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外敌方平,国内正需休养生息,若是有那怀着野心的武官想趁此事盘踞一方、就地称王,就担心国内又将乱起来。
皇帝本就不同意此事,他喜欢的是那等知进退的,比方打完仗便立刻上缴兵符的郑国公之类的臣子,但是文官频频上奏,尤其以梁尚书为首的官员,大力鼓吹设置节度使的好处,一时间皇帝寻不出话来反驳,才找来苏木。
一番谈话,让皇帝对此事有了更深刻了解,以及有足够说词驳退梁尚书。
“就地称王”呢,皇上只要不阴不阳问上一句“不知梁尚书此举是想为谁说项”梁尚书能不偃旗息,跪地求饶?
“被皇上倚重是好事,但也得慎防。”以芳语重心长。这皇家事啊,能不沾就别碰,无数只眼睛看着呢。
苏木微诧,一直以为她心大,万事皆不放心上,原来她竟然看得透澈只是不想说。
“我有分寸的。”苏木摸摸她的头。
一笑,揭过这话题,以芳与他往皇后娘娘的慈慎宫走,进宫一趟,不先把三位主子伺候好了,哪有心情赏花?
“医馆很忙?”
“我进宫,师父肯定忙坏了。”
“那你得尽快回去?”
“这倒不必,我家师父很任性的,若是忙不过来,肯定会把医馆给关了。”
师父不看重金钱,这些年赚多少花多少,从没想过兜里还剩多少,有一回真把银子给花光光,冬天冷,炭用完了又没人上门求医,师父竟烧书取暖,那行径真教人头痛又肉痛。
从那之后,他强势接管家里的经济支出,不允许师父过度任性。
“那好,给皇后娘娘请完脉,我带你去逛逛,京城里有许多好吃好玩的,你还没见识过呢。”
“好。”
见苏木应下,以芳看看四周,贼眉贼眼地踮起脚尖,在他耳边低声道:“偷偷告诉你一个大发现。”
她喷出温温热热的气体,吹拂上他的脸颊,激起他耳廓一片嫣红,“什么发现?”
“我知道我的力气传自谁了。”
“你爹?”
“不是,我爹和哥哥们力气大不假,但他们可没有一脚踹断树干的本事。”
“所以……”
“是我祖母。”
“老夫人?”
以芳兴奋得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对,我家祖母重出江湖了,你知不知道我们家里有个柳姨娘?”
“知道。”
老郑国公膝下空虚,与妻子结褵多载只得一子,为开枝散叶,老夫人替丈夫娶回两个小妾,可力气使尽,连只蟑螂也没生出来。
两人中的王姨娘十几年前没了,而老夫人进佛堂之后万事不理,老郑国公身边只有柳姨娘服侍,多年下来,她严然以主子自居,除了不敢在主子们跟前拿翘外,养德堂的下人们谁敢不听她号令?
而今老夫人出了佛堂,柳姨娘没搞清楚自己身分,还以为多年殷勤,已经在老郑国公跟前站稳了脚跟,经常试探性地在暗处踩老夫人几脚,观其反应,老夫人不与之计较,竟让她误以为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忘记身分。
“养德堂有小厨房,前天祖母命人炖燕窝,那血燕可是我娘特地命人寻来孝敬祖母的,祖母不见得多喜欢吃燕窝,可这举动等同对母亲释放善意,这一来一往的,婆媳之间的隔阂就能慢慢弥补起来。
“谁知柳姨娘的贴身丫头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敢抢走燕窝给柳姨娘送去,祖母一气之下走到柳姨娘屋前,提脚“轻轻”一踹,咻……把整扇门给踹飞了。柳姨娘哭到祖父跟前,求祖父替她主持公道,可她真是傻了,正头夫人和姨娘是天生的不平等,哪有公道可言?”以芳强调“轻轻”两个字,说到门踹飞那段,整个人雀跃无比。
“然后?”
“我娘到得及时,她对祖父说,后宅事爷儿们还是别掺和才好,祖父松口大气,提起衣摆转眼走得不见人影,然后我娘给祖母行过礼,再以美妾为婢之理说出一通谁也驳不来的规矩,之后把柳姨娘给送到庄子上。
“祖母很满意母亲的处理,领着母亲回房,送给母亲一对玉镯,说是传媳不传女的传家宝。我娘高兴得掉起金豆子,成亲多年,祖母总算认下她这个媳妇。”以芳甜甜一笑,勾起他的手臂轻道:“都是你的功劳。”
苏木轻轻笑开,本想谦逊两句,倏地,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他问:“你祖母姓什么?”
“姓霍。”以芳想也不想,直觉回答。
所以没猜错?若果真如此,他就能明白了,明白身为武官千金,一身力气为何要藏着掖着,明白每每打完胜仗,郑家都迫不及待将兵权上缴的原因。
看着他拢起的眉心,手指划上他两眉中间,以芳敏感问道:“有什么不对?”
“没。”首先他并不完全确定,再则就算事实,也该由郑家人亲口告之,他无权越俎代庖,握住她的手指拉下,他笑道:“你喜欢闻香楼的菜?”
“何止喜欢,简直是爱死了,尤其是他们的酱肘子,别家都做不出那味道。”
“出宫后我请你。”
“你有钱?”
“我可是苏小神医。”出一次诊,没有千两几百两也是有的,当神医最大的好处是看病不必开价,人家会自动倾囊相赠,更别说他还是在皇上跟前挂上号的神医。
“意思是,跟着你有肉吃?”
“吃香喝辣全随意。”
“哈,那我可得跟牢了。”
“聪明选择。”
两手交握,继续往前行,远远地,苏木看见怒气冲冲的燕瑀朝这方向走来,他想也不想拉起以芳一个旋身躲到大树后,好巧不巧恰恰躲到皇上最喜欢的那几棵龙爪槐后。
第六章 皇家那浑水(1)
“二爷,等等……”燕瑀走得飞快,追在后头的小太监一边跑一边喊人。
终于,燕瑀在龙爪槐前停下脚步,他扶着树干弯下腰,大口大口吸气。
小太监追赶上来,他顾不得喘息,连忙安抚。“二爷,您别把话放在心里,皇后娘娘不是故意的。”
“哼,不是故意?她分明故意在燕帧跟前让我没脸。搞不懂,我才是嫡子,为什么她只看重燕桢、只待他好,却拿我当个屁。”
“不会的,皇后娘娘对二爷是、是……”小太监想半天,才挤出一句,“爱之深责之切。”
“胡扯,这话拿去骗旁人,别想糊弄我。”
他恨恨地踹树身一下,树后的苏木直觉揽住以芳,悄悄地往后退两步。
被抱进怀里,闻着他身上的淡淡药香,以芳笑得灿烂无边,他的身子不像哥哥们那样壮硕,可硬硬的胸口,让人窝进去便再不想离开。
“三爷——”
小太监刚开口,燕瑀立刻打断,问:“你相信传言吗?”
“传言?二爷指的是……”声音微抖,他其实知道二爷指的是什么,可他一个位卑命贱的小太监,能说?敢说?
“当年母后和娴贵妃同时产子,母后亲子一落地便死了,当时父皇急需一个嫡子稳固朝堂,便将娴贵妃所出的儿子抱走,谎称是母后所出。”
这话小太监哪敢回应,但苏木和以芳心底同时回应了。
有可能!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皇后娘娘那样的人品怎会生出这么个不着调的儿子?若传言为真,许多事就能说得通。
为何皇后对燕瑀总是淡淡的,不如对燕帧来得看重与亲热?为何皇上对皇后优待敬重,而皇后对皇上却是不远不近,冷淡得不像夫妻?
身为皇后,她只尽责将后宫管理好,却对皇上的宠爱不上心,连旁人多提皇上两声她都不乐意。
知道皇后喜欢苏木,皇上便经常召苏木到跟前说话,起初的话题是皇后娘娘凤体如何,之后探问皇后与苏木的闲谈内容,这部分属于隐私,苏木能说的不多,他只好将话题引到朝政上。
谁知一谈二谈,苏木竟与皇帝相谈甚欢,最近隐隐地皇上与他有成为忘年之交的FU,若非如此,燕瑀怎会疯狂嫉妒到想出一个蠢计划,试图暗害苏木不成却反受其害。
见小太监不答,燕瑀自顾自接话。“我相信,从小娴贵妃待我就不同,有好吃好玩好东西都会留给我,她嘘寒问暖,待我比母后待我更亲厚,对了,你觉不觉得爷和娴贵妃的亲弟弟长得很像?”
小太监苦笑,哪儿像啊,不就是两人都矮了点、胖了点、蠢了点以及丑了点,但这话他半句都不敢说。
“二爷,咱不说这话好不?不管怎样,二爷都是皇后娘娘所出嫡子,是皇上最看的儿子。”小太监把话咬死,半句不肯出差错。
“父皇看重我?哼!他宁可同苏木那个贱民说话,也不肯多看我两眼。”
这话让以芳不满,她大翻白眼,翻到脑仁儿都痛了。
皇上喜欢和苏木说话是因为他学富五车、满腹才华,皇上多么聪明睿智呀,和燕璃这等蠢材哪有话可说?
她超想跳出去抓起燕瑀的衣襟问:你懂不懂得什么叫做旗鼓相当?什么叫棋逢对手?别说皇上,便是她这个程度的笨蛋,同他多讲两句也会被他的愚蠢给弄得发火。
过去装淑女,有怒只能往肚子里咽,如今她还怕谁?
“有的有的,昨天皇上不是请二爷过去说了好半天的话。”
说话?是训斥才对吧!燕瑀咬牙切齿,那是太傅告状,说他不解经义、上课打混,课业远远不及燕帧,想让两人分开上课。
他不懂,背那些死物有啥用?将来他可是要继承大统的,如若父皇真心待他好,就该让他进内阁听政。
结果那天父亲训斥几句后让他在旁面壁自省,为顾及面子,父皇命人将御书房的门给关上,大家都以为父皇是要亲自教导,哪晓得……他越想满肚子火气越旺。
“算了,不说了!”燕瑀烦躁地把头摇成波浪鼓。
“对,咱不说这种空穴来风的谣言,二爷别往心里去,也别到处讲。”
燕瑀瞪小太监一眼,他又不是傻子,现在自己可是好处占尽,藏着都来不及,还能到处讲,倘若外头知道他和燕帧都是庶子,两人再无嫡庶之分,说不定拥戴燕帧的人会远胜自己。
“走了。”
“二爷要去哪儿?”
“去留君楼。”他最近不知怎地,越发觉得力不从心,连想起以芳那张娇俏可人的小脸蛋也兴奋不起来,会不会是身边的女子伺候不好?算了,到外头寻刺激去。
小太监眉头打了结,留君楼可不是好地方,只是再不好总好过主子爷满口胡言。
叹口气,他连忙追上燕瑀的脚步。
人走远了,苏木拉着以芳走出来,双眉轻蹙,目光远眺。
“你也在猜想谣言是真是假?”以芳问。
一笑,苏木回答,“不管真假都与我们无关,别多想。”
“爹爹也是这么说的,无法改变的事就别多想,想多了只会脑仁儿疼,于事无补。”
苏木失笑,便是郑国公那样的性子才能养出心大的女儿。也是,不然敏锐又敏感的她,很容易钻牛角尖的,就像……“她”。
他摸摸她的头发,想夸她两句,不料她蹦出一句话。
“就是觉得皇后娘娘太冤,死了儿子还得帮人家养儿子,若养到好的还没话说,偏偏养到这么个……”
以芳想说“废物”,但她再没脑,多年来母亲的“辛勤教养”以及“热情雕琢”,她也懂得嘴巴该适时带上门把。
“觉得皇后娘娘冤枉,有空就多进宫陪她说话。”
苏木看得出来,皇后喜欢以芳,过去她虽被逼出一副知礼守礼的好模样,可天真烂漫是事实、心地纯善是事实,她再会演也演不来心机深沉。
后宫浸淫多年的女子,早已失去这种特质,却又往往被这特质吸引,也许天真的以芳会让她们怀念当年青春年少的自己,感慨被岁月辗压的如今。
“行,往后你要进宫,通知一声,你来我便来。”
苏木应下。
说完,两人继续走着,半路上遇见愁眉深锁的燕帧,看见他们,燕帧勉强挤出笑脸。
“见过大皇子。”苏木低头,以芳屈膝为礼。
“你们要去见母后吗?”他试着平复情绪,但紧握的拳头还是泄露了他的激动。
“是,该给娘娘请平安脉了。”
燕帧犹豫片刻后咬牙说:“方才二皇弟……母后心气不顺,你们好生劝几句吧。”
以芳与苏木对望一眼,猜测刚刚燕瑀在皇后那里闹得很凶?
撇撇嘴,她觉得皇后不仅仅冤枉,还倒楣彻底,捡了个这等货色回来养,简直是不能再倒楣了。
“是。”苏木回应。
燕帧点点头后走开,只是才走上几步又转回身,一把拉住苏木手臂,欲言又止。
“大皇子还有事?”
“我知道你能与母后说得上话,母后心思重,你多开解她吧。”
燕帧很想直话直说,说母后尽责尽分,想将皇弟教好,可他总令母后失望,他想说自己没有与皇弟争位的心思,之所以勤奋上进只是为了让母后开心,他想说他会蓄存实力,日后辅佐皇弟,解母后心头烦忧,可是皇弟总是妒嫉、总是愤怒、总是处处提防自己。
他想过的,想与母后疏离,不愿成为母后与皇弟的争端。
可是他……做不到,母后是他的明灯,他必须在她的照耀下才能稳稳地走好每一步。
从小到大,这个对他不友善的皇宫,只有母后愿意宽待他,他已经离不了母后,孝顺母后是他最想做的事,现在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即使燕帧没有明说,但光是这几句也已经交浅言深。
苏木不过一介小小郎中,哪有资格开解皇后?但苏木不贵怪,因为深知燕帧对皇后纯孝,一心盼她顺心遂意,若非别无他法,他不会如此失仪。
以芳看着满肚子话却不能敞开说的两人,一笑,接口道:“大皇子放心,有我在呢,旁的不会,逗人乐的本事我可能耐的很。晚点你再进慈慎宫,必会看见一位心花怒放的皇后娘娘。”
以芳的话让燕帧松开眉心,笑道:“多谢以芳。”
周望失踪了!
没死,是失踪,他的亲属还在,却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儿女在父母膝下,女儿出嫁时他也没回去筹办婚事。
听说周望失踪那天起了个大早,说要与几个旧友叙叙,想寻点门路,看能不能在新朝谋个一官半职。
他的爹娘劝他道:“别去,平安就是福,想想你们那群受前朝重用的人,哪个得了好下场?你运气好,脱身得早,方才留下一条性命,好不容易渐渐被遗忘,这会儿若是再冒出头,万一被皇上记恨,岂非自找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