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李琴,知道一段陈年往事。整个故事当中,引发苏木关注的是李琴提到的璇玑这种毐,大夫常会错解为春药,往往错过治疗的最佳时机。
“到底怎么回事,可不可以说清楚?”吕氏问。
苏木道:“这件事必须从国公爷的伤说起。”
“你说。”郑启山不喜欢苏叶,却对苏木这后辈很客气。
“为国公爷治伤时,在下发现国公爷的伤并不深,且军医的缝合技术相当好,同时我也看过军医开的药都对症,在这种情况下,国公爷的心脏与肺脏没道理会衰弱得那么厉害,这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天晓得国公爷中了璇机之毒,方才明白。”
“璇机?”
“是,璇机是前朝宰相赵文所制,有人说他出身医药世家,若非出仕为官,应会成为一代名医。此种毒物的特性在于很容易被误解为春药,因为服下后会让人产生控制不住的欲望,但行过房事之后病征便会解除,这样的错误判断往往让中毒者以为事过境迁。
“但那毒会隐身在骨髓里,在日后,可能是一场风寒、一点小伤便会导至死亡,死因是器官衰竭,届时便是神医也束手无策,因为这毒并未被大量使用,且死亡往往发生在中毒后数月甚至数年,以致于多数大夫不认得璇机。”
“照你这么说,我中毒至今已经十几年,这当中我上过战场、打过无数仗,为什么能一路安然无恙?”
“若国公爷细心一点,应该会发觉每回受伤后,心肺处都会出现莫名巨痛,至于为什么能平安度过,国公爷应该感激李琴,她胆小,不敢对您下重手,当时她只在茶水里放进两成的药量,再加上国公爷反应够快,只喝一口便发现有异。
“方才师父想为以芳号脉,定是发现夫人为国公爷解毒同时将游机引至己身,师父担心透过生产,夫人将毒过给孩子。请放心,以芳并没有中毒,想必是夫人身上的毒很轻。
“既然知道是璇机就不必担心了,对症下药,国公爷和夫人的身体很快就能康复,另外寻个时间,让在下为几位少爷号脉,以防万一。”
“多谢。”郑国公神色凝肃。
“这是其一,接下来我要谈李琴。”
“人已死,我不想计较。”郑启山道。直到今天她仍是母亲心上的结,李琴与母亲感情深厚,宛若母女,为此,母亲始终不愿谅解妻子,他不想重提旧事,让妻子与母亲之间更难相处。
“李琴并非自尽,而是遭人溺毙。”
“什么?”郑启山和妻子异口同声。“你怎会知道,谁告诉你的?”
“是李琴亲口说的。”
不可能,苏木十九岁,李琴已经死去近二十年。夫妻怀疑地望向苏木。
他们的态度让苏叶不满,怒道:“什么眼光啊,怀疑我的徒弟说谎?他没必要!”
苏木失笑,这种解释比不解释还糟糕。“从小,我便能见鬼。”
“什么?”吕氏惊呼。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他在湖边和鬼对话。”以芳挺身帮苏木作证。
苏木没理会郑启山和吕氏的怀疑,自顾自往下说:“李琴的母亲是老夫人的亲妹妹,身处乱世,眼看姊夫帮着先帝打下江山,日后事成必能跃居高位,她却嫁个体弱丈夫,家里的钱全用来看病了,她妒嫉、怨恨,却无法改变自身遭遇,后来一场瘟疫夺走夫妻俩性命,死前她叮嘱女儿,一定要去投奔老夫人。
“李琴长得不美,却胜在性情温婉,很得老夫人疼爱,老夫人希望她能与儿子结成夫妻,可惜天不从人愿,表哥喜欢上别人。表哥成亲当天,亲朋好友全上国公府祝贺,她很伤心,躲着不愿意出来见客,但老夫人向李琴保证,待婚礼过后会让儿子娶她为平妻,她才出来帮忙招待客人。”
这下郑启山和吕氏无法不相信了,若非李琴本人,怎能知道的如此详细?所以真的是她?
“就在那天,她遇见表哥周望,那是李琴姑姑的儿子,据说他是全村最聪明的,李琴姑姑全家省吃俭用供他读书,他也长进,年纪轻轻就考到进士做了官,可惜改朝换代后他的官位没了。
“之后两人鱼雁往返,周望的亲切安慰让李琴将心事全告诉他,周望为李琴出谋划策,并将璇机给她,他说只要郑启山碰过她,就必须娶她为妻。
“没想到国公爷以意志力克服药性,见事迹败露,李琴吓坏了,她害怕自己被赶出国公府,到时她就无处可去。她给周望寄了信,请他帮忙拿主意,周望上门拜访,告诉老夫人想迎娶李琴为妻。
“事已至此,老夫人清楚无论如何儿子都不会娶李琴了,只是周望已年近四十,老夫人不肯同意这门亲事,周望再三劝说,老夫人只能敷衍,因周望远道而来,老夫人留他住下。
“当晚周望与李琴相约湖边,李琴告诉他自己很害怕,想向老夫人认罪,周望怕事情牵扯到自己身上,一个冲动将她推进湖里,捞起来的时候李琴身子已经泡肿,脸被鱼给啃得面目全非。
“然而府里下人传言,李琴对国公爷情深意重、不愿嫁给周望,这才投湖自尽,为此老夫人恨极夫人,从此自囚于佛堂中,不愿见夫人一面。”
“李琴竟是被周望所害?”
郑启山知道周望,虽与自己同辈,却整整大他十七、八岁,他相当有本事,少年就考上二甲进士,因足智多谋而受前朝皇帝重用。
“李琴留了个木盒,收着记录下药始末的册子以及周望写给她的信,她将那本册子藏在她房间墙与床之间的缝隙中。”
吕氏起身,道:“我去寻木盒,将事情禀告爹娘。”
“我们一起去。”郑启山道。
苏木道:“还有一件事,李琴自觉愧对老夫人,于是在府里徘徊不去,她想托我带给老夫人几句话。”
“什么话?”
“姨母可还记得建和元年中秋,我亲手做了月饼,娘俩儿约定,当不成婆媳便做母女,下辈子我会寻着姨母,再续母女情缘。”
这事只有老夫人和李琴知道,有这句话,她会相信的。
郑启山对苏木一点头,感激道:“多谢。”
走出院子,以芳望着苏木,一瞬不瞬。
“怎么了?”苏木揉揉她的头发。
“我好像更崇拜你了。”
这话不说,他也能从她的表情读出来。“崇拜我什么?”
“崇拜你像神仙,救了爹性命,又打破了娘和祖母的困局。”她满足地深吸一口气,缠住他的手臂,把头往上面蹭了蹭,低声说:“我真希望自己和你一样厉害。”
这么明目张胆的崇拜,让苏木的尾巴翘起来,让他的快意藏不住,内敛的他,有了外显的骄傲。
第五章 中毒的真相(2)
以笙进了刑部,他有强烈表现欲,因此忙得脚不沾地。
另一方面,他没忘记要赚银子给姊姊挥霍,所以还得照看铺子,于是能黏在姊姊身边的时间不多。
而郑国公身上的毒解除,几日功夫又是生龙活虎,便带着妻子到处玩。
基于上述理由,以芳意外地得到许多自由。
而吕氏与老夫人之间的心结打开,老夫人的罪恶感不再,她走出小佛堂,愿意让媳妇小辈承欢膝下,这让国公府的气氛更为融洽。
郑启山派人回老家寻周望,他想弄清楚,一个不在朝堂上为官的文人,为何要对自己下毒手?
如今哥哥弟弟各有差事,爹有娘陪伴,祖母有祖父照应,府里只剩下以芳没人理,要知道做坏事也得有伴,才能轰动热闹,而今……没事可干,她跑到哥哥们的练武场抓起沙包胡揍一通。
砰砰砰——一阵胡揍乱踢,刷地,沙包破了,里头的沙子掉出来。
佰佰看见,惊得一双美目圆瞠,小姐的功力又见增长,这日后姑爷若是违逆小姐意愿,会不会被揍成猪头?
突地,佰佰为素未谋面的姑爷感到深深的哀愁。
以芳看着满地沙子,叹气道:“我真该练武的,白白浪费一株好苗子。”她想要什么,爹往往二话不说就给,唯独习武一事,爹娘打死不松口,连祖父也坚持,她搞不懂为什么,只好天天吵、日日闹。
有一回爹被她逼急了,把她扛在肩上说:“乖女儿,将来会成为你对手的只有未来的相公,以你这身力气不会输的,要是再习武艺,爹担心呐……”
担心一个不仔细,女儿会变成寡妇,当一回寡妇不怕,就怕女儿下手没个轻重,要是接二连三当寡妇,她有一身惊人力气的事儿可就瞒不住了。
她其实觉得干么非得瞒?长辈的顾虑太奇怪,倘若日后真因此嫁不出去,寻个上门夫婿不就得了。
但阿笙说得好,这叫“代沟”,一代与一代之间的沟深到……只能孝顺附和、无法沟通,所以她得勤学礼仪、谨守规矩,她得演好世人眼中的好姑娘。
唉,真累!幸好啊,幸好她碰到一个不介意自己真性情的苏木。
想起苏木,表情不自觉地柔和了,他真的很好,好看、好性子、好能耐,全身上下就找不到一处不好的。
她不想克制自己的喜欢,她不介意脑海中的思念泛滥,她想时刻待在他身边,想看他、听他、时时呼唤他……
“小姐小姐。”芊芊快步从外头跑进来,气喘吁吁的,可见得跑急了。
拾拾、佰佰、芊芊都是阿笙给她找来的丫头,一个个对她忠心耿耿。
当然,这是她自认为的,其实她们对以笙更忠心,这会儿她身边发生的事儿,下一刻以笙就会知道得清清楚楚。
她扬起笑脸。“怎样?”
“苏公子不在医馆,他进宫了,听说皇上龙体违和。”芊芊一面喘一面禀告。
医馆的位置并不好,但苏神医的名头摆在那儿呢,压根不需要以笙的点子,短短几天时间就被宣扬得沸沸扬扬、门庭若市,搞得苏叶不堪其扰,决定多聘几个大夫来坐堂。
“了解。”以芳转身往外跑。
佰佰追在身后急问:“小姐,你要去哪儿?”
“去逗皇奶奶开心啊。”
又进宫?司马昭之心呐!
佰佰跟着迈开腿追上。“那也得打扮打扮啊,小姐别跑这么快……”
还打扮啥,阿木哥哥可喜欢原汁原味的她了!
苏木的话像把剪刀,剪掉她身上的绳索,于是她说学逗唱,让皇太后笑得前俯后仰、毫无形象。
皇太后不知道这孩子是哪里不对劲,过去进宫总是中规中矩、不出半点错,现在却活泼不少。
也好,这样更见真性情,后宫里什么女子都有,就是没有这番模样的。
身为吕家姑娘,从小就被要求礼仪教养,一言一行都得谨守分寸,当初她不懂舒娘为何坚持嫁给郑启山,她本想为皇帝聘自家侄女为妻的。
舒娘说:“跟在郑启山身边,想笑便笑、想哭便哭,没那么多的规矩压着,连呼吸都感觉自在。”
都说女人矛盾,痛恨规矩却又要求规矩,舒娘想要自在,却逼着女儿不自在。皇太后问过舒娘,会不会觉得对女儿不公平?
舒娘愣了愣后回答,“不知道她的命运会落在哪里,倘若她运气够好,成亲后自然能将规矩置之脑后,若是运气差呢?有规矩绑着,至少能教她不行差踏错,不会造就无法挽回的后果。”
说得好,女人命好命坏,得在成亲后方能论定。
“人人都说郑家姑娘弹一手好琴,真不晓得这谣言打哪儿来的,不过也好,有这么个谣言存在,想表演琴艺的姑娘就不会自不量力,逼我上台。”
皇太后笑得不能自抑。“你把底儿都给透了,你娘不得捶你。”
可怜当娘的,想尽办法给女儿打造好名声,她却给自家娘亲拆台。
“我也只能说给皇奶奶听了,在外头,我还得当个温良恭俭、多才多艺的好姑娘。”她垂头丧气,一双浓眉憋得紧,这副小模样又招惹出皇太后一阵大笑。
皇太后轻咳两声,装模作样道:“可都听清楚了,咱们表姑娘的底万万不能透出去,她在外头还得温良恭俭、多才多艺呢。”
敏姑姑及宫女们憋住笑,屈膝道:“是,这秘密顶顶要紧,奴婢们绝不说出去。”
“敏姑姑,这很重要,若是传扬出去,我娘定会拿斧子把我给劈成两半。”
“自个儿不成样,还编派你娘,她那细手细腕的,能举得起斧子?”
“我娘啊,表面重规矩,骨子可叛逆着呢,在外头我爹说啥她都挂起笑脸,柔声道:“相公说得是”,谁不夸她一句贤慧端庄?可回到家里……偷偷告诉皇奶奶,是我爹给娘捏肩捶背、捧洗脚水。我娘自然拿不起斧子,可她一声令下,爹敢不乖乖从命?”
皇太后失笑,这孩子心底再敞亮不过。
没错,舒娘表面上比谁都重规矩,可骨子叛逆得很,要不一个在清贵世家教养长大的女子,怎能豁出一切,以性命相搏,非嫁给郑启山不可?
当年新朝刚立,先帝怕文官武官联手,结党营私,这样一门亲事能不引起皇帝疑心,也是老郑国公拿得起放得下,愿交还兵权,顺从儿子心意,否则这门婚事哪能成。
“回过头来说,国公府有穷到这等地步?得让阿笙去挣银子,让你吃上一顿闻香楼?”
“娘说越是富贵人家的孩子越要戒骄奢,一个月只给我们二两月银,去一趟闻香楼得花上十几两呢,皇奶奶说说,我娘抠不抠门?”
“才二两?”
“可不是吗,那回我见着一盆茶花可厉害了,白色花瓣里有一抹晕绿、一条红丝,名字更有意思,叫做抓破美人脸,我想着皇奶奶喜欢茶花,就问了价钱,没想老板一开口就要五百两,那得不吃不喝存上几年才买得起呢。”
“可你不是买了吗?”花养在花房里,养得挺好的,都能分株了。
“是阿笙卖了两幅画才凑齐银子的。”
皇奶奶哭笑不得,文人最重墨宝,何况以笙的画工,日后必要大成,没想竟为那盆花将画贱卖,莫怪她偏心以笙啊。
谈笑间,苏木过来请平安脉,看见他,以芳整个人散发出光芒,眼神追逐起他的身影,而苏木虽然没笑,但眼角眉梢已浮现几分温柔。
见状,皇太后抿唇浅笑,看来两人有谱,若真能成,舒娘的心事可了。
请过平安脉后,皇太后疼人,道:“这儿没事了,听说御花园的大理花开得正好,以芳带阿木出去逛逛。”
“是。”以芳乐得一屈膝,拉起苏木就往外走。
出了长晖宫,勾住他的小指,她笑逐颜开,轻问:“皇上龙体欠安?”
“对,胃火上升,太医可以处理的,但是……”
“非要你看过,才能放心?”以芳接话。
苏木笑着点头,他把郑国公从阎王殿前拉回来,这事已经傅遍京城,如今苏医圣有名,苏小神医名气也不差,但进宫不光为皇上号脉,皇上还拉着他说了一回最近朝堂上吵得沸沸扬扬的节度使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