不差呀。
望着哥儿们,她试着笑得豁达。
从不把钱放在心上的黑叙,把银票往前一推。
“这钱我不要。”
白叔方瞪他一眼,这会儿是谈钱的时候吗?他们应该讨论的重点是嫂子好吗?
贺淘沉下脸,一样把晴兰给的匣子往前推,“我也不要。”
白叔方气笑了,一个这样、两个这样,难道没人晓得,现在银子不重要好吗?
然下一瞬,黑叙、贺洵有默契地互看一眼,异口同声道:“就这么办。”
啥?这么办?怎么办?白叔方皴起眉头,有什么是他没参与到的吗?
“把话说清楚。”白叔方道。
“这时候,最好让嫂子转移心思。”黑叙道。
“忙碌是转移的最好方法。”贺洵接话。
“把钱给嫂子(大嫂),让她多开几家铺子。”两人同声道。
白叔方恍然大悟,向来把钱当命看的他连忙把匣子也推出去,“好方法,让嫂子忙新铺子,夏媛希留给我们来对付,直到把她给整死,不再碍人眼珠。”
“不是夏媛希,是章雨兰。”贺洵道。要贺家为那种女人背负欺君大罪,想都别想。
“明天我去帮嫂子找铺面。”白叔方道。
“最好是连在一起的,免得嫂子东奔西跑。”
“我去给嫂子找几个护卫,和可靠的车夫。”
“我去订一部好点的马车,别让大嫂受颠簸之苦。”
你一言我一语,三人讨论得热火朝天。
然而,外头仓促的脚步声响起,三人同时转头,看见满脸慌乱的白芯踉踉跄跄跑进屋里,见到他们,立刻跪下来磕头,哽咽道:“三位爷,救救少奶奶吧,爷要打死少奶奶了。”
啥!怎么可以?那是他们的嫂子呀!
三阵风似的,白芯还没回过神,他们已经飙出门外。
第十二章 人生总得有取舍(1)
棍子打在肉上的声音,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晴兰听不清楚。
疼吗?应该是吧,在第一棍下来时,那疼……挺惊涛骇浪的,彷佛连五脏六腑都一块疼进去了,只是三、四下?五、六下……是第几下?她已经数到忘记。
反正就是到第几下的时候,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大约是老天爷待她特别好,在她身上罩起厚被,让疼痛变得模糊而迟钝。
不疼了,连伤心都觉得遥远,就是感觉累得紧、很想睡,像喝下甜甜的鸩酒后,像经历过吓人的疼痛后,全身轻飘飘的,想飘上云端。
晴兰想,她大概又要死了吧,这次会不会清醒后又回到几年前?
若再回去,新的一轮她要怎么做?远远离开男人的世界,寻一个无人的地方,安静过完一生?无风无浪、无惊无险,无喜也无悲,在春与秋之间,任由感情被岁月风干,被时光磨碎,慢慢散作斋粉,无声无息自指间滑落?
这是个好选择,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寂寞孤单,却没有感情羁绊,那就不会受伤、不会惆怅……
“通通给我住手!”远远地,白叔方便大声斥喝。
贺洵、黑叙动作更快,他们直接一脚一个,把执杖的侍卫给踢翻。
被踢翻的两人不但不生气,还满脸的喜意,终于啊……可惜白芯姑娘的脚程太慢,要不少奶奶可以少挨几下的。
“爷呢?”贺洵怒问。
见三人赶到,侍卫们齐齐松气,本就不敢用力,又怕屋子里的爷听不到声音,分寸之间拿捏得很辛苦,方才磨磨蹭蹭没动作,又把白芯放出院子里,就是盼着她赶紧去搬救兵。
有谁想要打少奶奶?没人愿意的好吗。
以前跟着爷不是不好,可一个糙男人,哪能事事精细,但自从有少奶奶之后,他们的棉被、衣裳时常有人翻洗,知道他们是负责打架的,衣裳破得快,每个月都有人给缝上新衣,再加几套练武服,他们的衣裳已经很久没有补丁啦。
更别说吃的,以前秦管事主持中馈,虽能管饱却吃得随便,少奶奶进门后,别说顿顿饱、餐餐热,吃食比以前好上不只一个层次,还有一个专门的房间,无时无刻都摆着点心、水果和茶水,让他们随时取用。
有少奶奶在,日子说有多舒坦就有多舒坦。
知道他们是孤家寡人,少奶奶还发话,倘若有喜欢的女子,随时可以报到少奶奶跟前,她愿意为他们的婚事作主,看乔老二的婚事办得多风光,他那婆娘腰是腰、脸蛋是脸蛋,羡煞人呐。
这么好的少奶奶要往哪儿去找?他们盼着她事事顺心呐。
对着贺洵的问句,侍卫们不约而同把手指向少奶奶屋子里。
贺洵眸光转过,冲进屋里。
黑子、白子盯着众人,警告道:“不许再动手。”
侍卫点头如捣蒜,有人小声催促,“白爷黑爷快去求情吧,少奶奶有我们看着。”
这表态表得太明白,白子黑子松口气,这代表方才他们已经手下留情。
他们跑进屋里,只见贺洵像硬脖子公鸡指着贺巽道:“大嫂是个弱女子,大哥下这么重的手,是想打死她,给夏媛希让位吗?”
此话太诛心,贺巽怒目圆瞠。
平常大哥这样的表情,足以吓阻他噤声,但此刻贺洵吃了秤砣铁了心,“请问大嫂做错什么事,大哥非得把她往死里打?”
往死里打?贺巽轻哼,以为他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打得多随便,他们就是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老大,女人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打的。如果你不喜欢嫂子,把她让给我吧,我来疼。”白叔方挺胸道,他喜欢晴兰的心思从来没变过。
这话触怒了贺巽,拳头往白叔方身上招呼。
平日白叔方要是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黑叙、贺洵肯定会联手把他的鼻子给揍歪,可今天黑叙、贺洵和他站在同一阵线,一起朝老大发拳。
这是造反吗?贺巽气恼。
“老大,嫂子到底做了什么?”白叔方边打边问。
贺巽不说,他不想坏了晴兰在他们心里的形象。
“大嫂做过那么多对的事,也不见大哥奖赏,怎么一点小错,大哥就下重手?”贺洵抗议。做对无赏、做错往死里打,往后还有谁要为大哥尽心?
一点小错?他们就认定只是小错?是她看起来太无害,还是媛希的性命于他们而言只是小事?
“老大说不出嫂子做错什么吗?”黑叙黝黑的脸庞透出凌厉,他父不爱、母不管,多年来唯一的温暖是晴兰给的,他不为嫂子撑腰怎么行?
贺巽第一次被人逼迫至此,有苦无处发,只能藉由拳头发泄。
他发起狠,黑子、白子、贺洵节节败退,他们把晴兰的屋子打得满室狼籍。
贺巽不歇手,他生气,他比谁都煎熬,如果可以,他不会对她动手,如果可以,他宁可受伤是自己,如果可以……
是的,他变心了,他爱上晴兰了,这是不对的,曾经他承诺对媛希专情,承诺与她一生一世,承诺时,他那么认真而用心,但他却做不到,他对媛希已经充满罪恶,怎么还能坐视晴兰对她下手?
侍卫们听着里头的声音面面相觑,一个眼尖的发现晴兰血流不止,连忙蹲下问:“少奶奶,您还好吗?”
她不好,有一把火在肚子里面烧,那火烧着她腑脏,烧着她的灵魂,烧灼着她的知觉神经。
她想啊,烧吧……全烧得干干净净啊。她不想重来,她想就此死去,死得彻底一点吧,她不要当夏媛希、不想当夏晴兰……
缓缓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微弱,她累了……
恐惧在众人脸上成形。怎么办?怎么会这样?明明控制了力气……
有个乖觉的,往屋里大喊,“少奶奶不行了!”
正打得热烈的四个人,同时歇手。
“不行了?什么意思?”白叔方问。
脑子尚未运转,贺巽已施展轻功往外冲去。
他看见鲜血从她的身下流出,从行刑的凳子上滴落、蜿蜒成河,在地上汇聚成一条毒蛇,吞噬着他的心脏。
怎么会这样?贺巽将她从长凳上抱起,只见她满头大汗、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她要死了?
轰地,他被巨雷砸中,他打死她了……
贺老夫人一语不发,眉心皱出川字。
晴兰怀孕,孩子却被贺巽打掉,这段日子,绝望与矛盾把她折磨得不堪一击,贺巽又亲自送上一根稻草,把她彻底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