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骗谁。”他依然敲着字,做下次活动的拟稿。圣诞节折扣活动进行中,接下来的岁末年终才是大挡。
“接下来你该不会告诉我,你晚上赶回家都是赶回去作菜给家人吃吧?”
“我是赶回去作给女朋友吃。”
“……”同事张大嘴。“你有女朋友了?”
徐东俊看一眼同事大张成圆形的嘴。“很奇怪?”
“没听你说过啊。”
“没听你问过。”
“哎呀,这样总机小姐要伤心了。”原来是一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戏。徐东俊瞄他一眼。“你那行动估价单的进度?”
“差不多啦。等金流系统测试过了,应该就能上线。”同事敲敲隔板,“真的不跟我们去?放松一下嘛。”
“我女朋友等我作饭。”
“瞧不出来你还是妻管严咧。”邀约不成,不再勉强。
嘲弄、讥讽的言语他没少听过,这点调侃算什么。徐东俊只笑一下,双手敲着键。六点半左右,他关了电脑,拎着外套离开公司。
来到生鲜卖场,熟门熟路往生鲜区走去,买了盘切块乌骨鸡,再挑了片肥美鲑鱼,返家洗手作羹汤。他炖了何首乌鸡汤,烤了鲑鱼,拿冰箱里的一把茴香作了茴香炒蛋,再给自己炒了份鲑鱼炒饭。
一切准备完成,带着餐点来到暖暖已是晚间九点;但他不急,他知道她在道馆的课上至九点,开车返家车程近半小时。这一小段时间,他进屋送上餐,与李母闲谈几句,要是巫亚哲在,两人也会对话几句。
他在九点半前离开,回到固定停在对街的车里,打开保温盒吃着他的炒饭,等候她的车从路的那端出现。他怕她看见他,只敢降下副驾座旁的车窗,等她归来,目送她下车、进屋。
他助程东琳坐上董事长位置,便跟程家再无半点关系。他把经纪公司和仕女倶乐部转让给Jeff后,这几个月的时间,他过的就是这样简单的生活。早上九点驾着新车上班,六点下班,接着买菜作饭,然后送餐过来暖暖,等见着她人,他便满足离去。
她说不要见面,那就不让她看见,他偷偷瞧她总可以吧。他不试图去说服,不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任何的解释,他相信她也在思考,他相信许多经验需要时间沉淀。
他告诉自己不急、不躁,他本就擅于等待;为了给程家人致命一击,他都能等候多年,那等她一点时间又算什么?
他吃着饭,目光盯着对向车道,两束微刺眼的光线让他眼睛微微一眯;再睁眼时,那部车打了方向灯,从对向绕了个半圈,停在他的车前。他心一跳,刚塞入嘴里的米饭忘了嚼,一双漂亮的长目紧紧盯着前车车屁股。
他看见她下车,回身掩车门,落锁后似是朝他这方向望来,他屏息,直至她调回目光,穿过车道到对街,他才舒口气——她应未看见他。
数月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落得又快又急,道路变成小河,他车来不及移走,泡了水,拖回原厂评估需花十八万,他干脆换了部新车。她不曾见过他这部车,车内又无光源,他隐在黑暗车厢中,她瞧不见他。他安心地继续用餐。
李芳菲在掏出家门钥匙时,忽顿了顿,回首望向那部铁灰色休旅车——好像总在晚间出现,固定停在那,不知是哪户人家的新车。
她进屋,搁下背包与钥匙,直接进厨房。一旁餐桌留有饭菜,她瞄一下,觑见那片烤鲑鱼时,有些意外它的完整——妈和哥都没吃吗?
她洗手,盛饭,坐下后开始进食:她吃进茴香炒蛋时,稍惊艳了下。以往都炒老姜片,这次加了蛋,想不到味道这么契合。
“回来了?”李母着睡衣裤下楼,身上带了点沐浴乳的味道。
“对啊。”她扒了口饭,问:“你今天这么早就洗完澡啦?”
“昨晚没睡好,今天想早点睡。”李母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哥值班?”
“没有,吃完饭就出门了,说跟人有约。”
李芳菲笑眯眯。“跟那个住院医师?”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没说。”“这个拿来炒蛋满好吃的。”她夹一筷子茴香炒蛋。“我也是第一次试。本来只是爱吃,今天才知道茴香补身体,说是健胃行气,经痛时吃这个也很好。”
她垂下眼帘,问:“你跟哥都没吃鱼?”
“有啦,我煎了两片,跟你哥吃了一片,这片留给你,你体力消耗多,要多吃点。”
她划开鱼肉,夹了一小片放入口中,慢慢抿着味道。
李母瞧瞧她表情,问:“你这样饿到这时间才吃饭好像不大好,还是以后我早点作饭,你吃饱再去上课?”
“吃饱就运动也不好啊,而且我中间休息时间会吃点心。”周一至周五,五点五十分固定儿童初级班,上至七点二十结束,休息十分钟后,接着上品势防身班或对打应用班,九点下课。
“十分钟休息时间能吃什么?喝水就差不多了。”
“吞个面包还可以。”她再取了小片鱼肉入口咀嚼。
李母看着女儿尖细的下巴。“我觉得这样不好,你看你才去道馆一个多月,好像又痩了不少。”
“运动量大的关系。因为运动而痩,这是很健康的。”“怕你午餐和晚餐相隔太久,以后胃会出问题,反正我都是要作饭,早点煮和晚点煮都一样的。”
李芳菲安静数秒,问:“是他的意思吗?”
李母愣了愣,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他不想再作给我吃了是不是?”她抬睫看着母亲。
这阵子东丽时常给她电话,每回与东丽对话,总会听见他的消息。
东丽说他有天心情不好多喝了酒,语无伦次,一下子说他要是早一点知道她爸是人头,他就不检举程国梁了;一下子又说不检举的话,大家傻傻继续吃黑心品,没一会又说早知道当年不要看见她百褶裙下的大黄运动短裤,他也不会对她留下深刻印象;再隔一会又说他相继拉下程国梁与程国珍,看似是最大赢家,却没想像中快乐。
东丽又说他把经纪公司和倶乐部转让出去,说他成了上班族,做行销企划说他自经纪公司楼上搬出,另租屋居住;说经纪公司那栋房是以他前些年累积下来的收入购进,现在租给目前经纪公司的老板:说其实她哥哥靠收租金每月也有一笔金额不小的进帐,即使不工作,生活开销也不成问题,也许还能有存款,但他不想闲着……东丽总是有意无意地说起他的事。
不见他,生活中还是有他;不见他,还是会想起他。
“你都知道?”李母反应过来时,反问她。
“味道跟你的有些不一样。”李芳菲指的是菜色。妈习惯四菜一汤,但自她到道馆教授跆拳课程开始,这段时间晚餐总会多出一、两道菜,偶尔餐桌还会出现两汤,每回问,妈总说另外给她补体力的。
那些菜色,有些味道不同于妈以往所作,眼前这茴香炒蛋尝起来的味道就不大一样了,更别说鲑鱼多了点味噌香气,与妈以往只加盐巴和柠檬汁的味道明显不同。
李母笑一下。“被你吃出来啦?”
“你味噌只会煮汤,不会拿来烤鱼。”
“你哪时发现的?”
“上次的柠檬鸡柳,你说是他作的后,我就开始留意了。”
“他就是看你好像痩了,又看你爱吃速食,怕你不健康。”李母瞧瞧她神情平静,再道:“他是担心你饿过头,才跟我提让你吃过晚饭再去道馆,他改作消夜送来。”
消夜?他打算以这种方式进行多久?她允许他以每日一顿晚餐默默维持这样若即若离的关系,她也相信妈和他或许早猜到她已知道有些菜色是他作好送来。他透过妈,她经由东丽,他们知道彼此近况,他们心照不宣。她松动,让出一些空间;他坚持,守着那点退路。
稍久的时间,都只有碗筷轻碰声。扒光那碗饭,舀汤时,她淡淡地开口:“上课前吃晚饭,下课后吃消夜,养猪也不是这样养的。”
“养猪倒还好办。猪哪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哪会钻牛角尖,你说是不是?”李母唉声叹气,收着餐桌上她吃空的餐盘,也顺手将那碟还剩一半的鲑鱼取走。
“我还要吃。”她盯着那盘鱼。
“我以为你不吃了。”李母搁回盘子,手又去碰那还剩一点的茴香炒蛋。“这还吃不吃?”
“吃!”她应得快,对上母亲促狭的眼神时,她脸孔微微发热。“我吃完自己收,碗我也会洗,你先去睡。”
回房已近十点半。夜里宁静,她取衣准备洗澡时听见外头的引擎发动声,心忽一跳。她匆匆推开阳台门,靠在女儿墙上往对街瞧,哪还有那部休旅车。
第十四天了。她悄悄关切休旅车十四天,发现车在周一至周六出现,她出门授课前车不在,她归家时会见车停在那,待她房间灯亮,外头即响起引擎发动声,她再步至阳台,车已消失。
李芳菲靠着女儿墙望向对街,空荡荡的位置提醒她今天是周日,忽生出一点失落感。周日不来是因为她休息,知她在家,所以他不出现?他换车了还是借来的?
她望着那位置发愣时,房里的手机响,她回房欲接,来电显示又让她呆怔好一会,直至响铃停了再响,她才回神,接通电话。
“还以为你是不是就不接我电话了。”是吴承佑。
那日对如琦坦承是她录下两人对话,也坦白她进立群私中是为了捜找程家的不法情事后,如琦给了她一巴掌,狠狠地,不留情面地,至今她彷佛还能感受当时那热辣辣的疼痛感。她相信现在在如琦和老吴眼里,她就是一个为了个人目的而欺瞒他们夫妻俩感情的骗子,她不奢望被原谅,也以为再无交集。
李芳菲慢了几秒才道:“我以为我看错来电者。”
吴承佑笑着。“才几岁就得老花啊?”
她眼眶微热,没答话。“你要不要来看你干女儿?”
她呆了数秒,有些惊喜地问:“生了?”
“生啦!前晚生的。”
“多重?”
“两千八。还看不出来像谁,但手长脚长的,将来肯定适合练跆拳:等她上大班,你好好教她啊,长大要是遇上那些想追她的猪哥,打得他们落花流水。”她笑。“这样谁还敢追?”
“那就不要追啊。想追我吴承佑的女儿,也要先过我这关,我这关过不了还追什么追!”
她依然笑着,半弯的眼睛蒙上水气,她眨眨眼,没能眨去泪意先哽咽出声。
“知道我这么疼女儿,很感动是吧?”
她抿住嘴,猛点头,想起他看不见,鼻子轻轻嗯了声。
“哪时过来?”
“我……”如琦呢?她同意她去探视她们母女吗?她知道老吴拨了这通电话给她吗?
“晚饭吃了没?没吃的话现在过来,陪我吃顿饭好了,我这两天陪她吃月子餐,觉得自己也快发奶了。”
李芳菲笑出声,忽听闻那端传来女声:“最好这样就会发奶,那女儿给你亲体好了!”
听见如琦朝气蓬勃的嗓音,她情绪满溢,有数秒钟的时间难以言语,她呵口气,问:“如琦好吗?”
“她超好的,你没听她嗓门那么大?我跟你说,真的不夸张,她那天阵痛时喊多大声啊,医生说没听过这么能喊的产妇。”
她微微笑着,问:“她愿意让我去看她?”
“这电话她让我打的,你说呢?”吴承佑说这话时的态度听来正经多了。“我……很意外……关于那件事,我一直觉得很抱歉。”
电话那端静了片刻,才听他缓缓开口:“事情过了就过了。人生本来就是在每次的错误中学习正确的态度和方向,不是吗?你想,有哪个人学写字时没有写错过?骑车或开车时没有绕错路的?谁没犯过一点错?”
不等她回应,他接着说:“你摔过碗吧?碗要是摔碎了,那大概没得补救,现在只是摔裂一个口,补一下还是能用。”
李芳菲轻轻地说:“补过就有痕迹了。”她平淡的语气中有一点感叹。
“有痕迹才好啊。每次拿起那个碗盛饭菜〉看见那点痕迹,就能提醒自己——啊,还好这个碗还能用,还好还有这个碗让自己能饱食一顿,下次别再摔了,再摔就碎了……”
她静默数秒,豁然开朗。“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如琦喜欢叫你老吴了。”
“说话很老派吗?”
“是真的很老派,但是……”她笑一下,“很实际,很受用。”
尾声
“东俊哥!”
刚从跑步机上下来,徐东俊还喘着,他耳贴手机,另一手抓毛巾拭汗,只应了声。
“你现在方不方便过来一趟?”Jeff的声音听来有些为难。
徐东俊往沙发一坐,有些懒洋洋地开口:“有事?”
“有个客人指名要你,卢很久,我拿她没办法,你方便过来陪她一会吗?”徐东俊嗤笑出声。“怎么,你成老板了,我就变公“我哪敢。你把店和公司转让给我,我还欠你一大笔顶让金没给咧。”Jeff求饶。当初他存款不够,说好每月摊还。“是这客人很坚持只要你。”
“她是很久没到店里消费了吧?不知道老板换人了吗?”徐东俊点了根烟,半眯着眼睛吸了口。
“反正她就是很坚持要买你的时间,跟她介绍其他公关她又不要,我让她下次再来她也不愿意,怎么说都没用。她说上次你陪她喝过酒,也陪她玩过游戏,她特别欣赏你,还说要是没见到你,她要去检举我这里从事色情交易。”
听来那客人似乎是很卢啊。徐东俊夹着烟,指腹抚过眉骨,思索着究竟有哪个客人会对他念念不忘。倶乐部从第一天营业开始,他确实与客人交陪培养感情,但他至多敬个酒、玩把牌就离开,其余交给公关,他没对哪个客人特别。
“东俊哥,我总不能真让她跑去乱检举,所以你方便的话,过来帮我按捺一下,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情况。”
徐东俊叹了声。“Jeff,店里什么样的客人你没遇过?像这种事你也要学着自己处理,你现在是老板,要有那种智慧处理任何状况,总不能下回再遇上这种客人你又要我过去处理,我能每次都顺利救援你?”
那端Jeff忽然沉默,半晌,才开口:“那我去问问正牌小智能不能帮我一回好了。”
“什么?”徐东俊心跳了下。
“也没什么啦。这客人上次来预约小智的时间,结果她说陪她的是冒牌的小智,我一听就知道她说的那个冒牌小智是你,才打电话给你;如果你真的没办法过来,我——”
“给我一小时,最多一小时我就到!”他迅速结束通话,颤着手将手机随手一扔,进房时,脚不小心踢到门板,痛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