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没有人接。
她看着墙上的时钟,现在已经中午十二点了,他要不是已经出门,就是还在睡,只是拔掉了电话线;那男人排的清扫时间都是在夜间五点到十点,因为那时他都不在家,根据她长年以来的经验,那表示他有八成的机率是夜猫子。
她点进页面的下一页,试图想找到他公司的电话或手机号码,却发现他没有写他的职业是什么,也没写上公司名称。
她愣了一愣。
当初和他接触的人,是另一位承办人员。
因为采取预付制度,基本上只要有付钱,公司也很懒得查证客户填写的数据是否确实,但她很少看到资料少成这样的。
他只填了地址、电话,和一个她第一次看时,就觉得有些古怪的姓!阿塔萨古;显然他不是少数民族就是混血儿,她并不意外,他的轮廓鲜明,看得出来有外族血统。合约上关于他的电话,只记了她知道的那一支号码,没别的了。
她还是可以等到明天再去。
问题是,到时他不一定会在那里。虽然她说她会带新的合约过去,但说不准他一时又想不开,没等她到就把自己挂了,到时她还真不知该拿这十亿怎么办。
而且,她也不想再带着十亿的存款簿在街上晃来晃去。
关掉计算机,她再打了一次电话。
他还是没有接,她深吸了口气,抓起背包,朝外走去,决定赌他还在家,只是把电话线拔了。
梦,轻轻。随风,悄然来袭。他蹲缩在黑暗里,闻到春天的气息。
那,是他寻了数千年的香气。不觉中,他朝那甜美的香味移动,渴望看到那在阳光下的温柔身影。在哪里?在哪里?他躲在树荫下,四处寻找着,却到处都寻不着她。在哪里?在哪里?
因为找不到而心急,他泪流满面的在森林里仓皇奔跑,脚下大地却突然崩裂,张出血盆大口,他往下摔跌,忙奋力抓住一旁土地,但有手拉着他的脚,把他往下拉扯。
不要不要……
他哭着挣扎着,试图爬出那血腥泥沼、黑暗深渊,却一次又一次的被拖回去。
让我出去……让我出去……
他奋力的挣扎着,利爪在地上抓出一条又一条的长痕,呜咽恳求哭泣。
但,没有人理。
不要……不要……
他往下坠落,再一次的,陷入浓黑腥臭、血肉堆砌的泥沼里。
不要……
第十三章
「不要……」她伸手按电铃时,并没有想到会听到如此痛苦的哭叫。今天并不是她来打扫的时间,基于尊重,她才没有直接用钥匙开门进去,他很有可能还在睡觉,所以她才按电铃。
但那一声惨叫,让她吓了一大跳,隔着门听,那声音不大,但实在吓人。
没有多想,她抓了钥匙开门就冲了进去。
客厅没人,厨房没人,她往卧房跑去。
门是关的,但没锁。
她直接把门打开,原以为会看见什么惨烈的景况,像是他被坏人挟持凌虐,砍了七八刀之类的,但门后,没有别人,只有他一个。
那个男人,坐在床上,泪流满面,脸上有着残余的痛苦,和无尽的茫然。
该死了,他没出事,只是在睡觉,做了恶梦而已。一时间,有些尴尬,她僵在当场。他瞪着她,热泪滚落他的脸庞,滴在他的手背。他低下头,看着手背上的水,然后抬手,抚着脸上的泪水,像是这时才发现自己在哭。
「你还好吗?」
这句话,把他和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向来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她应该退出去,但他一脸困惑,像迷失的孩子。
他看着自己脂腹上湿热的液体,惊讶困惑不已。
这是什么?
泪…吗?
他在哭吗?开什么玩笑?
听到她的问话,叫她滚出去的字句,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但不知怎地,却卡在喉咙。
他抬起头,看见门边那僵硬又冷漠的女人,沙哑的吐出一句让他害怕的话。
「我不知道……」
他在说什么?他怎么会不知道?可他真的不知道。他从来没哭过,就他记忆所及,他是所向无敌的,他从来不哭泣!那是那种懦弱胆小、没用的小鬼才会做的事!可该死的,他依然能感觉到那残余的恐慌和惊惧,他的心仍因那不明的原因,跳得飞快。
「你做了恶梦。」她说。
「不可能。」他瞪着她,哑声开口否认:「我不做梦。」
他根本不睡觉,怎么可能做梦?
「每个人都会做梦。」她再说。
他看见她眼里闪过一丝同情。
「我不会。」他翻开丝被,下了床,走进浴室盥洗,却听到她开口提醒。
「人只要睡着就会做梦,只是我们并不记得。」
他僵住,瞪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
他睡着了,再一次的。
但他不做梦,从来不曾做梦,至少他从不记得他有做过梦!
「那没有什么不好,做梦是发泄压力的管道之一。」她的声音飘入浴室,但他可以听到她转身离开的脚步声。压力?他有压力?开玩笑!对她的说法嗤之以鼻,他洗去脸上的泪迹,换掉睡衣走出去。她站在厨房,看着锅里的东西。他昨天又试煮了鸡蛋粥,但他明明照着她说的做了,那该死的东西却还是黏在锅底,只有一半可以吃,而且还有焦味。
不知怎地,有些恼。
「我是照着妳说的煮的。」他恼羞成怒的说:「但它自己就黏住了。」
「你忘了搅拌。」她抬起头,看着他,点出问题所在。
他不爽的瞪着她,开口低咆:「妳没有说要搅拌!」
该死!他态度不好,她不喜欢他态度不好!
他慌了一下,然后更恼,他干嘛担心她喜不喜欢?
他不爽的拧眉,对自己感到不爽。
可下一秒,再一次的出乎他意料之外,她笑了,微扬嘴角。
「抱歉,我以为每个人都该知道。」
她真心的道歉,没有嘲讽讥诮。
真心的,微笑。他瞪着她,听到心在狂跳。她的笑,只一秒。那牵动他心的温暖,瞬间消失,让他几乎要开口,命令她笑。可那恐怕只会惹她生气。他不懂自己为何在乎,也不太想去细想,只是站在客厅,看着那个在厨房里的女人,开口问。
「妳为什么在这里?」依照时间表,她应该明天才会来打扫。
「我来还你钱。」
她习惯性的挖掉锅里的粥,顺手把锅子放到洗碗槽里,打开水龙头,将那团斓糊黑焦泡水。
听到那句,他猛然一僵,不知为何感到害怕,他压住突如其来的惊惧,冷声道:「妳收了钱,就得做事,我不接受片面毁约。」
「我们还没签约。」她提醒他。
「只是新的没有。」他喉咙紧缩。
「旧约上,载明我只要在七天内通知顾客我要离职,公司依约可以派其它人员替补。」她心平气和的告诉他,「公司里还有其它专业的清洁人员,比我要礼貌许多,更符合你的要求。」
「我不想换人。」他捺着性子重复。她沉默,看着水盛满厚重的不锈钢锅。虽然早知道他有他的问题存在,不然也不会想不开,但意外看到他脆弱的一面,仍让她有些心软,尤其他不断试着尝试煮粥这件事,莫名干扰着她。
她不该再管他,不该再继续和他牵扯下去,可是他想吃饭,他其实还不想死。
我不知道……
他说,声音沙哑,表情迷惘。
也许他不想承认,但他不自觉散发出求救讯号。
他需要朋友,所以才不想让她走,就连这个只见过一次面的人,他都想抓着,就像在大海里快淹死的人,死抓着漂流木不放一样。
真烦。
她真希望自己能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有些恼的,她关掉水龙头,回头看着那个显得烦躁不耐,却努力保持安静的男人。
「钱还你。」
「我!」
「安静,我还没说完。」她拧眉,举起手,阻止他说话。他有些恼怒,但还是闭上了嘴。「钱还你,我昨天只是一时气昏头了,才会收钱赌气。」她收回手抆着腰,看着他说:「我会留下来,但有一个条件。」
他挑眉,等待她说明。
「你必须尊重我。」她看着他,道:「不准你再侮辱我。」
「我没有。」他嘴硬的说。
「你有。」深吸了口气,她告诉他:「你替人标价,你替我标价,那就是侮辱。」
人类本来就有价码。
他很想开口和她争辩,但看着她严肃的表情,他硬是在最后一秒,压下了这句话。
「钱不是一切,你不能把人标上价码。」她训诫的对他道,「现在,和我道歉。」
他不敢置信的瞪着她。
她冷着脸,开口催促:「快点,我的耐心有限。」这女人实在太得寸进尺!他才不道歉,他才不会和一个狂妄无礼的人类道歉!她离开了洗碗槽,绕过厨房料理台,朝门口走去。突然间,发现自己正在重蹈覆辙,他心中一慌,一个大步上前,拉住了她。
「妳要去哪里?」
她回首,瞪着他,一脸漠然。
「回家。」
他怒目以对,明知自己该让她走,却不想放手。
他可以把她关起来,强迫她留在这里,但他不想,他不想强迫她,他要她是自愿的。他不知道这想法是从哪冒出来的,可那念头占着不放。
他不肯松手,佟秋然看着他不肯松开的手,看着他恼怒的表情,只好再给他一次机会,再度重申。
「和我道歉。」
那几乎是一句命令。
她直视着他,眼里毫无妥协,也无任何畏惧。
然后,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对不起……」他的表情僵硬,说那句话时,活像要被那三个字梗到噎死一样。不过,那好歹是个道歉。她收下那个道歉,冷硬的表情缓和下来,看着他开口说:「我很抱歉,昨天打了你。」
没想到她也会道歉,他愣了一下。
「看,道歉不难吧?」她想抽回手,才发现他仍死抓着,只能没好气的说:「可以放开我了吗?」
他不想,但他还是松开了手。
她抓揉着自己被拉痛的手,看着那个表情复杂的男人,「我会替你煮饭,如果你希望,我也可以教你怎么煮。」
他呆瞪着她,无言以对。
不知怎地,他愣愣看着她的模样,看起来竟有点傻。
叹了口气,她捺着性子,直接再问:「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
想吃的东西?
眼前的女人,似乎总是会做出出乎他意料之外的事情。他看着她,心头莫名收紧,张开嘴,吐出沙哑字句。「鸡蛋粥。」她想也是。
但这个答案,还是让她心口一紧。
屋子里的垃圾桶里,没有别的东西,没有食物包装,或吃剩的残余。
虽然他看起来还是很强壮,但她怀疑,从那天之后,他就一直没吃东西。
转过身,她回到厨房里,从橱柜中拿出另一个新的锅具,再一次的为他洗米煮鸡蛋粥。
她教他煮粥,一个步骤一个步骤的教。「水滚时,要像这样搅拌,米才不会黏在锅底。」她边说边轻轻以锅勺搅拌锅里滚开的米粥,示范给他看。「你之前就是漏掉这步骤,所以才会黏底。」
身旁的男人,又靠近了一步。
她本以为他会回客厅去,但他反而走进了厨房,一点一点的靠近。既然他已经在这里,之前又试了那么多次,她不自觉边做事,边开口教他。「像这样,让大火滚一下之后,再转小火。」她把瓦斯炉的炉火转小,然后替锅子盖上锅盖,再移动一步到洗碗槽,清洗已经泡得差不多的不锈钢锅。
「然后呢?」他看着她清洗锅子,忍不住问。
她快速的清洗锅子,边道:「然后你可以暂时不用管那粥,趁这时先拿两颗蛋来,打散。」
他转身要拿蛋,然后看到料理台上空掉的蛋盒,僵了一下,莫名有些尴尬的转过身来,「蛋没了。」
她一愣,傻眼看着他。
「没了?」
「昨天用完了。」
「你!」她张嘴,然后顿住。
她本想叫他自己下去买,但又怀疑像他这种大少爷,会晓得要到哪里去买鸡蛋,他的生活必需品,像卫生纸、垃圾袋、洗发精、沐浴乳……诸如此类的杂货,都是她每个星期替他采购一次的。况且,这家伙成天把自己关在家里、会想不开真的是迟早的。一般宅男,至少还会在家看个漫画,或上网玩电动,但他却不是,他虽然有计算机,她却从来没看他开过,他这里也没有任何电动玩具的相关纸盒或产品。所以,她停了一秒,然后关掉了炉火,迅速改口:「你和我一起去买蛋。」
他一愣,不觉拧眉,「妳要我和妳一起去?」
「你想吃鸡蛋粥吧?」她问。
他当然想。
「我得去超市,最近的在好几公里之外,你开车载我过去。」
她脱下围裙,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
不想破坏难得的和谐,所以他跟在她身后,拿起放在玄关桌小抽屉里的车钥匙,然后才赫然发现自己在想什么。
和谐?他竟然想维持和谐?
太阳该不会在他睡觉时,改打西边升起了吧?
「你最好去穿件外套。」她停下来穿外套,回身见他一副打算只穿着身上那件黑色丝质衬衫出门的样子,忍不住开口提醒:「外面有点冷。」
冷?他一点也不觉得冷。他瞪着她,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不能和她说,因为他是妖怪,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吧?虽然她的话听起来有点像命令,他还是只能转回身,回到房里,从衣柜里随手抓了一件黑色羊毛大衣穿上。
「还有围巾。」彷佛亲眼看到,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他皱眉,却还是拿了一条围巾,走出卧房,冷着脸道:「不要命令我。」
「那不是命令,只是好心的提醒。」她等在门口,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再问:「你有带着银行账号吗?」
「我带银行账号做什么?」
他走到她面前,眉头还是拧着,活像只有五岁,却被妈妈逼着出门的小男孩。
她没好气的说:「那样我才能顺便到银行,把钱转回去给你。」
他穿上碍脚的鞋,绕过她,一把拉开门,走了出去,只丢下一句。
「我不需要。」
「我也不需要。」她站在原地。
「那就把它丢掉,扔到水沟里。」他头也不回,直往电梯那里走去。丢掉?那可是十亿!」这家伙对金钱的观念实在很恐怖。
「那捐出去,或给出去,随便妳高兴怎么处理。」他不耐的说。
她为之哑口,只能瞪着他可恶的背影。电梯来了,门无声滑开,他走进去,回过身,看着仍站在玄关处的她,再次拧起了眉头。「妳到底要不要去?」
这男人实在很讨人厌。
她有些恼的走出玄关,替他关上门,回身大步走进电梯。
让人惊讶的是,他竟然为了等她,始终按着开门的按键,她还以为他会就这样让门给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