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病,一个月有二十天在发烧,一岁多时,有次嬷嬷偷懒,晚上回耳房睡觉,可我们那时住的房子太破旧,那窗子居然被北风吹破,被冷风吹了一夜,也没人起来加炭火,等我起来想去看,魂都被吓飞了,房间好冷,我赶紧扑到床边看他,只见蔚哥儿脸都是紫的,皮肤冰冷,一探鼻息,好像有气又好像没气,赶紧请了大夫,我抱着他哭了好久,也不知道是不是感动了菩萨,他终于睁开了眼,虽然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但总算回来我身边。」说着说着,庄氏眼睛蓦然红了。
见状,邵怡然心生愧疚,她只顾着问自己想知道的,却没顾忌到一个母亲说起这事会有多伤心,忙歉道:「是我不好,惹得三太太难过了。」
「没事没事,蔚哥儿现在不好好的吗。」庄氏擦了擦眼角,「难得邵姑娘不嫌弃,能跟我聊聊。」
邵怡然心想,有黎老爷子在,黎子蔚又争气,黎家对庄氏不会太刻薄,但毕竟身分尴尬,倪氏这个大嫂不会来跟她聊事情,黎子蔚又住在腾文院,母子俩几日才见一次面,庄氏平常大概也只跟嬷嬷说话,可一个当太太的人又怎会跟个嬷嬷聊心事?
说来,庄氏也是很矛盾的,很注重自己黎三太太的身分,但这身分在黎家,什么也不是,月银一个月三两,权力?没有,尊重?比起老太太或倪氏身边的嬷嬷,恐怕都还不如。
邵怡然想了想,只觉得祖父真的很有智慧,祖父虽是读书人,但他也爱银子,他曾说,银子就是底气,有底气,才能舒心。
正想着,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老赵的声音传来,「三太太,邵姑娘,朝然寺到了。」
两人在嬷嬷跟丫头的搀扶中,踏着脚凳出马车。
然后邵怡然注意到庄氏的金簪上,垂坠了好几颗金色小番茄。
这个年代还没有番茄,但是二十一世纪有。
注意到她的目光,庄氏摸了摸自己的簪子,笑说:「这簪子也是蔚哥儿画的。」
「黎大少爷真是有天分,一般人有天分,就一头栽进去了,黎大少爷还能定下心好好读书,真不容易。」
夸儿子比夸母亲还让庄氏高兴,庄氏听得连连点头,「有时候我也心疼他,读书这样辛苦,都已经十六了,还没时间成亲,可是……他也只能读书,不然没将来。」
邵怡然懂,黎宗三跑了,三房又没钱,更没生意让他们做,想有个稳定的将来,只能靠读书。
Summer days的镯子、小番茄,还有他年幼时的那一场大病,她几乎可以肯定,黎子蔚也是穿越的,所以,他是那么小的时候过来的,一个现代人能静下心读四书五经,还考过了秀才举人,真厉害。
跪在蒲团上,跟菩萨磕头时,远处的钟声突然响起,悠扬传远,这时邵怡然脑中的灯泡突然亮了——黎子蔚是现代小伙伴,而现代人跟现代人,应该比较能相处吧,毕竟是同温层。
眼下她需要一个丈夫,黎家人口少,算起来也只有一房人,环境简单单纯,很适合她这种穿越人居住,她可不想去赌一把什么汪家、姚家,还是王家的媳妇生活。
毕竟经过这两年的社交生活,她也听说过很多事情,黎家已经够好了,眼下她也很难找到更好的了。
回到黎家大宅,邵怡然泡了个有香草味道的澡后,换上今年刚做的秋装。
衣服很美,可她内心很乱,要怎么让黎子蔚知道自己也是穿越来的?这事不好让苏嬷嬷、木樨还是鸢萝去做,嗯,看来她要自己跑一趟了,虽然男女有别,但她也管不了这么多了。
想想,邵怡然叫来苏嬷嬷,「嬷嬷帮我去一趟腾文院,说我读诗词对不岀对子,想去请教蔚爷,问他能不能抽个空。」
苏嬷嬷虽然觉得不太妥当,但也没说什么,姑娘这么多年来都没做过不靠谱的事情,便点了点头,称是。
两刻钟后,苏嬷嬷回来,「蔚爷说姑娘什么时候过去都成。」
邵怡然一喜,心想,好,小伙伴,我来啦。
于是把刚刚绞干的头发盘起,插了一支简单的白玉钗,佩戴上珍珠耳环,手上各一个玉镯,带着苏嬷嬷便走出芳蔼阁。
最紧张的时候已经过了,邵怡然现在镇定得很,甚至有空闲可以欣赏园中景色。
秋日天气高爽,凉风舒服,花园中金桂飘香,树叶开始转黄,小麻雀停在枯枝上吱吱喳喳地叫着,比起蝉鸣盛夏,另有一番趣味。
约莫一刻钟,邵怡然主仆到了腾文院。
守门婆子没见过邵怡然,但对银子熟得很,那锭赏银拿在手中,笑着进去禀告,不一会,桔梗来请她进去。
腾文院不大,就是一个两大屋的院子煎院有个小凉亭,沿着四周种了一圈夏堇,此时季节过了,只剩几朵还勉强开着。
从垂花门开始,不过几十步路,就已经到了大屋的槁扇前面。
桔梗敲门,「蔚釜,邵姑娘来了。」
「请进。」
苏嬷嬷笑说,「多谢桔梗姑娘。」
邵怡然本想让苏嬷嬷守着门,但转念一想,她并不清楚桔梗是什么样的人,万一转头说出去了怎么办?
就像佩兰,姜宁儿对她着实不差,可她想转头就攀上了黎子衿,女人在这个世代很艰难,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名声会变得很难听,即便两人后来成婚了,也会被说成是因为撞破丑事才成婚的。
第三章 穿越伙伴送作堆(2)
见邵怡然进了门,苏嬷嬷也不关门,就这样开着门,一转身,刚好看到守门婆子好奇朝里张望,心想正好,万一有什么流言蜚语传出,守门婆子也能当个证人。
黎子蔚正在读书,见人进来,绕过桌子边,客气的说:「苏嬷嬷说,邵姑娘想跟我讨论对子?」
「是,还请借纸笔一用。」
黎子蔚带她到案头,邵怡然拿起笔,这便写下武侠大师金庸先生的书名对联——飞雪连天射白鹿。
只有现代人才知道这对子的下联,古代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黎子蔚眼神骤变,「这是邵姑娘想出来的?」
「今日出门上香,路上马车不行,多亏黎三太太捎我一程,见黎三太太的桃花手镯跟小西红柿缀饰,突然心有所感,只不过想了上联,却是对不出下联。」
「小西红杮?」
邵怡然点点头,「小西红柿」绝对是小伙伴了,百分之八十,不然他应该要问小西红柿是什么,像苏嬷嬷,像桔梗,脸上都写着问号,可他却是跟她确认有没有念错。
黎子蔚很温和的脸突然不温和了,露出了审视、评量。
邵怡然知道,他需要时间消化,就像她认出那只镯子后,历经的震撼,太复杂了,无法一言以蔽之。
就见黎子蔚拿起笔,看了看她,接着在纸上写下——笑书神侠倚碧惊。
邵怡然继续写下「千里之外」的歌词——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沉默年代,或许不该,太遥远的相爱。
黎子蔚回——我送你离开天涯之外,你是否还在,琴声何来,生死难猜,用一生去等待。
虽然早有把握,邵然还是喜不自禁,大眼中顿时盛满笑意。
歌词对了,是自人,自己人,不过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定来的,她穿越时,周杰伦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他能对得出来,应该也不会是太早的人。
赞赞赞,时代越近,共同语言更多。
她接着仔细观察起黎子蔚,其实长相只有七十分,但书卷气息浓,加上眼神沉稳,这就加分很多,能静得下心念书,脾气应该不会太差,可以可以。
邵怡然欣喜不已,挥挥手,让苏嬷嬷跟桔梗站远点,然后压低声音说:「我是被生出来的,今日跟黎三太太说了话,你是一岁多时过来的吧?」
黎子蔚点点头,他是。
「我真没想过可以遇到同乡。」
黎子蔚想,我也没想过。
「我现在懂了,他乡遇故知,那真的不是普通的感动,如果不是苏嬷嬷跟桔梗在,我真想跟你拥抱一下,转个圈圈来跳舞。」
黎子蔚有点意外,原来邵怡然是这种个性吗?他一直觉得她很安静,与她差不多年纪的有活泼的黎翠雨,以及总是叫嚣不公平的黎翠陶,相对之下她这个寄居姑娘就显得十分透明,没想到居然是这般活泼的性子。
邵怡然笑咪咪的样子还挺可爱的,让他想起澎湖民宿的那只白色猫咪。
「我以前是记者,你呢?」
「公职人员。」
邵怡然笑着点头,「懂懂懂,很像,很像,我刚刚也觉得你有一种熟悉的气息没错,就是公务人员。」
黎子蔚莞尔,前辈子从十几岁就被说少年老成,三十岁时就被说像国企老干部,穿到这里,从小听到的也都是成熟、稳重、有定性这样的评语。
两世为人,他个性上并没有什么改变,差别只在于今生脑子好,读书像吃饭。
「有件事情,我想问你……为什么不肯接受老爷子的十万捐官银,我知道老太太不同意,可是这个家哪有她说话的分,你拿着,找个好前程,不好吗?」
「祖父让你来问的?」
「当然不是,老爷子怎么可能让我过来问这个,只不过是前几天陪他下棋,听他说起这性事情,老人家好像有点遗憾,他似乎有种『难道这个孙子觉得我不能保护他吗』的感觉,不过他肯定不会来问你,你也不像会主动解释的人,可其实人跟人之间,有时候就因为一个误会而渐行渐远,祖孙也是难得的缘分,疏远了很可惜。」
关于这问题,不只一个人问过黎子蔚,但大部分的人都是以「你好傻」开启话题,只有她,是替他跟祖父惋惜,所以他不反感,也就比较愿意说心里话,「我拿了,让祖母一直抱怨祖父,堂兄堂弟恐怕也会有微词,害得老人家晚年不安宁,我于心何忍。」
他是想靠自己努力考上进士的,但祖父说不妨碍,反正有钱好办事,疏通一个清闲官位给他,他既有时间读书,有不懂的地方也能询问同僚,岂不是更好?他这才被说服的。
的确,黎老太太不像会放过黎老子的样子,家产突然少了十万两,黎子矜、黎子轩、黎子均也不可能不心痛。
邵怡然脑海中灯泡突然又亮了,这人品可以啊,没良心点的直接就拿了,谁还管祖父晚年安宁啊。
再仔细看看他,眼睛是灵魂之窗,这么清亮的眼睛,刚毅正直的神情,好,本姑娘就赌这一回了!
黎子衿没道义,黎子轩暴力,黎子均好色,黎子蔚就算差,能差到哪里去。
想通后,邵怡然道:「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商量。」
黎子蔚好笑,自从两人身分揭开,邵怡然一直自来熟,怎么突然变这么客气了?
「你需要人脉,我需要丈夫,你娶我吧。」邵怡然眼神亮晶晶地道。
黎子蔚一怔,这——
「我的祖父,门生遍布朝廷,我的举子夫婿要安排前程,不过小事一桩,这婚姻,对你对我都有好处,当然得先约法三章,我生了孩子才能让姨娘生,抬谁当平妻,抬谁当姨娘,我说了算。
「当然,我不会虐待你的,像桔梗,紫荆啦,将来要当姨娘通通可以的,只不过得让我知道,你可不能乱来,更不能从外面随便带一个回来就要当姨娘。」
像黎子衿跟佩兰那样,实在太打姜宁儿的脸了,同是女子,她想想都替姜宁儿可怜,她原本还想说这会不会是笼络黎子衿的方法,但仔细想想,姜宁儿自视甚高,怎么可能这么做,这不就承认自己不如一个丫头了。
「我会好好孝顺黎三太太的,也会保护她,男人不知内宅事,若是成亲,黎三太太的安全就交给我。」
黎子蔚虽然很错愕,但听到第二点,也不得不思考起这个婚姻的可行性,他们暂时无法搬出黎家,他的确需要一个人替他照顾母亲。
「第三条就是最重要的,彼此尊重。你尊重我,我也尊重你,我绝对不会因为有祖父的门生当靠山就对你颐指气使,你也不可以因为自己是男人,就对我大呼小叫,我喜欢孩子,只要我生了两个,姨娘跟通房我会给你最大限度的自由。」
然而黎子蔚闻言却皱了眉,他看起来像是这么好色的人吗?
邵怡然见状却是想,这样还不满意啊?两个孩子拼一点,三年就行了,又不是一直不让他收,好啦好啦,看他一脸委屈,自己退一步吧。
「孩子没出来前,可以有通房。」这样总行了吧。
过几日,邵怡然正躺在榻上看书,松鹤堂那边熊嬷嬷过来,说老爷子请她过去一趟。她听了心中一喜,肯定是黎子蔚跟黎老爷子说了。
换上琵琶襟浣花锦衣,月白千水裙,又把头发梳拢了下,邵怡然这便朝松鹤堂去,一路上,她想到自己搞定了丈夫人选,忍不住喜孜孜的。
穿过垂花门,进了大厅,就见黎老爷子正在跟自己下棋,她过去,捻了白子,这便堵住了黑子的去路。
丫头奉上绿杨春茶跟四色蜜饯,秋日午后安安静静,没人出声。
两人你来我往,直到邵怡然把黑子的去路都堵死了,黎者爷子把棋面一推,赖皮,「不玩了。」
邵怡然笑着把黑白棋放回去。
老爷子拿起白色瓷茶盏,喝了一口绿杨春茶,「你今年十四,过了年就十五了,该订亲了,姑娘家,嫁人才是正经,你祖父让你来京城,也是要我看着你成亲的意思。」
「要在京城立稳脚根不容易,这两年多谢黎老爷子的照顾。」
黎老爷子有点为难,子蔚求娶怡然,真是怎么都想不到,他自问不是老糊涂,过去两年,怡然一直洁身自好,跟黎家几个哥儿都保持距离,他怎么都想不出子蔚为什么突然说要娶怡然。
如果是子矜,长子嫡孙,身分放在那边,他开口求娶,自己一定允,就是子轩,自己也不会犹豫太久,可偏偏是子蔚来说。
子蔚也是他的亲孙,他也疼,但宗三是被逐出家门的人,因此子蔚只能算亲戚,将来自己也只能偷偷给子蔚留一点财产,真的只能一点,留多了,就怕老妻又要闹,到时候反而让子蔚难做人。
说实话,子蔚身家单薄,但读书不错,将来可期,就是不知道怡然肯不肯跟子蔚一起熬,不过这孙子着实会读书,早上说话又那样诚恳,他这祖父也想着替孙儿完成心愿。
连喝了两杯茶,黎老爷子这才期期艾艾地开口,「早上,蔚哥儿来找我,说想娶你为妻,你怎么看?」
邵怡然一听,笑着一口应允,「好。」
见她二话不说就答应,黎老爷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再者,两年前唯一不考虑的不就是子蔚?不禁看向邵怡然,看她目光坚定,便知道自己没听错,心先放了一半,高兴地问:「怎么这样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