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
白圣教所在的圣山,一场自前天入夜便延续至今、关于保卫与毁灭的惨烈战役,终于在黎明即将来临前结束。
陷入熊熊恶火中的雄伟建筑、一地死伤无数的白圣教徒,构成了一幅可怕的人间炼狱图。在大火中,誓死守护圣地的教徒仍奋力和入侵的蓝衣人一战,但终究,蓝衣人的数量与武力远远强过他们,以致就在天破晓的那一刻,这个曾经风光十数年,让江湖人畏惧、朝廷也欲除之而后快的白圣教,就这样被整个歼灭,自此从江湖上消失。
翌日,白圣教被灭的消息,立即以大火燎原般的速度窜烧开来。曾有目击者说,白圣教是被好几个帮派趁夜攻山杀个措手不及;也有人说,擅长以旁门左道蛊惑人心的白圣教,其实是因为被叛教的教徒反噬而导致毁灭……总之,各种关于白圣教毁于一夕的流言不一,不过,其中有一个传说却引起了最多的揣测,那就是天门宫──
天门宫,屹立江湖百年,却无人能清楚它真正底细的神秘组织。人们只知道,百多年前,一名亦正亦邪的武林奇人创立了天门宫之后,接着的百年间,天门宫直接或间接影响、甚至参与的武林大事,多少留下了它的踪迹。但如同天门宫首位主子一样,天门宫的行事向来低调少为人知,作风也依旧非正非邪,仿佛完全看现任主子的心情喜好而定。就因为如此,这回白圣教的灭教灾难,人们才会自然将它与天门宫联想在一起。
那一夜遭遇袭击后的白圣教虽然教灭人亡,但由当今武林盟主派上山调查处理这桩事件的人却发现,白圣教的教主白姆,以及几个她身边的重要人物都不在那堆仍可辨识的尸首中。意即,连同教主白姆在内的这些人,若非尸首在大火中被烧毁,便是她们根本不在死亡名单上;也就是说,她们还活着。
除此之外,那些上山调查、期待在现场找到白圣教究竟是被什么人攻击的证据的人也失望了。
于是,白圣教灭教之事成了一桩武林悬案,也成了最近江湖人热烈讨论的话题之一。
第一章
清晨,阳光才刚遍洒优雅的庭院,环绕着庭院的回廊上,一名珠圆玉润的华衣少女便在丫鬟的随侍下匆匆走过;她直接穿越回廊,来到另一头的独立小院。不过,在还没踏上小院的石径之前,她眼尖地看见旁边凉亭里的人影。
她笑了,立刻一边加快脚步朝凉亭走去,一边向那里的人高喊;“舒姐姐!”
凉亭里,原本正低头提笔写字的人手上的动作随即一顿,转头望向往这儿雀跃而来的少女。
“良燕小姐……”容貌清灵匀净,却有着一双勾人般妩媚杏眸的黄衫女子不动声色地掩上桌上的册子。
被唤作“良燕小姐”的伍家千金小姐伍良燕,很快就走上凉亭,来到她身前。伍良燕的眼睛先是滴溜溜地在石桌上转了一圈,接着才撒娇似地两手握住“舒姐姐”的一只纤臂摇了摇。“舒姐姐,你怎么又叫我什么小姐了!人家不是要你当我是妹妹吗?你又忘了是不是?”
舒净,其实并不喜欢旁人的亲近──她抬手指了指黏着她的娇俏小姐身后丫鬟端着的东西,趁机不着痕迹地躲掉她的手,边问;“那是你的早点,你还没吃吗?”
伍良燕马上忘了追问她之前的事,转身要丫鬟把几碟点心摆上桌。
“舒姐姐,这可是我特别要魏总管上京城时务必记得替我买回来的‘食容斋’糕点。魏总管昨天深夜里才回来,我今早一起床就想着赶快送来给你吃。”她一边以垂涎的神情说着,一边将舒净拉着坐下。“舒姐姐,你快吃吃看,我保证你一定会爱上它!”捧着一碟放了几块紫色晶透圆糕的碟子到她面前。
舒净眼波微闪,朝伍良燕扬起盈盈可人的笑靥,将它推回她身前。“你吃吧,良燕小姐。我才刚用完早膳,现在一点也吃不下。”
伍良燕有些失望,本来高高兴兴要和她分享自己最喜爱的点心的,但……闻到点心散发的香味,她肚子里的馋虫被勾得蠢蠢欲动,嘴里的唾液分泌得更旺盛了。
“你……你真的不吃啊?”她期待又挣扎地,好不容易把注意力从手上的点心移到舒净微笑可亲的脸上,慎重地再问一次。
舒净摇头,哪会看不出这个嗜甜食如命的伍家小姐一脸的馋相。“真的。你快吃吧。”
听她这么一说,伍良燕马上放弃早就摇摇欲坠的决心,欢呼一声,甚至连叉子都不用,便一手抓起碟子里的糕点就往嘴里塞。而一吃起来便完全不顾形象的她,接着开始一手一个狼吞虎咽起来。
她身后的丫鬟已很习惯应付这种状况,所以当她吃的同时,丫鬟则是镇定地将茶送到她嘴边──这对主仆一时之间忙碌得很。
一旁的舒净似也对这位小姐的吃相习以为常,就见她悄悄将桌上的小册子收了起来。原本她想找个借口离开,不过一抬眼却见到有人正往这里走来。
一瞧清楚来者是谁,她的眸心很快掠过一抹轻蔑又嘲弄的光芒,不过很快地便掩饰住内心的真正情绪。
换上巧笑嫣然的表情,她起身面向已经踏上石阶的伍家老爷和夫人。
“老爷、夫人,你们怎么也来了?”她微讶地问道。
而她也的确有些惊讶,没想到他们一家人一大早竟争相往她住的地方来。
仍在埋头猛吃的伍良燕,这时总算发现了爹娘的到来,将最后一块糖心糕急急塞进嘴里,然后抬起头,接着,不幸地噎到了……
“……呜……呃……水……”涨红脸,猛拍自己胸口的伍良燕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
伍老爷和夫人见状,莫不慌了手脚。
“快快快!水、水!燕儿噎住了……”伍夫人第一个冲上前抱着伍良燕。
其它人赶忙递水的递水、急救的急救。幸好,伍良燕没多久就将噎在喉咙的食物吞下,众人这才松了口气。伍老爷伍连发更是被宝贝女儿吓出了一身冷汗。
“燕儿,你怎么吃东西这样不小心呢?”伍连发连连摇头。
伍良燕再喝了口水,感觉舒畅多了。从娘亲安抚的怀里抬起头,她忍不住对爹亲噘嘴埋怨;“还不是因为你们。谁教你们忽然跑来吓了我一跳,要不然我才不会这样。”
被宝贝女儿一口反驳,伍连发有些哭笑不得;而同时,他的目光一移,刚好对上了静立在旁的舒净一脸似笑非笑的神情,脸色不觉柔和了起来。
伍夫人立即察觉了他的异样,循着他的视线看去,表情微微一变。
舒净敏锐地意识到伍连发与伍夫人相继投向她的眼光,但她却当作不知情地垂眸对着伍良燕轻巧取笑;“良燕小姐,原来你也会怕老爷和夫人。”
一向让爹娘宠上天、且已养成娇倔性格的伍良燕,一发现大家似乎全一副忍着笑的模样,马上一把推开仍抱着她的娘亲,叉腰板脸蛮横道;“哼,除了舒姐姐,谁敢笑,我就拔光他的牙!”
所有下人赶紧把嘴捂起来,根本不敢惹这个霸道的大小姐。
倒是伍夫人凤目一转,刻意叹气。“看来你对你舒姐姐比对你的爹娘好,我们可要难过了。”
伍良燕愣了愣,却还是说;“爹娘是爹娘,和舒姐姐又不一样。”她抬眼看向舒净,笑了。“而且娘你也说过,舒姐姐是救了我一命的大恩人,我当然要对她好了。”
没错,舒净是伍家千金小姐的救命恩人。
一个多月前,随着伍夫人到庙里上香的伍良燕不知误吃了什么东西而中毒,凑巧地,同在庙中烧香、懂些医术的舒净就这么施药将已经口吐白沫、陷入昏迷的伍良燕及时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对舒净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的伍夫人,当时费尽了唇舌才将救活宝贝女儿后转身要走的舒净留下,还说服她随她回伍家。接着,很自然地,听说父母双亡、正独自一人要去南方投靠其它亲人的舒净,就被欲报答救女之恩的伍家老爷夫人邀请暂住了下来;也因此,与伍家完全没关系的舒净,才会以一个如此奇特的身分待在伍家,不但伍家的下人对她不敢怠慢,就连向来在家中、甚至城里以骄纵出名的伍良燕,也对这个救命恩人另眼相待。
但现在,有个人却为当初的决定悄悄后悔了……
伍夫人的心情其实是矛盾的。
对于救了女儿一命的舒净,她初时确实充满单纯的感激,也真诚地希望她留在伍家,好让他们报答她;可渐渐地,她发现老爷看舒净的眼光不一样了,他那种对舒净热烈而特别留意的神色让她开始心生警觉──其实她不是不清楚,清妍纤秀的舒净本身就具有令人不由自主想亲近的气质,可她唯一让她不安的却是那双眼睛,那双宛如狐魅般会勾魂的眼,就连同为女人的她看久了,也有种情不自禁心会怦怦跳的错觉了,更别说是男人了。
她在这里待愈久,就愈令她不安。基于做母亲的立场,她该感谢舒净的出现;但身为妻子、女人,她偏无法不对她充满戒心敌意。
她知道舒净没有错,可她就是没有办法再忍受她存在这里的情况。
伍良燕话一出口,伍连发连忙点头。“没错,燕儿能这样想很好。”仿佛想让宝贝女儿更开心,他接着笑眯眯地对她宣布;“燕儿,你不是一直很喜欢二舅家厨子的手艺吗?你娘决定今天去二舅舅家住几天,你一定也想去吧?”
伍娘燕“啊”了声,接着立刻开心地跳起来。“去去去!我当然要去!”她几乎是将丫鬟一把给推出亭子。“你还不快去替我整理行李!”转身再到娘亲身边撒娇;“娘啊,我们好久没去二舅家了,你不是说讨厌二舅娘吗?你现在不讨厌她了,我以后可以常去吃胡厨子煮的好菜啦?”没什么心机地。
伍夫人摸摸女儿的头,微微一笑。“就是因为你很久没去,所以娘才想带你去解解馋。不过,你可别跟你二舅说我讨厌你那新二舅娘,你二舅现在喜欢她喜欢得紧,当心他一气之下把我们赶出来,到时你吃不到胡厨子的菜就别怪娘。”玩笑似地对她道。
伍良燕扁扁嘴。“以前二舅是最疼我的,现在他对那个二舅娘比较好,我也讨厌她。”
伍连发反倒安慰她;“乖宝贝,你二舅当然还是很疼你,你别胡思乱想了。”
伍良燕还是臭着一张脸。
“燕儿,我看我们就邀你的舒姐姐一起去好了,这样你也多个伴。”伍夫人忽然提出建议。
伍连发微微错愕。“夫人……”原本他还很高兴可以趁她们都不在家的机会与让他心痒已久的舒净好好独处,没想到……
伍良燕却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望向舒净。“舒姐姐本来就要和我一起去。对吧?舒姐姐。”
所有人看向舒净。
舒净在心里微微冷笑。她当然清楚伍连发和伍夫人两人各自的心思、打的什么主意。其实她早看出了伍连发对她显露的企图,和伍夫人因此而生的防备。他们以为她不知道,但她却比他们更明白他们的欲望和矛盾。
回应伍良燕的信赖,她点头,继续当她的“舒姐姐”。“既然夫人和小姐不嫌我累赘,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漾出柔婉的浅笑。
当天,舒净便随着伍夫人母女与几名随行下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伍家,往邻县大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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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做梦。梦中,她回到了十岁以前无忧无虑的美丽童年;接着,仿佛永无止境的痛苦磨难与复仇烈火几乎将她的灵魂和生命烧尽;最后,梦境转为全然的黑暗,黑暗中,男人邪魅的低喃和他在她身上游移的长指引得她一阵颤栗……
猛地,她醒了过来──
舒净张开眼睛,有一瞬间,由她四周传来的笑闹声和进入她眼中的景象让她一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但下一刻,她就完全清醒了。
她在船上。船上尽是伍夫人母女、她的弟媳等一些女眷和伺候的下人。
似乎没有人发觉她刚刚打了下盹。
因为昨夜被伍良燕和其它人拉着陪聊天直到快天亮,所以严重睡眠不足的她,趁着伍夫人这群女眷上船游湖,才得以找个角落微眯一下眼休息。
忽地,梦中的黑暗与男人仿佛仍烙印在她身体深处的火烫印记重新跃上她脑际,她轻喘口气,忙摇头将它甩开。
不,她应该早将那些事抛在脑后了,为什么还会再梦见?
靠着船缘坐直身子,她有点心不在焉地看着离她不远处、那些尽情吃喝玩乐的人们。
这是她现在的生活──用她自己的方式。她选择可以供她栖身躲藏的对象,没有特定地点,从这里到那里。那一夜之后,原本她以为自己多年的仇终于报了;但没想到仇人比她想象得到的还要幸运,而且那人似乎已猜到她没死,所以这半年来她才必须一直过着躲躲藏藏的日子,她甚至从不曾在同一个地方待上两个月。
至少她知道这段时间,她已经侥幸避开了三次差点被发现行踪的危机。
她不得不谨慎。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报复的手段有多残忍。而为了身上仅存最后一颗解药,她一直很努力地在研究解开自身蛊毒的方法──所以,至少,她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救自己的命。
敛回心思,舒净赶紧在另一抹闇影缠绕上来之前将注意力转回现实。
就在这时,她们坐的船忽然猛力地晃了下。
船上的其它人似乎没察觉到这不寻常的晃动,可长久以来养成的警觉心却令她心头一跳。她立刻站起身,探到船侧外仔细搜寻过一遍,她的动作总算引起一两个女眷的好奇。
舒净没空理会她们,因为就在她视线刚触及左侧一艘冲过来的小舟上的两张熟悉面孔时,她忽地感到全身血液逆流,心脏几乎要跃出胸口……
小舟上的一男一女对她露出狰狞笑容。
舒净并没有让自己继续呆吓下去。在小舟上的身形就要跃上她这艘船之前,她当机立断地快跑到船的另一边,顾不得船上的人被她奇怪的举动弄傻地全看向她,就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毫不迟疑地纵身跳下水。
只想到要逃开他们、只能跳进湖里的舒净,一下水便直接往下深潜、再游开。
他们什么时候发现她的?“她”也在附近吗?
只要一想起他们刚才离她有多近,舒净的心便不由自主地紧缩,手脚滑游的动作也加快了些。
不会有问题的!这次她一定可以再甩开他们——这么鼓舞着自己,舒净的心总算冷静了下来。等到她体内的空气即将用尽,她才往上朝其中一艘停泊在湖面的船体游近,接着小心翼翼地冒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