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三个“是吗?”问得安纯君胆颤心惊,丽容刷白。
“不是的!”她猛摇头。“我没后悔,一辈子也不会后悔!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喜欢你,跟你要好在一块儿,我很开心、很快活,我没后悔啊!”
“可是你在躲我。”低嗓微有幽怨。
“那是……因为……”颊热,她咬唇皱眉。“……我遇到飞燕大侠了,而且还遇上好几次。近来,他好不容易答应收我为徒,但欲练飞燕一派的武功,就得先禁行男女闺房之事,七七四十九天内都得乖乖的,不能胡来。”唬不过他,避也避不开,干脆坦白,说不定还有商量余地。
密室好静,她抬眼偷觑他,见那双细长凤目湛着耐人寻味的薄光。
“纯君真的很喜欢飞燕大侠?”他问。
“是!”她毫无迟疑地点头。
“若我与飞燕大侠同时遇难,两人皆命悬一线,你仅能救其中一个,你救谁?”
“嗄?!”她瞠眸,眼珠颤动。微光下的男性面庞如此认真,神态深宁,让她也跟着宁稳心神,率直答道:“我救飞燕大侠,回报他这些年来的恩德,我再救你,如果救不了你,我跟着你,活就一块儿活,死便一起死。”
邝莲森出神凝望她,冷淡五官如覆上漫漫春暖,他自个儿虽看不见,但安纯君瞧见了,瞧得她气息大乱,几要被勾了魂。
“你的眼睛真好看,细细长长的……”她轻喃,脑中一荡,忽而浮出另一双细长眼,那是飞燕大侠缠头蒙面后、五官中唯一露出的地方……唔,两双眼真像。
“纯君。”他低唤,像有许多话要告诉她,最后却柔声问:“你会不会不理我?”
“我怎会不理你?”
“我惹你生气,欺负你,让你不痛快了,你会不理我吗?”
她想了想,问:“我不理你,你会很难受吗?”
“会。”他从未对谁这般掏心挖肺,从未一刻如此诚实。他心中的情爱啊,说出来太肉麻,却是再真不过。
“那我就理你,不让你难受。”安纯君咧嘴笑,眸子亮晶晶。听邝莲森坦率承认,毫无迟疑,她心花朵朵开,好开心好开心。原来他受不了她不理他,他在人前总冷冷淡淡的,却喜欢她来缠他、黏他、赖着他……
她还想说话,密室外突然传来敲敲拍拍的声响。
心下一凛,她忙起身挨近小洞眼窥看。
“啊!”惊呼,她陡地一震,因凑眼要看时,没料到另一端同时出现一张脸,那混蛋不仅没走,还大剌剌待在藏书阁内,仔细搜寻那面大书柜墙,终于找到秘密洞眼了。
“可恶!我刚才冲出去抢你时,应该乘机扯嗓尖叫,说不定能把其它人引来,不能逮住人,至少能把恶人吓跑。”扼腕啊!
“纯君,过来。”邝莲森一副天塌不惊的模样,柔声要求着。
安纯君快步退回,却是蹲在他面前,语气严肃道:“这道书柜墙的机括内外都有,再这么下去,外头设机括的地方一定会被找到。邝莲森,我想过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拚拚看。我等会儿主动打开这道墙,墙一开,咱们一起往外冲,他要的是你,我会拖住他,你乘机快跑。”
“我跑了,纯君怎么办?”他似笑非笑,目光如泓,爱怜地摸摸她的颊。
“我比你强太多,我的功夫足够自保,你能跑多远是多远,还得大声嚷嚷,把宅子里的人全吵醒最好。”略顿。“对了,今晚宅子里似乎过分安静,大伙儿会不会太早歇息……咦?你干么又把虎头玉挂回我身上?”
“虎头玉不能随便取下,你答应过我,会一直戴着它。”他帮她把玉放回怀里,顺手整理她的前襟。
“你戴着才是!你不戴,一会儿又要被人迷倒了!”她急嚷,想再取出黄玉,柔荑却被丈夫的大手稳稳包住。
他都是百毒不侵的体质,小小迷香又怎奈何得了他?他需要的仅是她再三的保证。“纯君,不要不理我。”
“我理你!我理你啊!”都什么时候了,还谈这个?
“你说过的话,不能食言。”
“好,食言的是小狗。拜托你快把虎头黄玉戴上啊!”
“纯君……”他柔声又唤。“我是黑衣蒙面客。”
她心急,急得眸底略泛雾气,听到他的话,她明显一愣。“我……我是黄衫立春花。”哎呀!这种紧张时刻不要找她作对子,她想不出佳句啦!
换邝莲森明显一愣。
蓦地,他大笑出来,笑音在小小密室里回旋不已。
他家这枚呆宝实在呆得无人能敌,呆得深得他心,他暗暗得意她逃不出他的掌心,结果逃不出的那个其实是他。
“邝莲森,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的指示?”突然大笑很恐怖耶!
他止住笑,专注凝视她,瞳底滑动的波光有着许多意绪,怜爱、迟疑难定、认命、淡淡忧惧又似有淡淡歉然……他凝望她好半晌,直到所有意绪皆沉定下来,嘴角微勾,他语气徐慢且郑重地开口。
“纯君,黑衣劲装,缠头蒙面,我是当年带你去虎穴的人,是和你一起野放虎子的人,是和你约定每年入深山看那头白毛黑纹虎的人,是你在‘风雪斋’小园内、时不时便遇上的人,我就是那个黑衣蒙面客,不是什么飞燕大侠。”
什么……
安纯君眸光定定然,偏着头,她怔望着他。
他说的话好奇怪……
她明明听进耳里,明明是很简单的几句,她却弄不懂。
不懂,怎么办?唔……可以问吧?
对!问清楚就好了。
唉,他干什么考她?她本就没多聪明,全靠勤能补拙,为了当上“五梁道”女家主,她许多事都得比别人更花心力去做,不会就学,不懂就问,她向来如此……向来如此……她要问他,为什么说那些话?
喀!
密室墙门陡然滑开,设在外头的机括终被发现了。
脑子不能动,身体已作反应,安纯君下意识挡在邝莲森身前。
接下来发生的事仿佛梦中的梦中的梦,全然脱序,诡异得犹若幻象。
墙面一启,恶人扑进,以为已成瓮中捉鳖之势,她甚至听到对方发出的怪笑。
她正要出招以对,前一刻尚半躺在地上、如一株病秧子的男人突然跃起。
他展臂护她,脚步未移,仅以另一臂对敌。
这一下形势大变,对方全然未料,他攻其不备,手法高绝,才一招便制住敌人手脉,顺脉络而上,再连点对方胸央至丹田间的几大穴位。
啪啪啪啪——点穴之技利落干脆,妙绝至巅。
那嘻嘻的怪笑声蓦地被截断,“咚”一声倒地不起的人表情十分奇特,嘴仍开心咧着,眼珠子却惊恐地转来转去。
这是怎么回事?
安纯君后脑勺发麻,整个人、所有感官、一切情绪都麻麻冷冷的……究竟怎么回事?谁好心一点儿,告诉她吧……
纯君……我是黑衣蒙面客……
我惹你生气,欺负你,让你不痛快了,你会不理我吗?
纯君,黑衣劲装,缠头蒙面……我就是那个黑衣蒙面客……
不是什么飞燕大侠……
所以,从她十二岁那一年起,他一直骗她。
一直骗、一直骗、一直骗她。
他骗她。唬得她一愣愣的。一直骗她。
第10章(1)
骗行既已揭开,索性彻底曝露。
安纯君呆望眼前男人,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庞让她恍恍然。
他没打算再隐瞒,不仅如此,他当着她的面剥掉恶人一身“外皮”,郎三变的脸与她当时救男童时所见的那一张又全然不同,她看到明显的虎爪抓痕,长长地留在郎三变其貌不扬的黝黑面颊上,爪痕倘若再长一点,能将他的眼珠剜出。
所以……除爹娘外,世间最重情义、护她到底、抵死不会骗她的,舍安小虎其谁?
是当年带你去虎穴的人……
是和你一起野放虎子的人……
是和你约定每年入深山看那头白毛黑纹虎的人……
是你在“风雪斋”小园内、时不时便遇上的人……
坏人!坏人!全是坏人!
他和一天到晚顶着别人脸皮在外作恶的郎三变一样坏!
她舌头像是僵了,无法说话,怔怔地看他在郎三变身上种毒。
种毒啊……他除懂得种山参外,原来也会种毒……
他的声音好听依旧,低幽幽回荡,钻进她耳里——
“纯君,这是毒茄参加蔓萝,再加番红药的粉末,我以气逼入,毒自会游走在他任脉二十四穴,以及督脉的二十八穴。我手法很好,中毒者很难即刻死去,一开始仅是力不从心,跟着任督二脉会疼痛搔痒,一日较一日加剧,那搔痛感听说比挖心剜骨还痛,如此痛上三个月,痛到他不成人形、痛到没力气哭天喊地,你说好不好?”
他表面上说给她听,其实是说给郎三变听。
她忘记自己有无答话,事实上,她那一晚是如何走出藏书阁、回到寝房,脑中半点记忆也没有。待清醒过来时,外头天已大亮,她人是裹着棉被蜷在榻上的,颊面犹有泪痕,可她不记得自己何时哭过。
学老人坐在茅屋前的土夯上,此时月明星稀,她一口口饮着酒,每口都喝得少少的,但一直喝,没停过,像是不把一整瓮酒灌光绝不罢休。
这一整日,她仿佛若无其事,做该做的事,学该学的东西,甚至和婆婆邝红萼一起接待几位登门造访的武林人士。
堂上谈起的话题自是以郎三变为主,邝红萼笑着要众人安心,说她山人自有妙法,必能让郎三变乖乖吐实,寻到以往落入他手中的那几名孩童和少年,不管是生是死,都将有个结果。
她听着他们说,忽又顿悟,连婆婆也跟邝莲森一块儿瞒她。
邝莲森武艺高绝,当娘的岂有不知之理?
奇怪的是,她对婆婆竟生不出多大恼恨,尤其晚膳时候,婆婆还拉着她的手,当着邝莲森的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你们小俩口别吵架,别这样紧绷着不说话,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当娘的错,谁教我没把儿子教好,纯君啊……若你心里仍气,娘任你罚,你想要什么,娘都给你。莲森行事如此不入流,我也心痛得很,你要是也对娘绷着脸,我可不要活了呀……”
她安纯君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别人对她使软。别人一软,她也硬不起来,心里委屈,只会红着眼眶猛摇头。
勉强撑过晚膳,她便晃进地窖里挖酒出来,独自走过水杉林来寻酒伴。
今夜,她啥话也没说,跟以往对着老人碎碎念的模样全然不同,她只是安静喝酒,而谢老爹这回没阻她,也没陪她喝,仍是坐在门前土夯上,嘴里叼着烟杆子,手中忙着那一把竹条,那玩意儿隐约瞧得出模样了,像是一把伞骨子,他慢条斯理整弄着。
屋里透出的灯火照着他们的背,细细月光落在他们身前。
有人从林子里走出,地上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进安纯君低垂的眸线内。
她倏地抬头,瞪着笔直走来的邝莲森,后者面庞沉静,淡淡迎视她。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周遭气流大波动,林子里无端端吹来一阵风,谢老爹却恍若未觉,迳自做着手工,眉毛动也没动一下。
“夜深,该回去了。”邝莲森徐静道。
安纯君一向很乖、很听话,但平时越好相处、越没脾气的人一旦被惹恼,发起倔来,简直比十头倔驴还难摆平,根本是“拉着不走,打还倒退”,不让她发完气,谁来劝都没用。
“哼!”不理人,她再灌一口酒。
觑见她喝酒的那股子蛮劲,邝莲森眉峰微蹙,又道:“谢老爹也该歇息,你不走,要他老人家陪你到天亮吗?”
这一招戳到她软肋。
安纯君瞥向身旁聋哑老人,恰见对方隐了个呵欠,她拉拉老人家衣袖,做了几个简单手势,表示自己要走了,明儿个得空还会来。
她起身就走,还不忘抱着酒瓮,经过邝莲森身边时,瞧也不瞧他一眼。
邝莲森怔了一怔,心里挺不是滋味。他被妻子干晾在一旁,装聋作哑的飞燕大侠似乎颇同情他,只是那双湛光的老眼很有幸灾乐祸的神气。
他转身追进林子,跟着前面那抹纤细人儿,她慢他也慢,她快他亦快,始终尾随,不发一语。
安纯君被跟得一肚子火,走了一段,她干脆停下脚步,想开口骂人,突然记起自己正在“不理他”、“不看他”、“不跟他要好”中,遂重重咬牙,把冲至舌尖的话吞回去,抱高酒瓮又猛灌好几口。
“不要喝了。”男人语调冷飕飕。
喝喝喝,我偏要喝!
“你什么时候变酒鬼了?”明显忍气。
我一直都是,只是你不知道!瞧,我也唬到你了!再喝再喝,好酒沉瓮底!
砰!哗啦啦——
她捧在手里的酒瓮被一颗小石子弹破,尚余一小半的酒汁全泻将出来,弄得她脸湿、手湿,整片前襟全湿!
“邝莲森!”安纯君不敢置信地瞠圆眼,车转回身怒瞪始作俑者,火气高涨。“你……你……简直坏透了!大坏蛋!大恶人!可恶透顶!”没什么骂人的经验,能派得上用场的词汇少得可怜。
“终于肯理我了?”他脸色很难看,力持的沉静尽毁。
幽幽林间月光稀微,两人就这么对峙。
瞅着面前那张气鼓鼓的小脸,邝莲森暗想,当年因安小虎而起的冲突与这一次相比,根本小巫见大巫。
他晓得她会生气,但气到不理人、对他采视而不见的路法,而且只针对他,不良娘亲竟两下轻易就脱身,这实在让他……很不平衡。
“我、我……我不跟你说话!”安纯君掉头又要走。
“你说过的话想食言吗?”他喊住她。“你说你不会不理我。”
“我惹你生气,欺负你,让你不痛快了,你会不理我吗?”
“我不理你,你会很难受吗?”
“会。”
“那我就理你,不让你难受。”
他不提便罢,这一提,当真火上添油,也或者他是有意这么说,激得纯君瞬间像颗热烫铁镬里的爆豆,噼哩啪啦炸开。
她火速冲回他面前,抡起拳头便打,抬起腿便踢,直往他身上招呼。
“你还说?你还敢提?可恶!可恶!你故意挖个洞要我跳,要我困在自个儿的承诺里!食言的是小狗吗?对啊!我就当小狗,我爱当小狗,我乐意!我就食言!我就食言!”她练过拳脚功夫,此时处在盛怒中,力道着实不轻,拳拳捶打在邝莲森胸膛上。
他不动如山,由着她泄忿。
有几下挥中下颚,打破他嘴角,他双眉皱也没皱,仅垂目盯紧她带泪的脸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