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排排书墙当中,他挑中了其中标示着“美术设计”的区域,正准备找寻适合的书刊,没想到却被一个娇小、长发及腰的女孩挡在目标前面。
“借过。”方书谚低沉着声音有礼地开口。
宁静的书局里流泻着优雅的琴音,或许他的声音太小,是以对方才会不为所动的继续低头阅读,他只能略略提高音量,避免打扰到其他客人。
“小姐,借过一下。”
方书谚相当确定自己已经说得够清楚,却见对方仍文风不动的埋首书本当中,让他不耐的拧眉撇嘴,再次提高音量——
“小姐,麻、烦、请、借、过。”
他放大的音量引来了附近客人的目光,眼前这身形娇小的女孩似乎感受到旁人的侧目,终于有了反应。
女孩先是狐疑的看着旁人掩嘴窃笑的表情,见他们的视线落在她身后,回过头才发现到身侧竟站着一个高大男子,而且靠得很近,皱眉的表情显示出他十分不悦的情绪。
女孩看了看周遭,意识到自己所站的位置刚好挡到他的路,因而赶紧退开几步,连忙道歉道:“对不起。”
徐缓的说话方式和清丽的容貌,让方书谚很快便想起自己在医院抽菸被纠举的一幕,皱紧的眉宇不由得舒展开来。
“原来是你。”方书谚从不与陌生女孩搭讪,不过他们毕竟有过一面之缘,所以忍不住多聊了句:“真巧,竟然在这里遇到你。”女孩没有搭理的意思,默然退开位置后,很快的又埋首在书本当中,丝毫不理会他的攀谈,对于他的存在,更是彻底的视若无睹。
她的态度令方书谚的笑僵在嘴边,显然对方并不想与他有任何瓜葛,他也只能自讨没趣地扬了扬眉,伸手从她身侧拿取一本最新一期的商设月刊随手翻阅。
他对商品设计并没有任何概念,所以不打算耗太多时间在搜寻上面,只想直接抓几本相关书籍带回家慢慢研究。
长发及腰的女孩显然也决定了要买的书籍,而且远比他早几秒钟转身走身柜台结帐。
跟在女孩身后的方书谚,忍不住偷偷打量起这位气质不凡的义工女孩,显然她已经忘了医院外的那一幕,才会连正眼都懒得看他。
瞧她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里充满了戒备,彷佛随时随地都在捕捉别人传达的讯息似的,充满了灵动与慧黠。
他嘴角色起一抹笑意,竟然对她兢兢业业的模样感到一丝有趣?
她是个五官很正的女孩,有一对浓淡合度的秀眉,还有两片不点而红的朱唇,脸上没有任何粉饰,自然透出洁净无瑕的肌肤,身后几撮乌丝不经意的扫过他的手臂时,触感竟然细滑如水,宛如涓流似的流窜过他的心口。
老实说,她的外型是他欣赏的类型,若不是她不记得他,还表现出一副漠然冷淡的态度,否则他一定会约她一块喝下午茶,试着更进一步认识。
“小姐,一共是两百二十无,收你信用卡。”
收银员身手俐落的按下数字键,不到几秒,传输机吐出了一张签帐单,收银员撕下单据并递了一支笔给她,然后立刻朝他伸出了手。
“先生,结帐吗?”
方书谚回过神后,赶紧抬手越过义工女孩将月刊递给了收银员。
工作效率不错的店员,竟然可以一次应付两名消费者。
“先生,一共是一百八十元,付现吗?”
“嗯。”方书谚掏出了皮夹,准备取出钞票,视线却是随着义工女孩转身离开书局之后才收回。
正当他重新将注意力拉回到柜台,刚好瞥见那个女孩刚才签名过的签帐单,上头那一串娟秀的字迹立刻吸引他的目光。
方书谚突然伸手抢走收银员手中的那纸签帐单,这是他第一次在公众场合对陌生人做出无礼的举动。
待他聚精会神的定晴一看——魏、容、恩?!
娟秀的字体,熟悉的字迹,这个他朝思暮想的名字就像烙印似的深深嵌进他的脑海,让他当场愣住!
方书谚只给自己三秒错愕的时间,立即转身追人。
“喂!先生,你的书——”
方书谚顾不得店员的呼唤,就怕慢了一步,错失了追人的求证的时机。
他先站在店门口左右张望,长发及腰的身形在路口很快的吸引了他的注意。
“魏容恩!”
隔着人群,方书谚再次对着同个女孩唤了同一个名字,唯一不同的是,他这次有十成把握这个名字的主人就是她没错。
怎料所有路人都因为他的呼唤好奇的因头看他,唯独魏容恩依然故我的专心踩着斑马线,步伐坚定的越过马路。
“该死!”
方书谚低声咒骂。不曾追人追到如此气恼,连火气都提升不少。活了二十九年,一向恪守公民守则的他,竟然为了追一个女人而做出违反交通规则的行为——闯红灯。
他不要命似的在车阵中飞快穿梭,只期盼对方值得他如些卖命的做出疯狂追逐的举动。
终于追上她的方书谚,喘吁吁地连忙叫唤:“等等!魏容恩。”长发女孩前进的速度仍旧维持不变,充耳不闻的态度几乎让方书谚当场傻眼。
方书谚愕然看着她持续前进的步伐,不敢相信竟然有人可以装傻装得如此彻底。
搞什么!有必要摆这么高的姿态吗?!
她的傲慢与无礼彻底粉碎了他的耐性,加上连续几个月的苦苦等候,让他终于抑不住怒火,愤而大步追上,用力揪住她的臂膀往后拉扯,阻止她前进的动作。
猛然被人扯住手臂的魏容恩,带着一双如秋水般盈亮的眸子,惊惶地对上他那怒不可遏的黑色愠瞳。
她眨动一双黑白分明、透着错愕与惶惑的瞳眸,浑然不知他愤怒的原因究竟为何。
“先生,有事吗?”
“有事?”方书谚因为她无辜的眼神感到哭笑不得。“我从书店门口就一直追着你跑,一路上叫着你的名字,你为什么要装作没听见,自顾自地往前走?”
魏容恩看着他嘴形,因为他说得太快,无法正确读取他的意思,唯独可以感觉到的是他的怒气确实是冲着自己而来。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一字一字徐缓的说。
“不懂?”方书谚哼了一声,表情嗤然又冷笑。“没关系,现在我只想求证一件事,你是不是“叫魏容恩”?”
她眨了眨眼,从他的嘴形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我是魏容恩。”
“既然如此,为什当我大叫“魏容恩”时,你却故意不理人?”
“故意?”
“没错。”他左手插腰,气恼的遥指着沿途路人。“所有人都听见我在叫你,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方书谚以着凌人的气势等着她要如何自圆其说,却没想到她的一句话立刻令他顿时觉得自己的态度才是真的无礼又傲慢。
“因为我听不见。”
第3章
方书谚看着她许久,直到愤怒的情绪逐渐被错愕给取代。
他慢慢放开了魏容恩的手臂,浮躁的以指耙梳了黑发,然后懊恼的转了个圈,最后挫败的走到一旁重整纷乱的思绪。
向来自诩联想力丰富的他,早该从她放慢说话的方式察觉出异样;然而就算他拥有再丰富的想像力,仍然无法将她异常的行为与听障联想在一起。
是了,她听不见。
因为她听不见,所以她听不到册子掉落的声音。
因为她听不见,所以在书局里没听见他重复三次“借过”。
因为她听不见,所以唯一的联络方式只有电子邮件。
因为她听不见,所以她才会拥有一双无时无刻在捕捉讯息的眼眸。
她的反应,证实她不是在开玩笑;
她的眼神,充分表达她完全不知情。
她让他觉得自己很无理取闹,竟然胡乱对一个完全不知道状况的女孩动气。
魏容恩看着他错综复杂的表情,不晓得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只能愣愣地站在原地,等待他平复情绪。
方书谚在重新整理过思绪后,回头正好看到她仍用着无辜的眼神看着自己,像在等待他解释,眼底充满了纳闷意味。
“对不起。”他先道歉。
“嗯?”魏容恩不解地眨动美丽的眼睛,不明白他刚才明明还很生气,为什么突然又跟她说道歉。
“我为方才的鲁莽道歉,希望没有弄痛你。”
她下意识的抚摸隐隐作疼的右臂,淡然的摇了摇头。
方书谚知道有许多听障朋友都是靠唇语来读取对方的语意,所以他刻意放慢了说话的速度,仔细的说:“我是方书谚,‘四季’的收购者。”
魏容恩恍然大悟,明白了他的身份和来意之后,毫不吝啬的绽开了笑靥。
“谢谢你喜欢四季。”
海芋。
她像海芋。
方书谚从不懂什么花语,也不懂得用千娇百媚的花卉来开窍一个女人,不过当他看见魏容恩回以清丽动人的笑靥时,白瓣绿梗的海芋之姿就这么自然地出现在他脑海。
从不知道未施脂粉的容颜可以如此白净,宛如精雕细琢的水晶似的,如此无暇莹透、惹人心动,“清新脱俗”四个字用来开窍她再贴切不过。
“可以一块喝杯下午茶吗?”他终于付诸行动。
看着他的请求,魏容恩局促的抿了抿唇,视线飘浮的四处乱看,就是不敢看他。
方书谚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因而倾身上前仔细的再说一次,“我很欣赏你的创作,中秋主题‘团圆’是我最新的一个主题,不晓得魏小姐是否有空一块坐下来讨论细节?”
魏容恩低垂着羽睫,不知道该如何拒绝,只能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谢谢你喜欢四季。”
方书谚微笑的挑眉,不解她重复道谢的用意,以为她看不清楚自己的意思,所以便上前一步,试图拉近彼此的距离,却没想到他的靠近竟让她反射动作的退开一步。
她退缩的动作领她愕然,“容恩?”
“对不起。”她垂下眼廉,不想再读取他的任何话语,最后选择转身快步离开,重回她寂静的世界里头。
“魏容……”
他抬手,欲言又止,因为她忽然离去而陷入了怅然若失的情绪中。
那天晚上,他失眠了。
因为失眠,所以他拨了通电话给阿毅,聊了将近两个小时,内容全是那个叫做容恩的女孩。
从阿毅口中得知容恩的失聪属于后天性听障,她从小体质不好,十岁时因为发烧,阿毅的父母都是省立医院的住院医师,尤其是母亲事业心重,忙着国家考试,无暇顾及才会引发中耳炎,导致内耳部份神经纤维损伤,等到发觉听力异常时已经呈现六十分贝的中度重听现象。
阿毅表示,通常“神经性重听”的状况较为复杂,治疗也较为困难,即使父母和他都是医生,也很难挽回她的听力。
后来容恩进国中时开始借由助听器辅助听力,努力让自己像一般人一样完成基本教育,直到高中毕业后听力退化到九十分贝,便放弃了普通联考和助听器,彻底进入寂静的世界。
然而她并没有因为听力损伤而放弃求学。隔年,经过手语、唇语的训练,她参加了“身障学生院校甄试”,顺利考上C大视觉传达设计系,再以优异的表现获得教授指定为艺术研究助教一职。
在容恩二十岁成年的那一年,容恩的父母送给她的成年礼竟是结束了二十多年的婚姻关系。
面对父母突如其来的离异,自然对容恩造成心灵上的伤痛,促使她开始拒绝家人的协助,决定独自搬出去自力更生,也开始独来独往。
由于她是十六岁才逐渐失去听力,所以仍然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字正腔圆的说话;不过,也因为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所以咬字方面才会特别专注缓慢。
知道了魏容恩这么多的事之后,他直觉就是“气”。
气阿毅知情不报,隐瞒了容恩失聪的事;阿毅却以不想因为听障一事徒增客户没必要的麻烦做为合理的解释。
气自己性情浮躁,第一次和容恩对话就投以怒目横眉,自我摧毁努力建立起的诚挚友善印象。
也气自己行为失当,没头没脑的就想约人家喝下午茶,是人都会被他唐突的邀请给吓跑,更何况是心思极度纤细又敏感的她。
最后,他还是气阿毅,气他哥儿们多年,竟然把他当成一般客户看待。一向直率的他根本不懂得假意周旋,才会搞砸这一切。
记忆中,她不是特别美丽,却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细密纤长的羽睫将灵透澄净的双瞳衬得宛如黑水晶一样,每眨动一次,像是在代替她的声音,充满了表达含意的纯真灵气。
还有,她那直顺如缎的黑发,以及那一张透着雪白清丽的容颜,合得原本平凡的五官显得格外清丽动人,细致淡雅。
如果真有所谓“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大概就是在开窍像她这类型的女孩吧。
从她的眼神里头,他还看出了她的孤傲与倔强,而这两项“特质”绝对不适合在身形柔弱娇小的她身上出现。
明明两人就只有过简短的几句交谈,他却觉得她好像是他熟悉许久的朋友,之所以对容恩毫不陌生,是因为那本手札让他透视到她的内心世界吗?
对容恩来说,他或许只是一个收购她创意作品的买主,他如此积极的态度是不是操之过急了呢?
阿毅说她每天的行程不固定,通常只有几天会到大学协助教授作学术研究,偶尔会到父母工作的医院担任义工,其余时间则是待在她的住处完成委托设计。
所以他决定依照上次在医院巧遇的方式,来个守株待兔,看看能不能再像当初那样遇见化身义工的容恩。
方书谚倚靠着榕树旁的栏杆,站在“吸烟区”的立牌旁,忍不住一根一根的抽着,目光微眯的直直锁着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就这样毫无所获的度过,扑空的结果再度磨光了他的耐性,浮躁的本性开始原形毕露。
连续三天,他都趁着送货之余呆在医院服务台等候,爱心泛滥的义工大婶怕他无聊,总会把家中从大到小的成长过程全搬出来细述,就连家里的吉娃娃也拿来聊,偏偏主角魏容恩这家伙硬是不肯出现,他也只好左耳进右耳出,偶尔配合大家的话题搭个几句。
今天是第四天,延续昨天的待续话题,应该是要讲到大婶那只吉娃娃结扎的事,他没兴趣,决定今天就窝在医院外头的吸烟区,准备抽一整天的二手烟。
“小伙子,又在等人啊?”
方书谚回头看了这三天来结识的烟伴朝这里走来,不由得苦笑地扯着嘴角。
“是啊。”
想不到短短三天,不但认识了义工大婶,还熟识了一个烟伴,只怕再这么枯等下去就连医院里的清洁工都快认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