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他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这几步路走的很不平稳,我发花的眼睛看到天花板忽远忽近的晃。推门出来的时候,他终于支持不住。我只觉天旋地转,再次看见东西时我已经躺在地上,震得五脏似乎要吐出来,腹内的疼痛因这一摔直扩散到胸腔。我呕了吐了起来,吐出来的是粘糊糊的,红色的东西。
“该死的!要么就撞死,要么就好好的,干吗单单是一条腿!该死的老天!别耍我了行不行!”身后的人咬着牙恨声说,然后很快的来到——或者说爬到——我身边。
腿?什么腿?腿!大事——宝马——腿……“为什么不来看我?你怎么不来看我?”……他狠狠的眼神……那一天晚上……
“你吐什么……吐血?来人啊!来人帮忙啊!帮帮我们!”他大叫道。“快来人哪!”
我伸出手去,想要摸摸他的腿,可手还在空中就被他一把抓住,拉到嘴边亲了亲。
“快,快帮帮忙!”他声音中带着欣喜。影影绰绰的,我看到许多人影在远处晃来晃去,耳内听到越来越大的吵杂声。
可是,没人走过来。
过了很久,我终于意识到没人愿意帮助我这个死变态——这个变态,在新老板上任的第一天就恬不知耻的为他吹萧,我想我能猜到他们心中的鄙夷——更没人愿意把自己牵扯进命案。
于胜宇还在恳求别人帮他把我送到楼下,他已经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算啦……”我摇了摇头,很无力,“算啦……别再说了。”
于胜宇语声顿住了,低头看我,又抬头看了看站成了一堵墙一般的围观者——如果有一个人此刻出手帮忙的话,那其他人立刻就会跟上,可惜,没人愿意做这第一人——胳膊一收,紧紧的把我搂在怀里。我能听到他激烈的心跳跟深呼吸时带着的颤音。“我们走。”他说,摇晃着抱我站起来,“滚开!”他对面前的人墙吼道,踉踉跄跄的走完整个走廊,来到电梯间,粗暴的把电梯里的人赶了出去。
电梯门缓缓地闭合,他也背靠着电梯壁慢慢地坐在地上,仰着头,拳头狠狠地捶在他自己的腿上,忍耐已久的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滑落。
第九章
整个腹部都触痛,又有恶心呕吐症状,很快诊断就下来了——急性胃穿孔。因为我年轻,就诊的时间又早,加上我自己的强烈要求,医生采取的是非手术治疗。
等注射完杜冷丁之后疼痛已经缓解,但是鼻胃管的插入让我极其难过。不管怎样,总比手术好些。公司不给员工办医保,我自己也没有投保,如果手术又住院的话,我很难负担。我现在是个失业人员,不知道新的工作何时能找到。而这一次,没有朋友能帮我。
于胜宇已经忙得晕头转向,在他补办手续时我求小护士帮我给西敏打电话。在家里的床下还有点钱,我想我决不能再欠于胜宇的了。虽然想起他的腿,想起他的眼泪我还是情难自禁,可是我们已经到头了,这他和我都明白。“那就抱在一起死……”他说过的,可是我们现在谁也没死,所以不会抱在一起。
他毁我毁得太厉害了。
有时候爱和不爱就差那么一点点,有时候不是不爱,只是不能爱而已。
西敏跑来时拿着个牛皮纸袋,那是我的全部家当了。看到我他大吃了一惊,拉住床边的护士结结巴巴地问我怎么了。那护士满面通红,带着点语言障碍地跟他解释我的病情,从胃炎介绍到穿孔,再说起注意事项。
当西敏发现我离死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松了口气,“你不是说手术好些吗?他怎么没有?”他带着责难的语气问护士。
“患者自己不签啊。”女孩委屈的道。
西敏沉吟着,伏在我耳边低声说:“小喆,对你自己好点吧,啊,我今天在你的床下找到了这个。暂时用一点吧。”说着,他从牛皮纸袋中取出一个提款卡。
那是一张价值十万的卡片。
“……”我想要说话,但插管阻止了我。我劈手夺过那卡片,掰得粉碎。
我跟于胜宇好过,那是因为我爱他。我离开他,那是因为我愿意。如果我用了她一分钱,我会连自己都无法面对。
“唉!”西敏长叹一声,“你怎么这么傻呢?”他说。
“让一下,我把吊瓶重插一下。”护士走到床边,利索地拔下针头。胶皮管里淡红色的血水已经有一寸来高,是因我乱动回血了。
除了西敏,三天之内我没看到过一个熟人。我想这是很正常的。从前我还偶尔为今后打算一下,但这三天来,我真的什么都没想过,只是眼睁睁的瞪着天花板上的那一片纯白,不分白昼黑夜。后来西敏告诉我,我当时的样子很骇人,不是因为我做出了什么可怖的表情,而是因为我什么都做不出来。其实我并非什么想法都没有。每一次门响,我都想看看是不是姜卫,是不是王政,是不是我的朋友们。可是他们没来,一个都没有,一次都没有。
他们不会来了。
我看不到了,他们永远都不会再见我了。
我恢复的可能不算好——我不太清楚,那段时间我人傻傻的,没人跟我说话,说了我也听不懂——但因为我的穿孔较小,扩散的胃溶物也比较少,更重要的是,两三天后我的精神开始出现问题。我越来越怕见人,无论是医生护士还是病友我都害怕。原本听到门声我会盯盯看着的,后来门响我就全身颤抖。我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怕什么,只是怕。
你不怕丢人我怕啊!
我怕,我也怕,我真的怕啊。
我什么都怕。别……离弃我……
有时候我会忘记自己为什么住院,是胃穿孔还是肛裂?我想不起来。
大概三天不到我就获准回家了。医生只是嘱咐饮食注意。他说我的胃部可能是神经性痉挛,我必须要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过我想我现在已经没什么情绪了。
西敏本来是要回老家的,看我的情形他根本无法放心成行。其实我是真的不想让他耽搁在这里,多一天,就多担一天的风险。事情来的总是那么突然,以至于我对“明天”这个词心惊胆战。
躺在家中的床上,我依旧是呆呆的。
快了,我想,快死了,真的。
西敏啊,你回家吧。我对他说。你帮不上我什么忙的。
忙什么。他说,过一阵子,过一阵子就走。疼不疼,嗯?
嗯?我一愣,什么疼不疼?我梗着头看他。
西敏脸上现出很恐惧的样子,小喆,小喆……你别吓我,别吓我!他握着我的手,叫道。
不,不疼。我赶紧回答他说,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他在问我胃是不是还疼。其实很疼,每当我回过神儿时,就会发觉疼得要命。
我不想让西敏为我这么担忧。他自己已经够麻烦。所以我努力地把自己从这种不正常状态拔出来。
跟人说话会让我的思维比较容易集中,因此我就不停地跟西敏说话。我的反应还会有点迟钝,不过西敏说已经比之前要好上许多。
那天下了一整天的小雨,天一直阴沉沉的。后来外面彻底暗了下来,我透过窗子着外面的街灯。细密的雨丝在街灯的周围环成了球形的彩虹。我从来都不知道,雨中的街灯会如此美丽。西敏有一搭没一搭的在跟我闲聊,他也发现话说得越多,我看来就越清醒。这时,外面有人叩门。
我看了看西敏,真的猜不出还有谁会到我家来访。西敏也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还不到收水电费啊!我想。
“谁呀!”西敏踱到门边问。
“吉吉?”门外是迟疑地,不确定的声音。
“没有这个人!”我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已经用变形了的声音急速回答道。简直像是做梦一样,当初我曾经苦苦地找过他,后来他也曾天涯海角的找我。可是我们一再错过。在我最倒霉的时刻,他又怎么会出现?我又怎能让他出现在我面前!
“喆儿!是你!给我开门!给我开门!!”叩门声立刻变成了暴风骤雨般的砸门,“求求你,给我开门……我是小岩啊!给我开门……”
“你丫的不懂人话啊?跟你说了没这人!”我粗着嗓子说,鼻子发酸。
“我找了你两年了!吉儿,见见我,见见我!我有话说……”门外的声音也渐渐哽咽,“给我一次机会!”
我简直不敢相信那个飞扬乐观的男孩儿会哭。他总是不屑地撇着嘴“有什么了不起!”他总是这么说。“我就不信不行!”
西敏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门板。“小喆,别让我看不起你。”他沉声说,“逃避不是办法。拿出点勇气来!”
我摇头。我已经没有勇气了。
“你丫的神经病啊?我就是没这么好的运气!如果有人能找我两年,两年啊!我愿意给他当牛做马!”西敏的声音忽然拔高了,“来了!”他对着门外说,伸手就打开了暗锁,“他刚从医院回来,你悠着点。”
我用被子蒙住头,就像这样就他就可以看不见我了。
“吉吉,”
我感觉到有人在被子上抚摸。
“我的吉儿!”
被子一紧,有人在外面把被子连同我都拥住了。那一刻我觉得很尴尬。如果是在一年前,我会疯了一样的在他的拥抱下哭。可是,尽管这一年来他一直在我心深处,然而,那激荡的感觉却已不再。
“吉儿,听我跟你解释……我找了你两年,就是为了亲口解释给你听。那天,我是去了北京的。早就盼着去见你了,我恨不得坐飞机……我还给你买了摄像头呢,我也买一个安自己电脑上了,这样咱两个上网就能看到对方了!本来在车上我一直很兴奋,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大概到天津那一站,我手背上一痛。我是学医的,当然知道那是有人给我扎了一针!我立刻抬头看,到处都是乱糟糟上车下车的人,我已经找不到下手的人了。手背上针眼儿还在冒血。吉吉,你记得吧?那一年报纸上不是登了河南一个村子的人都感染艾滋病,有人跑出来在火车上给人扎针报复社会吗?我当时就懵了。我知道那是血液感染的玩意儿,我想我肯定是没跑了。我在天津下的车,跟着警察还有其他受害者去验血。但这都他妈白扯,没两月根本就不可能呈阳性!”
“警察也证实了有艾滋病患者报复社会的可能,而且极有可能。我想我这把是完了。他奶奶的,这辈子活得太他妈窝囊了,我不甘心,可是有啥法子呢?不甘心也得受着。艾滋病这玩意儿检查不出来的时期照样会传染。我哪敢去找你啊。我就在那儿给你打的电话。当时我太慌了,心里乱成一团,我不知道咋跟你说。我决定不告诉你,就是跟你分手,让你对我死心了吧,今后好好的过日子。”
他一直说,一直说,我毫无反应余地。我现在的反应很慢的,跟不上事情的变化。我接受不了的!
两年前的冬天,他来看我,这是我们约好的。我整天盼着,一天又一天……
约定好的那一天,他没来,但却打了电话,把我的满心欢喜倏然熄灭。
那天他说分手,他说累了,不想做gay了,他让我好好过日子。
他说他来,但没来。
他说他来了,但在来路被报复社会的艾滋病患者感染了爱滋。
我相信他说的是事实,只是迟到了两年。
不堪回首的两年。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我知道,我知道……
小岩很好,于胜宇也很好,谢荣更好。大家都很好。
可为什么会到今天?
我该怪谁?全都是无辜的,除了我自己,全无辜!
我不能再思考,我的头很痛……我蜷缩在被窝里……胃也很痛……
“我也没敢回家,在天津又返回了学校,跟个老鼠似的过日子,那时候你总给我打电话,我看到你的号就想哭。可是我不敢接电话。你特别傻——傻得可爱又可恶——我怕我一忍不住跟你说了实话,你就不顾一切的跑来跟我……我哪能害你啊!”
我不敢想象,他当时是怎么独自忍受着那临近死亡的恐惧跟孤独的。二十岁的他,需要多少勇气来面对?我真的很痛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能再勇敢一点,再执著一点,再信任他一点,再不顾一切一点地跑到他身边去陪伴他!相反的,我放纵了自己,非但害得自己不人不鬼,更让这个男孩饱受煎熬!
“我错了我错了小岩,我错了!”我放声痛哭,我错了,我错了,我全错了!全是我错了!
“没有,没有。”小岩抱着我,轻轻的吻我的头发,就像他少年时常做的那样,“是我害了你。我处理得太草率,我害了你。我让你受了很多伤害。吉吉,两周以后警察通知我那个在列车上扎针的家伙抓到了,这王八蛋纯粹是恶作剧。我立刻就给你打电话,可是你不接。两个月后我去血检发现自己完全没问题,我去找你,你已经退学了。我问过你的同学,他们都不理我。吉吉,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搬正我的脸,问。
“我不知道。”我茫然的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是我错了,我错了……
***
从浴室之后,夏志冶就常常来找我。我有些讨厌他,有些怕他,但又有些同类之间的亲近感。身边有其他的朋友,但是没有一个可以吐露心事——我不敢说我是gay,连小岩都无法接受,我怎么期望别人会理解我?
我失恋了——我七年的感情啊;我对前途很绝望——我曾经憧憬过许多,梦想过许多,可忽然之间这一切全都变得没有了意义!
我没人可以倾诉,甚至连稍稍表达一点郁闷之情都不能。我不知道谁能教教我该怎么走……只有夏志冶,只有他。
假期学校里的学生不多,寝室老大姜卫家住在北京,春节我就是在他家过的——原计划是我跟小岩在学校过——所以老大常常来寝室送些好吃的给我。他说我失魂落魄,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好几次我都鼓起勇气想要对他倾诉,然而话到嘴边又生生的噎在喉咙里。有两次他撞见夏志冶在我们寝室,当时并没说什么,过后警告我说:“老七,少跟他混在一起。很多人传他在篮球队里搞同性恋。苍蝇不叮没缝的鸡蛋,当心点他。”
我听了一之后,心凉了半截。他很厌恶同性恋。天哪,我该怎么办?我害怕。原本交情很好的同学,朋友,如果知道我是同性恋的事实,会不会都当我是病毒一样隔离我?我很孤独,也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