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虽然清贵,但还是无法和当今第一世家的原府相提并论,谢府面积相对小很多,是一座七进的宅子,前三进属于外宅,后四进则属于女眷居住的内院,颇为宽敞的后花园位于第六进,第七进则是女仆们居住的后罩房,后罩房隔一条窄巷外就是临街的高墙了。
谢母的院落松鹤园位于第五进,最是疏朗轩阔,而且临近后花园,便于老人家散心。
谢雍与原宜之的新房位于第四进的正院清越园,正院东西两侧各有一个附属院落,分别住着谢雍的两个妻室玲珑和青黛。
谢雍日后如果再有了儿女,女儿长大些可以搬进第六进后花园中的闺楼,而儿子长大了,则要移居到第三进的外宅,这就是严格的男女有别。
今日谢雍续弦大婚,其排场并不亚于当年他迎娶丁锦绣,丁锦绣的父亲虽然曾为宰相,但还是无法和原家的势力相比,只是丁锦绣是嫡女原配,今天的原宜之是庶女续弦,名义与位分上总显得弱一些,但是今天来的客人却比当年还多。
谢雍还在前庭招待纷纷扰扰的各路宾客,原宜之在小丫鬟的带领下已走进谢母居住的松鹤园。
谢母居住在堂屋的东里间,此时她正躺在大床上,身后靠着厚厚的大迎枕,额头上盖着布巾,脸色有些苍白,气色倒真的是不太好。
谢雍的父亲去世时,谢母才三十二岁,到如今守寡已十七年,一个妇道人家辛辛苦苦地把儿子拉扯大,眼看就要到知天命之年,儿子却非要娶一个‘扫把星’进门,谢母觉得自己没被气死已是命大。
谢母身高瘦削,头发已经花白,但是梳理得很整齐,即便是躺在床上,头发也纹丝不乱。她的眼角嘴角都有深刻的皱纹,这让她看起来显得很严厉,比起那些养尊处优白白胖胖的贵夫人,谢母身上岁月的沧桑刻痕要来得明显很多。
原宜之看着谢母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
将心比心,如果她处在谢母的位置,自己唯一的儿子娶个扫把星,也许与扫把星圆房之后儿子就可能横遭不测,那恐怕自己也未必能比谢母看得开,所以她对于谢母的行为并没有什么埋怨之意。
“娘,您好些了吗?”原宜之虽然是庶女,但毕竟是原府出身的大家闺秀,第一次与谢母在这种尴尬局面下相见,依然落落大方地行礼问安。
谢母躺在床上,半眯着眼,斜斜地瞥了原宜之一眼,见她穿了身大红的宫缎袄裙,袄裙用上金丝银线绣着缠枝的花开并蒂图案,灿烂辉煌又精致漂亮,原宜之身段曼妙,紧身的袄裙衬托出她已经发育完全的凹凸身材,再加上鸦羽一般的黑亮秀发,羊脂白玉一般的美丽面庞,确实瞬间就能吸引住男人的目光。
谢母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她不喜欢太妖娆的女人做自己的儿媳妇,可是已经二十岁的原宜之显然比当年十六、七岁还未发育完全的丁锦绣更诱人,儿子还不知道会不会被迷了去。
“死不了。”谢母冷冷地回了原宜之一句。
原宜之笑一笑,也不把谢母冷漠的语气当回事,转头问谢母身边伺候的婆子:“嬷嬷,娘以前也有眩晕之疾吗?可有丸药备用?”
赵嬷嬷是谢母的陪嫁婆子,她的丈夫是谢府的外管家,她是内管家,在谢府相当有实权,她对谢母很忠诚,但也很有眼力,她从原宜之一进门就开始审视这位新进门的夫人,见原宜之不仅外表脱俗,气质高雅,连行为举止都落落大方,毫不拘泥扭捏,就算明知被婆婆刁难,也没有怨色,不知道是城府太深,还是真的教养良好、天性良善?
不管如何,赵嬷嬷都认为原宜之不是个简单的女子,且不说她娘家背景的强大,只她本人怕也不容易对付,自家老夫人恐怕比当年对付丁锦绣还要困难了。
赵嬷嬷向原宜之屈膝行礼,才恭谨地回答道:“回夫人,老夫人这眩晕之症已经有七、八年了,平时注意保养例也无碍,就是累不得气不得,常备的丸药还有些,刚才已经服用过了。”
原宜之点了点头,立在床前,又看了看谢母的气色,才道:“媳妇刚进门,就累得娘病例,都是媳妇的不是,娘还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
原宜之面含微笑,言语真诚,不管她的贤慧是不是装出来的,此时谢母也发不出火来了。
谢母虽然对待媳妇严苛,但也算书香之家出身,不是那种只知道一味撒泼耍赖的乡下村妇,但是她今夜无论如何也不肯让儿子与新媳妇圆房,所以她就只好装病,歪在大迎枕上哼哼唧唧,一副很不舒服的模样。
原宜之见谢母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哼唧,便在床前的圆凳上坐下,又问了赵嬷嬷太医还要多久才能到来,然后对丫鬟知微说:“你去前院禀告老爷一声,就说我今夜要陪着婆婆,不回去了。”
谢母又瞥了原宜之一眼,没有吭声。
知微出去没一会儿,谢雍却随着她一起回来了。
谢雍的目光在原宜之身上迅速扫了一眼,见她端庄温柔,不急不躁,脸上没有半点不耐与怨色,他冷肃的眼底闪过一丝欣慰与暖意,随即他也走到谢母床前,道:“娘,儿子今夜也在您身边伺候。宜之刚进门,什么都不了解,让她在一边学着点吧。”
第2章(1)
老年人容易疲累,谢母不想理床前那一对男俊女俏看起来颇为匹配的新婚夫妻,就背过身去装睡,没想到迷迷糊糊地还真的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外面正响起三更鼓。
卧室里静悄悄的,只有一根蜡烛在默默燃烧,隔着床前的帷帐,透进晕黄柔和的光。
谢母看到自家新进门的儿媳妇原宜之正坐在窗子下的方桌旁,右手撑着脸颊,头向下一点一点的,正打瞌睡。
原宜之天还未亮就起来梳妆打扮,整个白天都没能得到休息,现在还要熬夜陪着婆婆,就算再年轻,她也有点撑不住了。
谢母自然知道大婚之日的辛苦,此时看到原宜之在新婚之夜居然真的肯乖乖在自己屋里伺候,不哭不闹的,谢母也不免有点心软了。
她正想开口叫原宜之去休息,门帘被轻轻挑起,她的儿子谢雍走了进来,谢母莫名心虚地赶紧又闭上眼睛装睡。
谢雍手里端着一只托盘,上面是两碗鸭血粉丝汤,他的臂弯里还搭着一件兔毛为里、紫貂镶领和滚边的羽缎厚披风。
谢雍把托盘放到桌子上,然后把披风轻轻地位原宜之盖在身上,再回头看了看床榻,见母亲依然在沉睡,才轻声唤醒原宜之,问:“宜之?吃点东西再睡,暖暖胃。”
亲眼见到儿子对媳妇的温柔体贴,那份小心翼翼简直是前所未见,谢母不由大受刺激。
儿子居然亲手为媳妇端羹汤披衣服,这真的是她那个冷漠的儿子吗?
以前他对丁锦绣也没有如此过啊!
对媳妇就那么体贴,对自己这个‘累病的娘’就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感受到这一刻的差别,谢母越发幽怨与难过了。
都说养儿防老,可是她的儿子只顾和媳妇亲近,根本不顾母亲,根本就是不孝嘛!
当然自己养大的儿子是不会犯错的,那错肯定就在新媳妇身上。
于是,谢母更顺理成章地厌恶起原宜之。
原宜之自然不知道自己辛苦陪着婆婆还落了个埋怨,此时她勉强睁开眼睛,迷离地看了眼前的男人一眼,还没意识到他是谁,鼻子里倒先闻进了扑鼻的清香,不由食指大动。
白天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沐浴后也只是稍微吃了两口,到现在是真的饿了,看着桌子上色香味俱全的鸭血粉丝汤,她终于完全清醒过来,眨眨那双秋水般的明眸,原宜之抬头对着谢雍灿然一笑,登时如春花绽放美不胜收,让谢雍几乎闪了眼。
原宜之坐正身子,才又发觉自己身上还多了件厚披风,她又对谢雍笑了笑,道:“谢谢夫君。”
谢雍在她对面坐下,不动声色地‘嗯’了声,说:“趁热吃吧。”
鸭血粉丝汤是金陵名产小吃,制作却相当简单,将粉丝盛在小竹篓里,放到烧得滚沸的老鸭汤里烫熟后,将粉丝倒入碗中,放入鸭血、鸭肠、鸭肝、葱花、香菜和其它调味料,然后再浇上老鸭汤,小小一碗汤,就将鸭的美味全部包含其中了。
劳累了一天,又熬夜了半宿,在这深秋之夜,能够得到一碗清淡又开胃的夜宵,对于原宜之来说真是莫大的享受。
虽然饿极,原宜之吃得依然优雅秀气,吃到一半还对谢雍笑道:“比我平时吃的口味还好呢,明天我要赏赐厨娘。”
原宜之和其它闱阁女子不同,她不爱吃甜点,偏爱略带咸味的点心和小吃,最爱吃的就是这金陵鸭血粉丝汤,原府特意为她从外面聘请了一个擅长做这道汤的厨娘,原宜之出嫁的时候甚至想把那厨娘带来做陪嫁呢。
她以为原府的这道汤已经堪称一绝,却万万没想到谢家居然能品尝到比原府更美味的汤。
谢雍抬头看她,见她吃得小脸红扑扑的,嘴唇红艳艳的,眼睛更是波光涟漪,谢雍眼神暗了一暗,喉头发紧,他低头再看看前面的汤碗,觉得其实远不如自己的新娘子美味诱人。
所以他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原宜之发现她的这位夫君总是沉默寡言,不爱说话。不过这也没什么,不爱花言巧语,只要懂得体贴照顾妻子,那更好。
原宜之偷偷地仔细瞧了谢雍一眼,意外发现他有着一双格外动人的凤眼,长眉凤目,高鼻薄唇,本是如水墨写意一般悠远秀美容貌,因这男人略带疏离的姿态和骨子里渗透出来的漫不经心的清傲,就让他天生多了几分不容侵犯的贵气凛然。
原宜之忍不住暗想,这大概是连中三元的才子独有的骄傲吧?看起来她以后要小心和他相处,千万不能再言语和行为中触犯了大才子呢。
小夫妻俩在寂静的深夜吃着美味的夜宵,偶尔抬头互望,眼波流转间暧昧暗生,原本被破坏殆尽的洞房之夜竟然也有了别样的旖旖滋味。
只有躺在一边装病人的谢母几乎恨的咬碎银牙,手指死死扭着被单,心里充满各种阴暗情绪。
前些日子儿子四处寻访厨娘,她也没当一回事,却原来都是为了讨好新媳妇才特意准备的!
瞧瞧!这大半夜的还特意为原宜之做什么鸭血粉丝汤,不嫌麻烦吗?
以往儿子熬夜处理公事,也不过是喝杯热茶,吃几块点心而已,从来不特意麻烦厨娘再去点火烧锅兴师动众。
谢母恨恨地闭上眼睛,又有点莫名的意兴阑珊,她千辛万苦地养儿子图个什么啊?
儿大不由娘,娶了媳妇忘了娘,没有一个好东西喔!
因着昨夜的好心情,原宜之第二日的精神看起来还不太差。
在谢母起床前,她和谢雍回他们的院子简单迅速地梳洗了一番,换了正式的大衣裳,准备新婚次日的叩拜之礼。
知柔取来热呼呼的烧卖、银丝卷和燕窝粥,伺候两位主子垫了垫肚子。今日的行程还很多,总不能饿着肚子去伺候老夫人。
正在这时,小丫鬟进来禀报:“老爷,夫人,少爷来请安了。”
原宜之正准备夹小菜的筷子停顿了一下,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进餐。
谢雍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
按照续弦的习俗来说,应该是新娶进门的继室先跟随丈夫拜见公婆,然后再进庵堂祭拜祖先,这一套礼仪完成,新妇才算真正成为谢家人。之后,谢雍原来的妾室子女等,才能拜见新进门的主母,向她行礼问安,表示以后都要归新主母管理了。
这个顺序,是不应该也不能出错的。
现在少爷却贸贸然地过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对于这种事,刚进门的原宜之不好贸然开口,尤其牵涉到原配留下的嫡子谢昭,她就更不能乱开口了,所以只是静侯谢雍的处理。
“让他进来吧。”谢雍淡淡地吩咐道。
一个苍白瘦弱的小男孩战战兢兢地走进来,因天气已转寒凉,他穿了薄棉袄裤,外面罩了大红金钱蟒缎的大褂子,脖子上还挂了个硕大的沉甸甸的长命金锁,越发显得他像个小棉球,锁比脸大。
原宜之忍不住微笑,她虽然无法发自内心地去喜爱一个别的女人为丈夫生的儿子,但不妨碍她喜爱一个漂亮的小娃娃——谢昭确实很漂亮,面庞三分像谢雍,更精致柔美的部分大概遗传自他的生母,有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
跟在谢昭身后的是一个娇小玲珑的柔美少女,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小小的瓜子脸,与谢昭如出一澈的水汪汪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怯生生的,我见犹怜。
原宜之见她梳着闺阁小姐的发型,身上的衣服也是淡雅但精致的绫罗,并非仆佣所穿的布麻织物,可是她又紧跟着谢昭,一副伺候谢昭的佣人模样,这让原宜之狐疑地再三打量了她几眼,然后回头看了看谢雍,目光中满是疑问。
不是谢雍的妾室,谢家又没有未出嫁的小姐,那这个小美人是谁?
谢雍看到少女,眼底闪过一丝不快的光,但他向来不形于色,只是冷冷扫了少女一眼,对原宜之道:“这位是谢昭的小姨,丁家的六小姐,前些日子忙乱,她过来帮忙照看谢昭的。”
丁六小姐,闺名丁锦芸,芳龄十五,是丁家的庶女。和谢昭的母亲丁锦绣同父异母。
按理说,她一位未出阁的姑娘,是不应该客居姐夫家的,但是在各方人士的推波助澜之下,才出现了现在微妙的局面。
丁锦绣去世之后,丁家自然不放心外孙谢昭,更不舍得放弃谢雍这么一个好女婿,丁士章早已退休,他的儿子又没有出息,丁家已经有了衰落之相,死死巴结住谢雍。或许好歹能沾点光,所以,丁家想再嫁一个女儿给谢雍,人选就是丁六小姐丁锦芸。
当时也有这样的传统,姐死妹继,这样不仅能继续维系原来结亲两家的两姓之好,还能最大程度上保证原配所生的子女不受后母的欺凌虐待,毕竟亲姨母就算以后有了自己的亲生子女,念在血缘的关系上,一般对前妻留下的子女也不会太过分。
特别是穷苦人家,这样的亲事还能节省聘礼嫁妆,两家都省心省事,这种续弦的方式也就更常见。
谢母原本是很讨厌丁锦绣的,可是庶女丁锦芸与嫡出的丁锦绣不同,向来乖巧柔顺,在谢家居住时很得谢母的欢心,后来谢雍打定主意要娶扫把星原宜之,让谢母大为恼火,与不讨喜的原宜之相比,丁锦芸就更显得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