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小前厅,撩开通往寝房那扇门的垂帘,他才晓得原来小姑娘醒了,只是不知是恰巧清醒过来,抑或被他的不肖娘亲给“巧妙”唤醒。
她们俩的对话从房内大大的白玉屏风后传出——
“纯君,来,张开小嘴多吃一些,让邝姨多喂你几口啊!”哄人的声音温柔得几要滴出水。
“邝姨,我自个儿来,我有手有脚有力气,我自个儿来——唔唔……”被灌食。
“这盅‘天莲雪参炖斑鸠’能滋阴补气,纯君得乖乖喝光才好。咱们害得你被毒蛇咬,毒得你差点没命,说来说去都是咱们不好,邝姨瞧你这样子实在心疼啊!”自责内疚之情整个儿涌出,话中带哽咽。
赶忙咽下嘴中食物,小姑娘虽有些气虚,仍努力扬高声音,清脆道:“没谁害我,没谁不好,邝姨千万别自责。‘五梁道’这儿山多、草多、林子多,有蛇蚁虫鼠出没本就平常得很,被咬了一小口,只有……嗯……一点点痛,又一点点晕,其实也没啥大不了,我阿爹医术高明,两下轻易便解了蛇毒,不是吗?唔唔唔……”再被灌食。
“你爹他、他……唉呀……”难过地长长叹息。“说实话,你被蛇咬的事儿,邝姨到现下仍不敢让你爹知晓,连宅子里的仆役和奴婢们也瞒下了,所以这盅药膳是邝姨亲手炖的,这院落是莲森的,这屋子、这寝房、这床榻也都是他的。”
“啊!难怪被子好好闻,有邝莲森衣上的香味儿呢……唉,不是啦,我是说,那个……我爹没来替我解毒,怎么我还活蹦乱跳的,没被阎王收走?唔唔唔……”吃吃吃,这回似有准备,抢在被灌食前把话说完。
“是莲森把你救回来的,他手边正好有一颗‘清毒玉露丸’,能解百种以上的毒症,是按咱们邝家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配制而成,制法不难,但药材极难找齐,那是很宝贝的救命九呢!”
“啊!那、那被我吃了……”
“纯君是咱们邝家的什么人啊?可比那颗宝贝救命丸更宝贝,当然喂你吃下了。”低柔女音充满怜爱。“只要见你健健康康、活泼乱跳的,你邝姨就欢喜,再贵、再稀有的药我也不心疼。”
“邝姨……”吸吸鼻子,感动得无以为报一般。
“这事我瞒着你爹,是想他留在‘五梁道’的这些天能放松心神,过几天闲适的日子,倘若他得知你受伤,肯定忧心得食不知味。再有啊……”话音一转幽微,盈满歉然。“我怕你爹责怪莲森没把你护好,怕他一怒之下不教你嫁,这儿女亲家如果结不成,咱们家莲森打一辈子光棍儿事小,将来时候到了,我怎有脸去见你阿娘?”
“不会知道!不可能知道!我什么也不说,瞒着爹!”
静立在巨幅屏风外的邝莲森微乎其微地叹出口气。
他叹气,脸上因烛火形成了半边阴影,另外半边浸润在光中,能瞧见他低敛的凤目眼尾淡扬,眉尾也扬,嘴角亦扬,那是一个颇耐人寻味的表情,像有些莫可奈何,有些恼,有些好笑,有些手痒痒,想敲她一记爆栗,想捏痛她腴嫩的面颊,看她能否放聪明点。
奸险狡诈的“五梁道”女家主要的就是她的全然配合。
他心里当然明白得很,娘是怕纯君的爹一旦知晓后,追究整件事的始末,有可能察觉到这并非意外,而是有谁从中作梗,玩起小姑娘。
要瞒就瞒彻底些,女家主铺梗铺得感人肺腑,就等小姑娘豪气万丈、一言既出绝不回头地接下那句话。
“邝姨甭想太多,我会瞒着我爹。瞧,我头不晕,精神也大好了,明儿个爹见到我,我活蹦乱跳一条龙,他不会知道的,我也不要他担心。”人家挖好坑,暗暗引诱,她义气十足便往下跳。
尽管蛇毒已解,尽管她底子打得好,毕竟留有余波,她还是小伤了元气。
邝莲森听她强打起精神一再保证,明明气虚仍故意朗声说话,不知为何,他左胸有些发痒,心痒痒,痒得他想起她眉眸间的憨气和正气,想起她红嫩的嘴和那无法克制的一吻……他吻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偷袭,侵犯,寸寸进逼,充满变态气味,却让他心痒。
他下意识舔舔唇瓣,仿佛犹能尝到当时的滋味。
屏风后的谈话仍旧继续——
小姑娘忽而压低声音,腼腼腆腆的,他一时间未能凝神细听,倒是听到他的不良娘亲呵呵笑了两声。
“纯君好可爱,这事有什么难启口?你很急是吧?来,让邝姨扶你过去。”
“不用的、不用的!”安纯君急急道。“邝姨,您只需告诉我这个院落的茅房在哪儿,我自个儿走过去便行,不需要谁扶。”
“傻孩子,怕邝姨扶不住你吗?莫惊、莫忧心,我叫屏风外的那人抱你去。”
“真的不用啊!我——咦?屏风外的人?”谁?
邝莲森闻言,眉目一转,结束听壁脚之举,重新拾步走进内房。
安纯君终于听到脚步声,当那抹修长偏瘦的身影从容由白玉屏风后现身,她望着他,本欲扬笑打声招呼,随即想到他八成听到她的“急事”了,她脸蛋蓦地一红,麦肤终于恢复些许红润。
“邝莲森……呵呵、哈哈,那个……是了,我占你床位,你回房睡大觉,找不到地方睡,我、我起来让位给你——喂!喂喂喂!等等!你干什么啊?”见他步步朝床榻“逼”近,她瞪得双眸发直,下一刻,小身子便被打横抱起。
“放我下来!邝莲森,你抱我去哪里?”
“你很急,不是吗?”他垂目瞥她一眼。
“呃……”一定要说得这么直白吗?
“我这‘风雪斋’的茅厕离主屋颇远,你要是走到一半没劲儿了,那可不好。见我有危险,你能挺身而出,此时你有难,我自当帮忙,义不容辞。”
他眼神很正派,语气很认真,说得很在理。
安纯君张嘴欲说,想跟他不正不经、笑笑闹闹混过去,话却堵在喉头。
随着爹走踏江湖,五湖四海虽未走遍,她安纯君早也养成不拘小节、随遇而安的性情。江湖话一句“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邝莲森可说是她交往整整十二年的老朋友,如今她“落难”,他出手相帮,那也道义得很……是、是,没错,这是江湖互助,她急,急得不得了,他抱她跑茅房,没什么好脸红,她还得感念他及时出手啊……
“邝莲森,那就……有劳了。”她叹气般低嚅,跟着勾住他的颈,凑唇在他耳边好小声地说:“拜托,我真的好急,你、你得跑快些……”豁出去了,丢脸就丢脸吧!
她脸埋在他颈窝,耳壳好红,放弃挣扎了。
他静觑着,想笑,心情极好。
“好。我尽力。”语调正经又具诚意。
他抱她往外走,离开前,侧目瞄了女家主一眼,后者咧嘴笑无声,柳眉贼兮兮地扬了扬。
他凤目细眯。
母子俩的目光在空中交会,暗潮汹涌,大有互别苗头的意味,而他怀里的小纯君犹然不知自个儿已成绝世香肉,正被深深觊觎……
在她眼里有着仙风道骨味儿的男子静静守在茅房门前。
她求他走远些,他无动于衷,偏要杵在那儿听她……听她……安纯君从没解手解得这么“痛苦”过。
从茅房回到主屋寝房,她脸蛋红得像颗熟透的柿子。
女家主已离去,她被轻手轻脚放回榻上。
此时的她小肚子被喂得饱饱,也解了内急,一双灵眸开始滴溜溜打转,看看榻内墙面,瞄了瞄床顶,再瞧瞧素面无纹的帏幔,好一会儿才慢吞吞转到青年脸上。后者敛袍坐在榻边,把她的不好意思看进眼底,神情平淡,仿佛不晓得如此直视着她不言语,会让她脸更烫。
“呃……呵呵,邝莲森,我还挺沉的,你抱我走来走去,脸竟不太红,气也不太喘,瞧你瘦高瘦高、风吹会跑似的,原来也是有些力气。”不说话好怪,安纯君腼腆笑,对若有所思的他眨眨眼。
“我是男子,又长你十岁,自然比你多些力气。”邝莲森温声道。
他又不言语了,房中再次陷入宁静。
第2章(2)
安纯君被他这么静瞅着,竟有些晕眩,两颊像有无数小蚁爬上,痒得她小脸不安分地扭了扭,想蹭掉那古怪热痒。
“邝莲森,我很喜欢你阿娘,邝姨待我真好。”
她再寻话题,想什么说什么,却发现他眼角似乎微微一抽。
“是吗?”他薄唇淡吐。“我也挺喜欢我娘的。”
安纯君脸容发亮,寻到同好,她可开心了。
“邝姨身上好香,我喜欢闻,邝姨抱起来柔柔软软,跟我抱着爹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还有还有,邝姨声音好好听,说话像唱曲儿,她笑起来好温柔……”小巧眉眸间漾着羡慕之情,她抿唇一笑。“有娘真好……”
单薄的漂亮凤目仍淡淡盯着她,看得有些深,他沉吟了会儿才道:“往后成了亲,你窝进‘五梁道’,我娘就成你的了,随你使用。”
安纯君先是一怔,眼珠子又滴溜溜转。
有什么事不太一样。
她一时抓不到点,只觉邝莲森哪儿怪怪的。
以往,他不会提及婚事,他不提,她随意,反正拿他当江湖好兄弟看待,真心对待。然而这次入“五梁道”拜访,他却主动把话转到那上头。
望着他再认真不过的神色,她心窝猛颤了一下,模模糊糊的情感漫生出来,有些意识到两人是男与女之别,将来成亲,一个是相公,一个当娘子,窝着过一辈子。
她蓦地脸红,流露出小女儿家的娇态。
这实在很不像她,竟会变成胆小鬼,不太好意思接触他的目光。
“我会好好使用……呃,我是说,我、我喜欢有邝姨这样的娘。”
邝莲森低幽幽道:“原来你是因为喜欢我娘,才甘愿嫁进‘五梁道’。”
“嗄?!”乱转的眸光倏地调回他脸上。
“你只喜欢我娘,没喜欢我。”平铺直述的说法夹着恰到好处的落寞。
……什么?!“不是的!”天地良心啊!“邝莲森,我喜欢你!”
“可是你更喜欢我娘。”
“我……不是这样的,这、这不能比……”
“我知道自己没办法跟我娘比。”
“不是这样的!”安纯君焦声嚷嚷,小脸胀得更红,从榻上爬坐起来。“我喜欢你,邝莲森!我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你!”
他身上有她迷恋的一切——沉稳定静的能耐,徐慢不焦躁的语调和举止,所有慌乱的大小事如湍流涌到他面前,全化成小溪潺潺,然后是他衣上、发上的温柔气味,他淡淡笑时嘴角的弧度,和他凤目专注凝视时的神气……真的,她喜欢他好多、好多,有他这个足能拿出去献宝的朋友,她觉得走路都有风……噢,不,被这么一搅,她似乎很难再拿他当朋友看待,朋友间的情义不纯粹,加入花花绿绿、难分难解的情愫,她呼息紧促,怦怦跳的心撞得胸骨生疼。
她胸脯鼓伏,瞪着他。
他眼神定定然,不动声色,心里已掀波浪。
八成喊得太急,一股气冲上脑门,安纯君晕了晕,眼前有一瞬茫白,她哀叫了声,歪歪倒回枕上。
“纯君?”
好听的声音在唤她,她低唔应声,头仍发晕,有谁在摆弄她的身子,然后一只凉凉大手覆在她额面,轻轻抚着,她下意识随着那抚慰的力道调息。
“纯君?”
“嗯……”白茫消散,她双眼能视物了,掀开睫,年轻的男性面庞竟离她好近,他徐长带清香的气息近得能烘暖她的脸。
她不禁一怔。
“邝莲森……你那个……怎么……”怎么脱鞋上榻,人已躺平,还跟她枕在同个枕头上?
“我怎么了?”他细眉淡挑,有些无辜。
“……也是啦,这是你的屋、你的房、你的床、你的被,你想睡,自然躺平就睡,那……那我回我爹住下的那个院落去……”她想起身,却起不来,发现自个儿像只蚕蛹般被裹在被子里,而他侧着的长身正好压着两边被角。
她疑惑地看向他,正欲启声,邝莲森淡淡抢了话头。
“你很喜欢我,那很好,以后在一块儿了,会有许多好玩的。”
她虽然不很聪明,也晓得他说“窝进来”、“在一块儿”的意思,他又提到跟婚约有关的事了。
以往爹常提起、邝姨也提过,她感觉不深,总能嘻嘻哈哈带过,像没事般抛到脑后去,但这事从邝莲森口中提出,不知为何她竟心跳加速,心音一声响过一声,热气一波波从脚底漫到脑门。
喉儿有些紧,她润着唇,呐声问:“邝莲森,咱们俩……真要作夫妻吗?其实当朋友不错,你要有心仪的姑娘,那个‘指腹为盟’的婚约也不是非守不可。”
“你真这么想?”
“我……呃……”唉,她头晕、脑胀、心跳异常,要她说什么好啊?
他的手从她的额面滑到颊畔,像在帮她撩开发丝,似有若无的碰触害她吐纳大乱,吸气、呼气都得小心翼翼。
所以她对他的喜欢,仅是朋友间的情义?邝莲森细细端详她巧致五官,见她眸底生春波,双腮绽红梅,有什么正悄悄萌生……他若有所知,心绪莫名一弛。
“朋友间得讲江湖道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是吗?”他薄唇略扬。“咱们之间有婚约,既作约定,我是非你不娶,你要我毁约,岂非陷我于不义?”
“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
“你奋不顾身为我挡掉危险,有恩于我,为报此恩,我更该以身相许。”
他说得好诚恳,但安纯君真被搅得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
……咦?他干什么?干么拿东西套她的颈?
“这块玉佩玉质奇特,能吸附与散发气味,我已将它熏了奇香,这香气能长久持续,亦能防蚊虫蛇蝎靠近,你戴好,它是咱俩的定情之物,别随意取下。”
她瞬间瞪大眼,眼珠子乱滚。
定、定情?!定……江湖兄弟情吗?
瞧他说得脸不红、气不喘,好似再自然不过,可是……她好多事还没厘清,和他之间的转变尚在适应中,怎么猛地又来一波?
玉佩系着长长丝线,他边说边帮她挂上,跟着拨好她细柔发丝,调整好长度,让那块半个巴掌大的奇玉能安妥地落在她胸央。
她低眉,傻愣愣瞅着。
那是一块大黄玉,色润偏橘,雕成一颗大虎头。
她再仔细瞧,发现虎儿的表情好憨,半点不威,两颗虎目圆滚滚,咧嘴的样子像在傻笑。好可爱。
玉心散出香气,她心间波动。
清冽气味一缕缕钻进鼻间,她陡地回神,缓缓拉开一抹露齿的笑,咧嘴神态跟那颗黄玉虎头颇相似,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