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晋?郑敏之诧异地转头,看着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周晋,却见他毫无愧疚之色,顿时明白了。
她原以为忠厚老实的徒儿助手,其实根本是她爹派来的眼线,监视她的行动。
所以她在鹿林别苑的一举一动,早全经由他,通报给她爹了。
她爹竟然像死敌一般监控她,郑敏之不由得感到胆颤心寒。
“说话啊!周晋说的对吗?你是不是像个无耻的妓女一样,陪段子诒度夜?”
郑诏怨恨地质问,瞪着她的恐怖眼神,活像看见什么厌恶的虫子。
“爹!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郑敏之被他的样子骇着了。
父亲是严厉,但从不曾像这般,活像个失控的疯子。
“你以为我打小苦心栽培你,让你习医、继承我的衣钵,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你自甘堕落,躺上男人的床,让男人糟蹋你的才能吗?”
“可是……我进了太医馆,成为以为宫廷御医,我并没有辜负您的期望,我已经很努力了——”
“以为那样就够了?我们郑氏的天下,你不想拿回来吗?”郑诏指着她,厉声质问。
“您……您还想着要击垮段氏皇朝,恢复南诏国号?”郑敏之大为惊骇。
她爹竟如此顽固,一心只想着复兴南诏。
她忍不住劝道:“爹,求您死心吧!段氏即位都有百年了,也治理得很好;这片江山早已不是我们郑氏所有,为何您就是不肯接受事实?所有的人,都早就已经放弃了,只有您——”
“你这孽子,给我住口!”郑诏又狠狠甩她一个耳光。“没放弃的人还很多,不只我一个!只要我们联手,一定会成功的!”
“你身为郑氏子孙,不思复国大业,竟还像个无耻下贱的女人一样,与姓段的孽种厮混!我生下你,是要你延续我的复国大业、光复南诏,不是为了让你成为男人玩宠的!你太让我失望了!”郑诏继续以恶毒的话语,痛骂郑敏之。
郑敏之坐倒在地,咬着唇,泪水再也克制不住地流下。
她不是“像个”女人,而是本来“就是”女人!
她爹直到现在,仍不肯承认,她是他的女儿,不是他的儿子。
郑诏由上往下,鄙夷地看着哭泣的她,眼中毫无怜惜之色。
“如果你还希望我认你这个儿子,就替我办好最后一件事。只要办好这件事,我就原谅你。”郑诏施恩似的说道。
“是……什么事?”郑敏之缓缓抬头,担忧地问。
她好怕,不知道父亲会要她做什么。
“这个,你拿去用。”郑诏取出一个小纸包,递过去给她。
待郑敏之接下后,他才道:“我要你替我除掉段子诒,只要解决了那个把你当成玩物的段氏孽种,我可以准你离开宫中,不必再与段氏余孽周旋。”
他知道郑敏之并不喜欢宫中的生活,除了动之以情,还诱之以利。
“我不能……”她不能这么做,她办不到!
“那你是不想认我这个爹了?”郑诏厉声质问。“难道你……爱上段子诒那个段氏孽种了?”
面对父亲的质问,郑敏之直觉摇头否认。“不……我没有。”
她嗫嚅低语,祈求父亲没听出她语气中的迟疑,与心虚。
“没有最好!告诉你,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丑话我先说在前头,我会派周晋跟着你;你要敢对段氏孽种吐露只字片语,休怪我不顾念父子之情!”
郑敏之心痛地闭上眼,毫不怀疑,父亲绝对会这么做。
对他而言,南诏国才是唯一,“她”,或是“他”,对他来说,压根不重要,说穿了,不过是一个可资利用的工具罢了。
“记住!一定要办好这件事,我等你的捷报。”说完,郑诏消失在树林中。
郑敏之眼神空茫地注视前方,好像所有的意识,全都给抽离了。
她握着药包的手,微微颤抖着。
怎么可能?
要她亲下毒手,杀了那个在这世间唯一会疼她、宠她、逗她笑、讨她欢心的男人,她怎么可能办得到?
但她若不动手,爹绝不会原谅她;不被原谅也就罢了,可她不杀段子诒,父亲还是会找其他法子除掉他。
她很了解自己的父亲,他是不达目的,决不甘休的。
她当然不能下药毒杀段子诒,但也阻止不了父亲用阴险的手段杀他。
该怎么办?
她究竟该怎么做才好?
“我建议你,最好还是听从郑爷的话,杀了段子诒较好。”像看出她心里的强烈挣扎,周晋冷冷的建议。
他不发声,郑敏之几乎忘了他——一个如影随形,如附骨之蛆的奸细!
她愤恨地瞪向他,痛骂:“别以为你是我爹的鹰犬,就可以指使我怎么做!我的事,用不着你多管!”
说完,她不理会对方是否又继续尾随监视她,迳自扭头,走回鹿林别苑。
第9章(1)
郑敏之陷入空前的挣扎之中。
她若想当她爹的乖孩子,便得杀了段子诒;她若不杀段子诒,她爹便不认她这个孩子,而她同样保不住段子诒。
但她怎么下得了手?她爱段子诒呀!
一开始,她真的对段子诒很有意见,因为他说话轻佻、没个正经,又老是嬉皮笑脸、罗哩叭嗦,毛病一大堆,她常常被他气得差点没口吐白沫。
但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她慢慢发觉,看似轻佻的他,自有他的体贴。
虽然嬉皮笑脸,但无论他有多下流无耻,还以调戏她为乐,她终究无法真正地讨厌他。
甚至有时想起他的笑、他得逞后的得意孩童面孔,她一颗心就忍不住柔软。
毫无疑问,他是个很容易使人爱上的男人,爽朗、爱笑,俊美,还老爱住整人后,装出无辜的可爱表情,让人先是气得想赏他一耳光,却又想紧紧抱住他……
她真的办不到。
接连几日,郑敏之都为了这件事暗自烦恼,与段子诒相处时也难免闪了神、分了心。
“……我说敏之?”
无反应。
“敏之?”段子诒推推她,终于让郑敏之从出神的状态之中回神。
“啊?”
“你的唾沫都滴进汤里了,你知道吗?”他一脸正经地,指指她正在喝的汤。
“咦?真的吗?”郑敏之闻言大惊,粉腮窘红。
她摸摸嘴角,发觉很干爽,哪有唾沫之迹?这才明白自己被耍了。
“你骗人!”她指控地瞪着段子诒。
“谁让你连陪我用个膳都发呆?和我在一起,真有那么无聊吗?”他仍是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相信我,和你在一起,什么感受都可能有,就是不可能感到无聊。”郑敏之淡淡讽刺。
她若没被气得半死,就是被整得团团转;再不然就是彻夜的激情,使人浑身瘫软……
“我也没那么好啦,你这样夸我,太不好意思了。”段子诒笑得好不骄傲。
她有夸奖他吗?
“用过膳,咱们去遛遛马好吗?你不会骑,遛马就没问题了。”他兴奋提议。
他总是像阵风一样,很少安分下来,难怪断腿不良于行那段期间,会闹郁病。
“不了,你去吧,我想回房休息。”郑敏之不太有兴致,只想回房躺着。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段子诒先测试自己额头的温度,然后倾身去探试她的额头。
“我没事。”郑敏之微窘地,扯下他的手。
一握住他宽大温暖的手,她就舍不得放了;抓紧他的手掌,她心里百感交集。
“子诒,你对我真好。能够认识你,我很幸运,你是世上最好的人。”她感叹地说出真心话。
从没人像他这样,真心地关怀她、无条件地宠溺她,给她满满的爱。
即便是她爹、她娘,也常让她感觉,如果她只是女儿不是儿子,就得不到应有的关注。
一般人在这时候,总会谦虚地说:没有啦,哪里哪里。
但段子诒不是寻常人,只见他骄傲地回答:“那当然!世上有人比得过我段子诒吗?”
他高傲的回答,让郑敏之噗哧一声,忍不住笑出来。
这人就是这样骄傲、不懂得谦虚,但情人眼里出西施,看在她眼中,他真的好可爱、好迷人。
“子诒?”郑敏之迷蒙的眼痴望着他,柔声喊着。
“嗯?”
“如果我们不是这样相遇的……我是说,如果你不是大理国的皇子,而我也不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御医,那我们之间,究竟会怎样?”最近她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所谓的命,实在奇妙。
如果她不是郑诏之女,没有男扮女装、没有习医,没有进入宫中任御医一职,或是她仍习医,但没有进宫,便不可能认识尊贵的他。
而他若不是堂堂的大理国皇子,只是一般平民百姓,那么他们的命运,就将会交互错开。
她遇不到他,他也不会认识他,两人仍有各自的人生要过,但不会有交集……
许多环节紧紧相扣,在这些凑巧之下,他们相识了;不但相识,还相恋了……
但残酷的现实,却容不得他们在一起。
“这个问题还不简单吗?”段子诒几乎要以打呵欠,来表示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了。
“无论你是不是宫廷御医郑敏之,也不管我是不是大理皇子段子诒,我们还是会相遇,然后相恋、相爱。因为,你应该属于我,我一定会找到你,把你带回我身边,我们注定要在一起的。”段子诒狂傲地宣示所有权。
郑敏之听了,顿时管不住内心激荡的情绪,扑上前紧紧抱住对方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胸膛里,热泪顿时溃堤,汹涌流出。
“我多希望,我们不是这样相识的,没有背负的包袱,可以尽情相爱……”
她傻气地说着不可能的愿望。
“好啊,那我就陪你离宫,到外头过闲云野鹤的生活。”段子诒慷慨地允诺。
“真的?”郑敏之欣喜地睁大眼,激动地看着对方。
“说笑骗你的。若我真要离宫在外流浪,别说我父皇母妃允不允,我那四个恶质兄弟,头一个不许。”段子诒笑着道,嘴里说的恶质兄弟,但话语中,却满含对他们的浓烈感情。
“啊……是吗?”郑敏之怅然低头。
段子诒又道:“不过,如果你真的不喜欢过宫中生活,那我会不惜与父母兄弟反目成仇,陪着你离宫。到时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买块地、盖间房子,然后成亲生子,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他所描绘的景象太过美好,不禁让郑敏之的泪,再次落了下来。“那你要记住你的承诺,终有一日,我会向你索讨。”她仰起头,摩娑他的唇。
“欢迎之至。”段子诒沙哑地回答,然后低下头,以无比温柔的力道,吮住她。
***
“你延迟了。”
郑敏之在走回段子诒寝居的路上,忽然听到后头有人与她说话。
她转过头,看见是她爹派来监视她的周晋。
“你应该尽快行动,却没有。”他带着警告意味地说。
“我说过,那不关你的事,少管闲事!”郑敏之表情极冷,回了句,便转身欲走。
“但如果我上报到郑爷那里,就关我的事了。”周晋阴阴冷笑。
闻言,郑敏之气得转过身,质问他:“我真不敢相信你是周晋!我以前待你并不差,你为何要帮着我爹监视我?”
周晋定定凝视她片刻,然后才咧开嘴,冷笑。“因为我喜欢你。郑爷说,要是你不肯除掉段子诒,他就把你送给我。”
郑敏之闻言,又惊又惧,满心作呕,差点当场崩溃。
她爹——她亲亲的爹,竟将她当成赏赐,随手赠送让郑敏之已经伤痕累累的心,又添一道极深的伤口。
“我不会答应的!”她惊恐交集地大喊。
“我宁可死,也不会和你在一起!”说完,她惊慌地转身跑回房里。
周晋幽魂般的声音,从后方追来。“那你最好尽快除掉段子诒,因为郑爷,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郑敏之听到,跑得更急、更快了。
一口气冲回段子诒房中,她将门紧紧在上,然后靠在门后急喘气。
门外没有动静,周晋应是没有追上来。
待呼吸平缓后,郑敏之走向放置自己物品的柜子,找开来,取出药箱。
药箱底层的暗格里,收藏着一小包药,那是她爹给她的毒粉。
她藏在此处,是怕让人发现,也是因为,她并不想看见它。
但现在……
郑敏之用颤抖的手,取出那个药包,细细端详。
不能再迟疑了……
缓缓收拢掌心,她将药包紧紧握住,在心里下了决定。
“咦,这么好,今儿个怎么想到熬汤给我喝?”
段子诒难得静下来,正在看一本杂册,听到郑敏之说要亲自熬汤给他喝,便心情愉悦地挑起了眉。
“你骨伤虽愈,但还是要多顾着点。我熬了副补骨汤,你多喝点,将来骨头会更坚固强韧。”
“补骨汤?”段子诒一副作呕的表情。“这听起来好像很难喝,能不能换别的汤?”
“别的汤就没这功效了。我加了鸡汤熬,味道不会太差;等会儿熬好了,你得乖乖喝掉。”郑敏之诱哄他。
“味道不会太差?那你自个儿怎么不喝?”段子诒认为这分明就是想骗他喝难喝补汤的说词。
“我也会喝呀。补骨汤对骨伤的人很好,对常人筋骨也不错,等会儿我就陪你喝一碗,这样,你总没话说了吧?”她笑他像孩子一样耍赖。
“好,这可是你说的。”有了陪葬的,段子诒满意了。
“那我先去熬汤,等会儿端来。”郑敏之笑着走出他房门。
到了门外,她的笑意就缓缓敛起,一抹凛然出现在她秀丽的脸上。
她伫立了会儿,随即神色匆匆地,住厨房走去。
“补汤熬好了。”郑敏之端着放有两盅鸡汤的托盘,推门走入段子诒寝房。
“喔,熬好啦?闻起来好香,我正好饿了。”段子诒放下手里的杂书,摩拳擦掌,准备大块朵颐。
“那快来尝尝,我多挑了些鸡肉给你,很鲜嫩的。”郑敏之把其中一碗端去给他,另一碗给自己。
“还好!有个对自己这般用心体贴的红粉知己,我死而无憾。”段子诒在桌前坐下,对她说笑。
“什么死不死的?别开这种玩笑!”郑敏之恐惧地制止。
“只是说说而已嘛,我又不是铁口直断,没有那么神啦。”他嗤笑。
“说得也是……”她是有点反应过度。“那……我们来喝汤吧。”
“嗯。”段子诒凝视着眼前的补骨鸡汤,然后拿起来,与郑敏之的对换。
“你做什么?”她看着他,讶异地问。
“你方才说我这盅肉多,你这几日精神不是很好,好像消瘦了些,我想把肉多的给你。”
多么感人的情意?郑敏之几乎要为之落泪了,但是不行!
“不要紧的,那本来就是我刻意多舀给你的,是我的一番心意。如果我想多吃点肉,自己就会舀了。”她又把两盅鸡汤调换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