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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花水月 page 12 作者:决明

  他必须专注听着,才能仔细听见。

  他以为是自己的幻听,因为说着话的人儿,早就已经烟消云散,不存在于天地之间。

  月读,你怎么变白了?怎么变成这样?可恶!是谁敢欺负你?我去揍他!

  月读,好可惜哦,我很喜欢你和我一样是黑发的样子。

  月读,你不喜欢我伤人,我不伤人就是了,你别同我生气。

  月读,嘿嘿,我又来看你了,许久不见,我想念你,你呢?

  月读,你会高兴看到我吗?像我见到你时一样开心吗?

  月读,我今天特地换了袭衣裳,还扑了水粉,好看吗?人界的男人都夸好看,但我才不稀罕他们哩!

  月读,你瞧见了吗?我鬓边簪上的花……一定没有,你的眼神没有看向我……

  月读,我喜欢待在你身边,你让我觉得好安心。

  月读,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很妖艳很丑?我这副模样,你可会喜欢?还是你比较喜欢那些清纯可人的天女们?

  月读,你的唇,好温暖,我好喜欢。

  月读,就算你不爱跟我说话也没关系,我知道你每个字都有听见,都有听进去。

  月读,为什么我从一出世就注定是只凶兽?

  月读,你为什么要在我额上镶这种东西,你就只想杀我吗?你是这样看待我的吗?我好难过,你让我好难过……

  月读,你真的狠得下心吗?你真的……对我毫无一丝丝的怜爱吗?

  月读,我不是真的想那么坏,我只是希望你看着我,一直看着我……

  月读,我不懂你说的那些,因为你是神,我是凶兽,我们中间就有这么大的差别吗?

  月读,为什么你不爱我?

  月读,我喜欢你,可以吗?

  月读。

  月读……

  月读——

  无数的声音,或笑或忐忑或惶然或哽咽,在说着话,说着他不曾听过的话,它们全被藏在她心里,那些全是要说给他听的句子,她没说,只反复在脑海里呢喃。这颗珠子,曾经最靠近她的意识,她所想的每一件事,它都知道,如今,它握在他的掌心,属于她的思绪,一丝丝透过他的发肤,流入体内,流入心扉,像冰泉,滴在心头,每一滴,都令他颤起哆嗦。

  她喊他的嗓音,让他想起她的表情,有点坏、有点不受教的叛逆。

  他不知道,她来见他时,是抱着如此愉快的心情和期盼。

  他不知道,她刻意扑粉簪花,不是为了悦己,而是为了他。

  他不知道,她嫌弃自己绝世惊人的美貌,就怕他不喜欢她。

  他不知道,他让她难过。

  他甚至不知道她爱他。

  陌生的刺痛,从胸口泛起,他蹙眉,将它忍下,它却越来越尖锐,扎在心头,刺得好深。

  原本盘坐在莲池上的身躯,沉得令荷花莲叶无法支撑住他,月读坠入莲池内。

  轻如鸿毛的仙体,竟变得沉如巨石,及膝池水,打湿他的白裳,浮沉在池水上的披散长发,一瞬之间,白丝尽数染黑。

  天山之巅,乌云密布,绵绵细雨倾落而下。

  从此,天山未曾天晴。

  第八章

  意识在飘浮。

  身子在半空中载浮载沉,灰雾密密包裹的玲珑女体仍有些透明,左半边更只有流动中的烟尘,连手臂形状都还没有聚合。

  即使身躯尚未完全凝形,却已有思绪和五感,美丽的眼眸盈满秋水波滟,长长的睫不时轻扬,她对于此时看得到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有趣。

  隐密的谷底,奇形怪状的石,流泉声在耳边回荡,碧蓝色的天空好遥远,伸长右手臂,还是连边也沾不着。

  她偏首,在灰雾里泅泳,当视线转向侧方,她看见一个男人静静坐在灰雾外头的大石上,也在看她。

  她踢踢腿,泅得更靠近他,但灰雾囹圄着她,她无法离开这里,就算伸手想触摸什么,也只能触到灰雾围出的界限。

  男人的发,好长,滑过他的颈肩,当他盘腿坐着,它们流泄到脚边,绕了好几圈。他沉稳如山,长发是倾奔而下的山涧飞瀑,唯一与山泉不同之处在于它是黑墨颜色。

  她急于挣开灰雾的束缚,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再不快些靠过去,他又要转身走开……

  “又”?

  为什么是“又”,她认识他吗?她见过他吗?为什么她会害怕他离开视线?为什么又会隐隐不舍?

  “莫急,还不到你能离开的时候。”男人开口,声音浅如轻风,她在雾里却听得字字清晰,他的目光坚毅而认真,清澄而明亮。“我会一直待在这里。”

  她轻易地被安抚。

  我会一直待在这里。

  这几个简单的字眼,听来就像保证。

  她听懂地点头,不再用肩膀去顶撞灰雾,安分地待在灰雾里头,一双娇媚的眼,仍是胶着在他身上。

  她在他身上看到熟识的感觉,仿佛许久许久前她就已经认识他。

  你是谁呀?她用唇形问,始终注视着她的男人,自然没遗漏噘噘红唇蠕出的疑问。

  “水月。”

  水月?她呢喃重复,这两字,没有太震撼她,总觉得很陌生。她露出困惑的模样,唇儿又蠕动:你是在等我吗?

  他静默了一会儿,颔首。“我在等你。”

  你等很久了吗?

  “不久。”他淡笑。

  喔。她仰头,双手双脚划动,维持飘浮姿势,瞧他瞧得很仔细。你笑起来好好看。

  “你喜欢吗?”

  嗯,喜欢。她一点也不隐藏自己的心情。

  他又微扬一记浅浅笑弧,教她看痴。

  他撩袖,露出手腕,缓缓前探,那层她无法撞破的暗灰阻碍,在他指腹靠近下浮生涟漪,修长的指,轻易穿透进来,轻轻梳弄她左颊凌乱腾舞的长发,动作温柔如羽,像是怕极了碰坏她。她反手捉住那截指,不让他走,甚至很坏心的想将他拖进灰雾里陪她,不知是她力量不够,还是他站得太稳,她的奸计失败,他依旧在灰雾外,只有一截手指还在她掌心。

  “你尽可能凝聚心神,吸取闇息,调匀体内流窜的邪气,有助于你早日出来。”他说话的嗓音,好似一曲哄人入睡的摇篮曲,说得轻,说得缓,说得无比细柔。

  好。你要一直在这里陪我。

  “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

  他没有骗她。

  他一直在原地没离开半步,在她看得到的视线范围内。

  偶尔,他会沿着谷豁散步,那头曳地黑发远比衣袍更长,拖行在身后,他不绑不束不剪,任由它去。

  偶尔,他会在飞瀑下净身,她所处的角度太差,最多只能看到脖子以上的部位,其余的,全被灰雾挡光,她很遗憾什么都瞧不清楚。

  但他最多时间还是坐在她身边,噙着淡淡浅浅的笑,聆听她终于能从双唇说出来的言语,轻握她好不容易才能探出灰雾的半截柔荑。

  约莫数月,她左半边的躯体完整凝合。

  随着她修成的日子越近,他脸上笑意明显变多,直到那一日,她才真正发觉他的喜悦。

  “时间到了。”他站在灰雾顶端,如履清潭,右手伸展在她面前,等她从灰雾中反手握住他的大掌,他借力使力,一把将她拉出重重灰色闇息,她赤裸如初生婴娃的身子纤细轻盈,飞进他臂膀间,柔软光亮的黑绸青丝覆盖住两人。

  她抱住他的颈子。她一直好想亲手搂搂他,隔着讨厌的灰雾,害她不能如愿,而他又那般诱人地在她眼前晃荡,根本就在考验她的忍耐力,偏偏“忍耐力”这三字,不包含在助她成形的闇息里,所以,她没有,与生俱来就没有。

  现在她总算如愿。

  原来,他这么高,这么瘦,肩膀却这么宽阔,身上还有股淡淡檀香,味儿好好闻,她深深吸入,觉得熟悉。

  环在她腰际的手臂收得好紧,丰盈雪胸密密贴在他怀中,她感觉到他略略急促的吐纳,更听见奔腾在他经络百骸间的激动。

  “你……好像很开心?”她用猜的,因为他没有放声大笑,也没有抱着她直转圈圈,至少一切该有的欣喜若狂他都没有,可是他和之前她看见的他又很不一样,总是好浅的笑,变得如蜜浓稠;总是好淡的眸,变得炯然炙热。

  “对。”

  他等她,等了太久太久。

  这一盼,何止百年。

  “你是我的谁?为什么会因为我而开心?又为什么一直在这里等我?”她偏着脑袋问。她知道自己是凶兽,从一成形那日就知道,她鼻间吸的,是阴沉气息,嘴里嚼的,是贪婪不仁,她更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她应该没有亲人朋友,天底下也没有任何人会期待凶兽问世,他却守在她身边,为她眉开眼笑。

  他没先回答她,右手轻翻,变出一袭轻柔衣裳,替她着衣。

  她还在等他的答复,他却只专心在替她缠腰带。明明用小法术就能做好的事,他仍亲自动手。

  “水月——”她本想催促他,喊了他的名,柳眉就先皱起来。“你不叫水月,你应该叫……叫……”咦?方才脑中闪过两字,快得她来不及捕捉就一溜烟消逝掉,是哪两字?

  月……

  她正努力压榨着记忆,思绪却被一阵铃铃声打断。

  他手中有串金色铃铛,清脆铃儿被风摇响,他屈膝,让她单足踩在他膝上,缓缓将铃铛系在她脚踝。

  “这是?”

  “你的。”铃铛,确实是她先前戴在踝上那串,他在幕阜国拾回它。

  “我的?”她没印象,她对之前的事,完全没记忆,可是她喜欢这串铃铛,叮叮咚咚的声音真好听,她蹬脚,让它摇得凌乱,她的笑声也随之越发爽朗响亮。他紧盯她轻快灿亮的芙颜,不愿挪开眼,她也看见他在看她,螓首偏着,唇儿咧得更开,细细双臂缠回他颈后。“我的?”

  他听懂的,明白前一个“我的”是铃铛,后一个“我的”,是指他。

  虽然她尾音高扬,带着疑问,眼眸却很清澈。

  “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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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月。

  她的。

  除了名字之外,她对他一无所知,但她心里却也没有任何不安。他身上有股慈悲的味道,待她又是无微不至、细腻体贴,教她明白,他说什么也不会伤她丝毫。

  虽然全盘信任他,她对他仍是相当好奇。

  她是凶兽,他却不像是另一只凶兽,不是同类,为何结聚?

  她时常会冒出使坏的念头,驱使她去做些破坏安宁的事,就像血液里鼓噪着邪恶,又或是哪几只不识相的小妖以为她是不小心误闯深山林内的小美人,想欺负她,她的反击非常不留情,谁敢惹她这只新生凶兽,也得有必死的觉悟才行!

  那时的水月,会轻轻将手搭在她肩上,淡淡一句“不可以”,她浑身上下的凶焰就会尽数熄灭,不管当时她有多想将招惹她的混蛋撕成肉条,所有恶念皆化为乌有,让她仅用红唇轻啐混蛋逃窜的背影,乖乖挨回他身边,任他以长指梳理她的长发,像安抚一只猫儿般。

  她的坏,他包容,但不放纵。

  有时,他总会不经意喃喃道:你这性子,还真是全然没变。含笑的模样,教她分不出是贬是褒。

  他好似很认识她,她喜爱的食物、惯有的习性、处理事情的缺乏耐心,他全都一清二楚,仿佛他读透过她的心——用他那双漂亮清澄的眼眸。

  她好几回光是瞧着他的眼,就会不由自主地脸红,开始在意起从他眼中看见的她,好看吗?他会喜欢吗?还是他觉得那日在山里遇见的雌虎精长得比她美?

  她开始会思索这些奇奇怪怪的事。

  她开始讨厌自己看起来有点凶凶坏坏的眼神。

  她开始在意他将眼光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长短,若长,她会开心好半天;若短,她就会满天乌云。

  “别胡思乱想。”他一掌轻拍她额心,将她满脑子打转的怪想法打断。

  她咬着桃子的红唇噘高高的,按着额心揉了揉。

  看吧看吧,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他却像全数明白,不然哪知道她在胡思乱想着她觉得他的唇看起来秀色可餐?

  水月原本凝笑的眸,不着痕迹地挪望天际,唇角淡淡抿着,面对她时却又恢复笑意。

  “我去取水给你喝,别乱跑。”说毕,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干嘛这么麻烦,用这样不就行了?”她一手圈成瓶状,一手以掌心去盛,圈成瓶状的手往前倾,水便淅沥哗啦倒出来。

  这种小法术,连她都会,哪用得着他去取水?

  等会儿他回来,非得笑笑他不可。

  她边喝水,边期待着水月回来,耳边突然听见细细碎碎的交谈,声音很小很小,像在洞穴里,还有回音。

  她弯身寻找声音来源,鼻前先嗅到鼠骚味,循着骚味而去,在一处脑袋大的土洞里发现一群灰色鼠精围着一颗果子,你一口我一口分食着它。

  洞不深,有光线透入,鼠精咀嚼着果肉时,肥软软的臀不住地左右摇晃,吱吱喳喳声此起彼落。

  她是凶兽,听懂鼠语并非难事,反正等水月回来也等得很无聊,姑且听听它们在喳呼些什么。

  唷,鼠辈还会满嘴之乎者也、咬文嚼字呢。

  “群山之首,曰天山,终年光明无夜,云雾涌生,为撑天之柱,邪气不侵、妖魔不入。其上多金、玉,华草茂盛。有兽焉,羽五彩,啼声亮,其状如鸡,名曰玄凤。灵江出焉,西流注于苍水,其中多珠贝、多蛟龙。神月读居之,出入皆有光,性慈悲——”

  “错错错!”连三错,伴随着啧啧有声的鄙夷,一只肥鼠精煞有介事,摇着尖指和长尾巴,两边腮帮子动得飞快。“天山没有神啦!”

  “对!天山没有神!天山没有神!”有其它鼠精附和。

  “怎么没有?!明明就有!”方才念满一长串的瘦鼠精呛声,“群山之首,曰天山,终年光明无夜,云雾涌生,为撑天之柱,邪气不侵、妖魔不入。其上多金、玉,华草茂盛。有兽焉,羽五彩……”它又要重念一次。

  “刚才念过了啦!”其它鼠精群起嘘它。

  “我就快念到重点了啦!”干嘛打断它?蓄胡的腮帮不断颤动,露出雪白的两颗尖牙。“羽五彩,啼声亮,其状如鸡,名曰玄凤。灵江出焉,西流注于苍水,其中多珠贝、多蛟龙。神月读居之,出入皆有光,性慈悲——你们听你们听,有神月读居之,天山有神吧!”它可是有真凭实据的!

  “神月读早就死了!”肥鼠精喊一句。

  “对,神月读早就死了!”其它应声鼠跟一句。

  “天山现在没有神!”

  “对,天山现在没有神!”

  “而且天山也不是终年光明无夜,天山一直在下雨!”

  “对,天山一直在下雨!”

  瘦鼠精挺直腰,站出来。“胡说八道,书上明明就说——”

  肥鼠精一屁股撞过来,将瘦鼠精撞开,吱吱直笑。“神月读死掉了!神月读死掉了!”肥鼠精旋转几圈,又拉起瘦鼠精,学起人类唱曲儿的身段,嗓门尖细地说道:“五百多年前,天山之神突然失去踪影,有人说,天山之神被替凶兽穷奇复仇的浑沌、梼杌、饕餮合力诛杀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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