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云知意,跪地求饶,“小姐,奴婢知道的不多,且……侯爷不让说。”
晴兰理解,下人有下人的委屈,他们比上面的人更身不由己。
“过去就算了,现在你能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吗?”
丹云犹豫片刻后道:“贺大人求皇上赐婚,消息传回府里,主子们乱了套,大小姐的婚事早就有打算,没料贺大人横插一脚,后来……”
想起外头还有个女儿,他们找到村里,一问二问之下,知道夏晴兰有长进,在京城开了百味楼,知道百味楼,要寻她便也不难。
像听别人的故事似的,晴兰心下一片凄然,只能琢磨着接下来怎么办?
昨夜贺巽没在喜房里歇下,今日,新嫁娘被冷落的消息将会传遍贺府上下,她很清楚自己将会举步维艰,但再艰难,这第一步,她还是必须走出去。
贺巽没有进一步动作,她猜测他决定认栽。
因为祖父势强?因为面子?因为圣旨?她不清楚他吞下恶气的原因,但清楚接下来的路她必须一个人走,没有人能扶她一把。
“真要出去吗?可是早上奴婢出去……”
被贺府下人为难、瞧不起了?她可以想像。
晴兰拉起微笑,对两人说:“再难堪,我都已经是贺家媳妇,不想受着就得改变。”
当缩头乌龟,并不会让事情更容易些。
“万一老夫人不待见小姐怎么办?”
成亲第二天,新郎本该领新娘认亲,但新郎不见踪影,这会儿去见贺老夫人,岂不是把脸送上门,让人家打得啪啪响。
“今天不见,明天再去,明天不见,后天再行,总会见到的。”晴兰下定决心打破僵局。
“这算什么嘛,把帐算在小姐头上,岂不是欺善怕恶,欺弱畏强?有本事找侯爷去呀。”白芯忿忿不平。
丹云轻扯白芯袖子,示意她小点声,隔墙有耳,何况眼下情况确实不妙。
丹云压着嗓子问:“小姐,要是爷狠下心呢?”
不管贺巽是否狠下心,她都没有退路,无退路之人,哪有权力悲观?何况她不想不战而降,她想再为自己赌一把。
扬眉,她鼓舞丫头也鼓舞起自己,“这事确实是侯府不厚道,但事已成定局,与其为了过去耿耿于怀,衔恨相待,不如怀抱希望、展望未来,凡事事在人为。以后别再叫小姐了,知道吗?”
这天底下最难的,不是谁能赢了谁,而是谁能容了谁。
贺巽不容她,便由她来容他,既然他认栽、既然他们成了夫妻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总得有一方吃亏,那么……他已输了里子,面子就让她来输。
晴兰的话鼓舞了丫头们,两人双双点头,主仆三人走出院落。
贺老夫人还没起床。
是没起床,还是下马威,晴兰不想深究,她安静地站在院子里耐心等待。
贺府上下全由贺巽作主,早些年贺老夫人还带着贺洵教养照料,等贺洵启蒙后,自有先生教导,贺老夫人便当起那富贵闲人,诸事不看不管。
所以这事,她不会插手的吧。
晴兰是商人,一个没有“用途”的老人家,可以不必花心思的,但贺府不是商场,是她一辈子要待下来的地方,她不打算以利益来衡量每个人。
扬眉展笑,她不允许失意侵占自己的情绪。
一个时辰过去,阳光照在背上,微微地刺痛麻痒,但她没打算离开,老夫人总不会睡上一整天。
谁知贺老夫人定力无边,硬是待在屋里一声不坑,仆婢进进出出端水送茶、送早膳,不久又一阵进进出出、撤下食盒,然后低抑的诵经声传出屋外。
贺老夫人摆明了态度,晴兰该知难而退的,但性子里的执拗硬是逼她站在原地。
听着木鱼声、诵经声,声声传进耳膜里,她想王嬷嬷了。
当晴兰越来越会赚钱,家里养起一票下人,王嬷嬷再不必操劳时,她在家里弄了个小佛堂,学起高门大户的夫人们诵经,可她目不识丁,翻来覆去就是那句——大慈大悲南无观世音菩萨。
重复的声音、单调的频率,让伺候的丫头昏昏欲睡。
她笑道:“嬷嬷没事做就去街上逛逛,别整天瞎折腾菩萨。”
“就是没事可以为你做,只能在佛前求你一世平安。”王嬷嬷一心为她,一意为她求得平安顺遂。
而贺老夫人的经念得很好听,听着听着,她彷佛回到那年夏天——
王嬷嬷抱住她兴冲冲说:“知道嬷嬷做了什么?”
“做什么?”
“我求菩萨赐晴晴一门好姻事,菩萨应了。”
嬷嬷很开心,她越高兴晴兰便越明白,同样的事她肯定向菩萨求过无数次,只是一次次、一回回重复着失望,直到那天方始成功。
可见她的姻缘,真的很艰难。
一颗小石子打上她膝盖后凹处,晴兰没站稳差点摔倒,幸好丹云机灵,连忙将人扶牢。
晴兰回神,仰头看着天上太阳,接近午时了。
她看见得意洋洋的贺洵,他傲娇的脸庞写着:没错,就是小爷弄的,你能耐我何?
两道剑眉,一抹英气,是个极俊俏的小伙子,他和贺巽长得很像,一眼,她便猜出他的身分。
“为啥要冒充别人嫁进贺家?”十岁的少年挺着背,质问的口气很骄傲。
“我是夏晴兰,没有冒充任何人。”她不被激怒,细声细语为自己辩驳。
“可你不是哥哥喜欢的那个。”
“你怎知我不是?”
“书房里的画像不是你。”
他有夏媛希的画像?他把画像挂在书房里,日看夜思、憧憬未来?
很简单也很真实直接的一句话,却像把三叉戟,重重戳上她的心,戳得她鲜血直流。
她错了,她的喜欢是错误、崇拜是错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奢望更是错得离谱,原来他那么喜欢夏媛希,他们之间有着她无法理解的关系。
可是怎么办呢?她花那么长的时间来欣赏他、崇拜他、喜欢他,现在却……来得及吗?她来得及把欣赏、崇拜、喜欢通通收回来吗?
苦温一笑,她心知来不及了,她只能放手一搏,卯足劲儿往前冲。
“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晴兰认错。
“这说法太牵强,谁能勉强你上花轿?”
“如果我知道你哥哥想娶的不是我,我不会上花轿。”这是她的骄傲。
贺洵斜眼,抬起下巴,“我不信!”
点头,晴兰无奈却能理解,这种事确实匪夷所思,贺洵不信,贺巽肯定更加不会相信。
“你走吧,祖母不会见你的。最好识相点,我讨厌你、大哥讨厌你、祖母讨厌你,全家都讨厌你,哪里安静哪里待着,别出来惹人厌烦。”贺洵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似的。
这可不行,她不想安静地待在贺府一角等待腐朽,那不是她重生一糟该做的事,撑起态度、挂上笑靥,她告诉自己,不能三拳两腿就被打败。
“讨厌是因为不了解,等你了解我之后就会喜欢上我。”她自信道。
“你想得美。”
“我一向想得挺美的,真高兴你了解我。”
“谁要了解你啊,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他气哼一声。
“天不早了,太阳高照,怎还不去学堂?”她问道。
“大哥成亲,先生准假了。”
“小叔为我请假啊?嫂嫂真开心,我给小叔备了礼,回头让丫鬟送过去。”
“想讨好我?哼!我可不是能被收买的,别喊我小叔。”他打定主意和大哥同一阵线。
“不能被收买吗?唉,我可是备了紫霞先生雕的砚、南宁大师制的墨、权权姑娘做的笔以及雪云纸呐。”全是橙哥哥铺子里的精品。
啥?紫、紫霞……南宁……这一套下来,没有上万两也得七、八千两。不对,钱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的东西很难求。
可恶的坏女人,她怎么可以用这么肮脏的手段收买人心?不道德、没良知!
“小叔不喜欢吗?真可惜,还以为小叔会喜欢,要不这府里还有别人需要?”
什么?她要给旁人?怎么可以,旁人又不是小叔,哪里值得她讨好?
不对不对,谁要当她的小叔啊?又没有人要认她。可是紫霞先生的砚台……
见他一张脸越涨越红,两只眼睛发直,心疼、不舍全写在脸上,却还要硬憋着,晴兰忍不住抿唇,轻抚胸口,欺负小孩子,良心真的会痛啊。
伸手在他眼前挥几下,她冲着贺洵笑道:“我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有谁喜欢,要不,还是让丫头送到小叔屋里,若小叔不爱,再帮我转送他人,行不?”
见她改口,贺洵抬起傲娇的脖子,清清喉咙,傲娇道:“知道了,如果有人想要,我再转赠。”
第六章 破碎的开始(2)
诵经声骤然停下,贺老夫人侧耳听着两个孩子对话,与林嬷嬷对视之际,忍不住咧嘴,看来这个孙媳妇很有意思啊。
还以为昨晚阿巽没进喜房,这新媳妇会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躲在屋里蒙头大哭,没想到一大早就过来。
来便来,她猜应该是想求个公道的,可人家……好像没那个意思。
“老夫人想不想见见少奶奶?”林嬷嬷问。
“听说她模样长得好?”贺老夫人问。
“是啊,昨儿个喜帕掀开,不少人惊艳极了。”
“这么美,阿巽也不喜欢?”
“怕是大少爷对夏大姑娘心有所属。”
“还以为那孩子冷情,对女人不上心,没想到竟有意中人。”
“打少爷哪回不是不声不响就做出大事?”
是啊,可惜了,不知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是阴错阳差,好不容易有个心仪的女子,却弄成这番局面。
“让她进来吧!”
“是。”林嬷嬷推门出去,走到夏晴兰跟前道:“少奶奶,老夫人有请。”
“多谢嬷嬷。”晴兰闻言一喜,忙跟在林嬷嬷身后进屋。
刚走两步,贺洵立刻抢到跟头,呛声道:“有我在,你别想蛊惑祖母。”
“蛊惑?用笔墨纸砚吗?”
晴兰噎得贺洵说不出话。林嬷嬷憋住笑意,低头往屋里走去。
贺老夫人一头银发,皮肤很白,像很久没有晒过太阳似的,然而一双饱含智慧的眼睛炯亮有神,只消一眼,晴兰便明白,这是个可以信任的老太太。
见两人对视片刻,贺洵轻哼一声,“她诡计多端,祖母别被她给骗了。”
“她能拿什么东西骗我?你才是被骗的那个吧。”
啥?连祖母都知道?这下子所有人都要以为他眼皮子浅了,闷极了,可是……紫霞先生的砚耶……他就不信,有几个人眼皮子能深得起来。
太师椅上的贺老夫人打量起晴兰,果然是好样貌,别说男子、便是她这个老太婆见着也都喜欢的,更教人欢喜的是她的气度,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宠辱不惊,这丫头相当不错。
“问祖母安。”晴兰屈膝。
“为什么来?”
“大周以孝治国,新媳妇进府,自该向长辈问安。”
她当自己是新媳妇,可阿巽认吗?
晴兰不疾不徐、不惊不惧,分明心知自己将面对多少困境,却不愁眉低头,这样的坚定与毅力,值得高看。
“我是不管事的闲人,帮不了你,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与祖母说话不算浪费时间,何况……做任何事都需要带着目的吗?孙媳妇不认为。”
不带目的行事?这话说服得了小孩,可骗不来她这历经风霜的老太婆。
“跟老太婆说话,不觉得无趣?”
“从小到大我觉得最有趣的时光是赖在王嬷嬷身边,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嬷嬷曾问我:‘知道幸福长什么样?’我回答:‘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嬷嬷说:‘不对,幸福是无事扰人,是你笑笑我、我笑笑你,说说东墙、批批西墙,琐琐碎碎过完一生。’”
“那位王嬷嬷很有智慧。”
“嬷嬷不识字,经验全是在岁月中累积,她无子无孙、无依无靠,却生就一副豁达性情。”
“王嬷嬷是?”
“她是承恩侯府下人,我母亲的出身配不上高贵的承恩侯府,生下我后,我们母女被发落到庄子上,母亲早逝,是嬷嬷一路照料我长大。”
“怨吗?”
“不怨,与其把力气用来恨人,不如用来改善生活,我做点小生意,足以养活我们祖孙俩。直到嬷嬷过世,直到侯府把我接回去,直到……眼下。”
晴兰耸耸肩,分明无奈,笑容却一直存在,承恩侯府亏待,她无半句批判,阿巽苛待,她满眼豁达,她习惯解决困境,不习惯抗议困局。
“你和阿冀的事,我帮不上忙。”贺老夫人重申。
“我懂,但我在贺府一日,就会与祖母请安一日,这是本分也是责任。”
这么坚持啊?但是,能够坚持多久?贺老夫人很想看看。
“不嫌无趣的话就来吧。”
“多谢祖母。”
“今儿个已经不早了,先回去吧!”
“是。”她转身退出。
看着她的背影,方才一直没说话的贺洵横眉怒目地开口了,“祖母,您别被她欺骗,她足智多谋、狡滑奸诈,惯会收买人心。”
贺老夫人偏头望他,哂道:“你被收买了?”
“当然没有。”
“是啰,那么贵的文房四宝都没收买到你,几句请安问候,哪能收买我这个老人精?”
呵呵一笑,贺老夫人让林嬷嬷扶着进屋,对这个孙媳妇,她有几分期待。
望着晴兰,白叔方喉咙卡卡的,他有想哭的感觉。
“好端端的,你干么冒充别人啊?李代桃僵好玩吗?”白叔方气死她了。
晴兰无奈,怎地所有人全当她热爱当西贝货?
撇唇,她瞄一眼他身后的贺巽,噘嘴抗议,“我是桃子,不是李子。”
谁跟她论桃子李子,他的意思是……厚,看中的小娘子被老大给截胡,而截了好货的老大还嫌货色差,气呐、闷呐、烦呐!
看看晴兰、再看看老大,所有的不满只化成一句轻叹,“你还好吗?”
这种情况,好得起来才有鬼。
“我想和大哥哥说话。”
意思是叫他滚?滚有何难,就怕自己一滚,转眼老大动起手,没人可以救她。
白叔方眉头两道毛毛虫皱成团,他很清楚,当初老大有多期待这门婚事,现在就有多失望,正在气头上的老大,傻瓜才去招惹。
白叔方猛朝她使眼色,可晴兰没瞧见。
她正小心翼翼地瞄着贺巽,她希望自己能够放大胆子说——“不管前世或今生,你都不是夏媛希的丈夫人选”。
但,哪能呢?那个“前世今生”太吓人,谁信才有鬼。
苦苦一笑,不等白叔方让开,她大着胆子走到贺巽身边。
晴兰轻勾上他的手指,贺巽想也不想的甩开。
她扯扯他的衣袖,他又甩,他用态度摆明一刀两断,摆明两人交情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