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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夜叉(下) page 6 作者:黑洁明

  他扬起手想揍她。

  但她早料到,侧身闪开他的拳头,把手中热烫的可可,全泼洒在他脸上。

  他痛叫出声,却更火大,狂乱的挥舞着拳头。

  虽然早有准备,她还是在混乱中被打到一拳。

  疼痛在脸上爆开,恐惧也是。

  「贱人!早知道当年老子就把妳掐死―」

  愤怒的咆哮,在空气中震荡,一如那些年惊怖的夜晚。

  在他的威吓下,她几乎要反射性的再次缩起身体,就像多年前那个胆小的女孩,只能缩在墙角,哭着忍受无情的暴力;但她已经长大了,为了不再被殴打,她早已学会自卫的方法。

  当他再朝她挥拳,她抓起沉重的背包朝他挥去,把钥匙握在拳头指缝之间,狠狠的朝他脸上攻击。他的惨叫,再次在楼梯间回响。她转身逃跑,知道她的攻击虽然有效,但并没有办法击倒他,而他比较强壮,力气也比她大。她原以为她来得及跑到大街上,但事情没有想象中的简单,她还没出巷子,他就追到了她。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长发,将她硬生生扯了回去。

  她痛叫出声,往后摔跌在地,泪水飘出眼眶的同时,她绷紧皮肉,准备忍受接下来的攻击。

  但他却突然松开紧抓她长发的手,再次哀号起来。

  她睁眼回头,看见一个她没想过会在此时此刻见到的男人。

  那个应该待在他豪宅里的自闭宅男,穿着丝质的黑衣黑裤,握着那混帐的手臂,神态轻松,一脸冷然。

  全身皆黑的他,几乎和巷中的暗影融为一体。

  痛苦哀号的男人,愤怒的举起另一只手,咒骂攻击他。

  「去你妈的!」

  他连闪都没闪,她以为他会被打到,仓皇爬起身,出声大喊。「不要――」那人没有住手,他也没有,他揍了他一拳,还捏断了他的手臂。她可以听见某种东西碎掉的声音。暗夜里,那物体被挤压碎裂的喀噤喇哩声,听来特别清晰,教人心惊。

  「啊!我的手―我的手―」

  那个人痛哭流涕,跪地求饶,「好痛、好痛!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敢了,放手……求求你……拜托……放开我……」

  他一脸无聊的看着那个跪地的男人,彷佛眼前的家伙只是蝼蚁一般。

  他回首,看着血色尽失的她,面无表情的问。

  「妳要我宰了他吗?」

  她想他死,她恨不得这王八蛋立刻死去。

  但母亲的脸,在眼前浮现。

  她恨这个人,但母亲爱他,她永远也无法理解荡什么,但母亲往生前,要求她照顾他。

  「不。」她哑声说。

  「为什么?」他淡淡的问。她看着那冷酷的百万富豪,在他面前,第一次感到羞耻困窘,她难堪的张嘴,哑声开口承认:「因为,他是我父亲。」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没有鄙夷或不屑,没有同情和怜悯,他只是松开了他的手。

  那个男人抱着手,倒在地上,呜咽着。

  「我的手……我的手……」

  她看着那个蜷缩在地,哭得泪流满面,害怕恐惧得不断颤抖的男人,那个长年殴打她与母亲的巨大怪物,此刻看起来却变小了,缩得小小的,像只胆小的老鼠。

  她好想踹这个卑劣的男人几脚,她好痛恨这个带给她生命又弃她如敝屉的废物,却又无法完全斩断和他之间的联系。

  「你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事,就是毁了我的母亲。她是这世界上,唯一还相信你的笨蛋。」她抖着手,从背包里掏出钱包,丢给了他几千块。「去看医生,别再来骚扰我,否则下一次,我会亲手宰了你!」

  千元大钞在空中飞散,还没落地,那个人已经急着用没受伤的手去抓,断掉的手在身侧晃动,即使痛,他还是要捡钱。

  那模样,可悲至极。她心痛的转身离开,没再多看一眼。

  男人,恍若黑夜中的暗影,悄无声息的跟在她身后,她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但她知道他在那里。她没有回头,一路走回像是被台风狂扫过一遍的家。

  她在这里住了一年,这已经是她成年后,待过最久的地方了。

  这套房很小,一房一卫,就算加上阳台,也没有身后那男人家里的厨房大;但这曾经是她可以安心回来睡觉的小窝。

  可惜再也不是了。

  她回过身,看见那个衣着单薄的男人,杵在门口。

  可怕的羞耻感,如大雨一般,再次冲刷过全身。

  从小,她就不断面对类似的情境,还以为自己对旁人的眼光早就麻痹……

  防卫性的,她不自觉的伸手环抱着自己,忍住几乎要夺眶的泪,挺直了背脊。

  「你为什么在这里?」她以为他从不出门。

  「我到附近办事,刚好经过。」他说。她怀疑这个说法,却无法质疑。他并不知道她的地址,况且他穿得不多,如果说要穿着这身单薄的衣服跟踪她,未免也太不智了。

  「你穿太少了。」她提醒他。

  他眼也不眨的开口:「车上有暖气,我并没有打算出来很久。」

  所以他真的只是经过?

  算了,她没力气瞎猜疑。

  不管怎么说,他救了她,让她免于可怕的暴力。

  「抱歉让你看到那么可笑的闹剧。」深吸口气,她站在几乎已成废墟的屋子里,维持着仅存的自尊,看着他道:「我很想泡杯茶给你喝,但我想杯子都被打破了。」

  「妳的床坏了。」他看着那破烂的大床。

  她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张床被那个人拿刀划破,床垫里的海绵都被翻了出来。

  「他以为我把钱藏在那里。」她苦笑,语音嘎哑。

  「妳不能睡在这里。」他环视被翻箱倒柜过的小房间,里头几乎无一处完整。她同意。只要牵涉到赌,那个人有着恐怖的毅力,为了钱,他还会再回来,她比谁都还要清楚。

  「我会去住旅馆。」明天她再来打扫干净,然后和房东退租,搬离这里。

  「妳可以住我那里。」他提议。

  她一愣,回首瞪着他。

  「我还有空房间。」他淡漠的道:「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她哑口无言的看着这个男人,怀疑他在打什么主意。她不够漂亮,身材也没有很好,像他这种条件的男人,若要找女人,街上肯定有一大堆愿意对他这只百万富豪恶羊扑虎。

  当然,也许会有不少人对他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感到疑虑就是了。

  但在这都市丛林中,哪个人没有一点毛病?

  话说回来,她在想什么?他搞不好只是可怜她。

  「我付不起那地段的房租。」她从混乱的脑海中,挤出丁点字句。

  「我不需要房租,妳只要帮我煮饭就好。」

  「我已经在帮你煮了。」她提醒他。他拧眉,不耐的说:「我要吃现做的,我不想吃事后微波加热的东西。」她早该想到,他不会满足于再加热的食物。所以他只是想找个二十四小时的免费厨子?她应该要小心。

  但她今天晚上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旅馆,她会一直被细微的声音吓醒,怕那个人偷偷跟踪她,跑来吵闹一整夜,怕必须再次面对那种难堪和无尽的暴力。

  而他那里很安静,楼下有守卫保全,位置高达三十楼,还用了最好的隔音设备,楼下再怎么吵闹,都吵不到那里。

  实话说,她找不到比他那里更好的躲藏处。

  她想答应,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很害怕,害怕自己再面对刚刚那个属于旧日的梦魇。

  眼前的男人,救了她。

  或许他也不是个好东西,但他不曾对她暴力相向,而且他想伤害自己,甚于想伤害她。

  然后,她看见他低垂冷漠的眼里,有着一丝难掩的渴望。

  突然间,她领悟他为什么开口邀请她。他很寂寞。除了热食之外,他也不想一个人。

  「我只需要几天,等我找到房子就搬出去。」不自觉的,她摩擦着自己的手臂,哑声强调道:「还有,我手边的客户不只你一个,我还是要去工作,不可能随传随到。」

  这,几乎算是答应了。

  他不给她反悔的机会,只朝她点头应允,「妳收拾东西,我去开车。」

  霓虹招牌,在夜里闪烁。暗巷里,那男人已消失无影踪,只留下腥臭的酒味。他有些遗憾那杂碎已经离开。

  在那小小的、混乱的房间里,他看得到她不自觉的颤抖,她很害怕刚刚那个杂碎,他应该当场宰了他,可他不想吓到她。

  她的轻颤,让他几乎想将她拥入怀里,替她止住颤抖。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在乎她,但他就是在乎。悄然走入黑暗之中,他在下一个阴影里,如鬼魅般,跃到老旧的公寓之上,在无月的夜里,乘着阴冷的风,于城市的高楼与高楼之间,快速潜行。他对她说谎。他并没有开车来,他的车还在地下停车场里。

  刚刚稍早,他还躺在床上,倾听她的声音,试图藉此入眠。

  他差一点就睡着了,甚至彷佛梦见自己泡在温暖的泉水里,他可以听到水声,感觉到映在眼帘上的水光邻邻。

  然后,他被惊醒,他听到她愤怒的声音,听到她和那个人的争吵,听到她被殴打的声音,听到她的痛叫,和无法隐藏的恐惧。

  他下了床,走出卧室,穿过客厅,打开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门,想也没想就跃入夜空,穿越了整个城市,朝她飞奔。

  不知道为什么,她声音里的痛苦让他很不舒服,那感觉,几乎就像是痛。

  他很久不曾感觉到痛了。

  但在听到她被打时,他却觉得痛。

  当他循声找到她时,一股突如其来的愤怒,让他几乎要伸出利爪,划破抓住她长发的家伙的喉咙。人类不值得他动手,他已许久未曾杀人了。但看到她受伤,让狂怒充斥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他想宰了那王八蛋!她是他的,没有人可以伤害属于他的东西!他想宰了那杂碎,却在最后一秒,忍住了那个冲动。

  他猜她不会想被鲜血喷了一身,那是划破那家伙的喉咙时,势必会发生的情形,砍断那只手也一样会让血喷得到处都是,而那百分之百会惊吓到她。

  所以他忍住了。

  他不想吓到她,为了某种他也无法明辨的原因。

  当他听到自己开口邀她一起住时,其实自己也很震惊,他不喜欢人类,但他一点也不讨厌这个主意,甚至还很…期待?

  如夜枭般,他轻轻落在自家露台上,穿门过厅,然后抓起车钥匙,坐电梯下楼,到地下停车场,几乎是有些热切的,飙车穿越城市,回到她那狭小的房间楼下。

  他把车停下时,她刚好下楼。

  她只带了一箱行李,小小的,只到她大腿那么高。

  他猜她也没多少东西好带,虽然刚刚才待了一下,但已足够让他看见那人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翻出来划破,其它物品也没好到哪里。看见他,她在门口停了一停,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在那一秒,他怀疑如果他不是已经在这里,她会径自离去。他打开后车厢,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把那小小的行李箱,放进了车厢里,然后自行开门上了车,坐在他旁边。

  他踩下油门,滑顺的将车开出了小巷。

  她一路无语,他也没开口多说。

  夜半时分,城市里车少人稀,他几乎一路畅行无阻。

  他将车开回地下停车场,她自己从车厢里拿出了行李,和他一起走进电梯。

  他按下楼层的按钮,看着灯号跑动。

  她的背,一直挺得很直,彷佛只要稍微弯一下,就会当场断裂,溃散成沙。

  门开时,他带头走出去,掏出钥匙开门,进门入厅。

  她在门口又停了一下,然后才走进来。

  有那么一瞬间,站在玄关里的她,脸上又出现脆弱的神情,彷佛她是置身荒原中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妳可以住客房。」他开口提醒。他的声音?让她从茫然中惊醒。慢慢的,她弯腰脱下鞋,然后拖着行李,走到那从未有人使用过的房间。那间房,除了基本家具之外,什么也没有,显得有些清冷。但这房里有属于她自己的浴室。

  她把行李打开,几乎是有些麻木的,整理着少数没有被撕毁扯坏的衣物。挂上最后一件衣服时,她才想起,她还没有和他道谢。

  深吸了口气,她走出房间,看见他站在吧台的另一边。

  吧台上有两个杯子,一杯已满,他正在倒第二杯。

  他替她倒了一杯酒。

  她走上前,坐上吧台前的高脚椅,在他把酒杯放到她面前时,她拿了起来,一口喝掉那辛辣的液体。

  那酒,宛如地狱之火,烧灼着她的喉咙,她呛咳着,然后笑了起来。

  「怎么?」他挑眉,看着她。

  她抹去眼角的泪,轻笑道:「没有,我只是突然想到,原来你身上的肌肉,不是长好看的。」

  「的确不是。」他嘴角扬起一抹讽笑。她笑着,看着他笑,泪水却突然滚落。「抱歉,酒太辣了……」她笑说着可笑的借口,泪水继续的落。她脸上被打的地方肿了起来,在明亮的灯光下,看起来特别清楚。泪水,在那红肿的脸上蜿蜓而下,留下残迹。

  心,莫名再次抽紧。

  未细想,他已抬手轻抚她的脸。

  冰冷的手指,滑过她热烫发肿的脸,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那无端的怜惜,教她屏息,僵硬。

  「肿起来了。」他拧眉,像看到碍眼的东西。

  她该退开,但她不想。

  自母亲死去,久未有人这般温柔的触碰她,虽然他神色淡漠,眉目冷清,没有任何疼惜的神采。

  可她愿意想象,愿意假装,幻想此时此刻,经过多年等待,终于有人如她的期待,恍如英勇的王子,挥舞着宝剑,穿过暴力的黑夜,只为拯救她而来。

  她闭上眼,咽下那可笑的童年幻想,却依然为他的抚摸而轻颤。

  佟秋然,别傻了。就算他是王子,她也不是需要被拯救的公主。她是货真价实的小老百姓,拥有一个酒鬼兼赌鬼的父亲,和一个宁愿承受殴打直到死去,也不愿鼓起勇气,离婚追求自己生活的母亲。国中时,她被逼得想一死了之,但一名陌生男子救了她,说服她活下去。

  自杀未遂后,她就决定要坚强起来,离开那个可怕的家,她不要再每天活在恐吓威胁之中,活在无止境的暴力之下,她没有办法说服母亲离开,只能先救自己。

  她一向只靠自己。

  睁开眼,她强迫自己后退,离开他的手能触及的范围,拿走他身前的冰桶,从中倒出冰块,放在一条干净的毛巾中,包起来敷在肿起来的脸上。

  他收回手,像是没有注意她的退缩,只是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轻啜了一口。

  「有那样一个杂碎在纠缠妳,妳为什么不收那十亿?」他看着她冰镇脸上的红肿,好奇的问,「妳可以用那笔钱打发他。」

  这句话,证明了他和她的生活有如云与泥的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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