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陈铺子改弦易辙,所有的物品都经过舒婆娑掌眼,一个半月后,在嗜好新奇异物的世家子弟中受到了注目和欢迎。
另外,有些蒐罗过来的东西,碍于太过老旧,或是形状不讨喜的玉器,经舒婆娑指点,由手艺精湛的老匠人们重新雕琢,或添枝加叶,予以新意,焕然一新后,重新摆在铺子里,大莸好评,这般倒手,她的货脱手很快,转手之间便能得几倍利。
珍馔居这边,舒婆娑的意思是将铺子改变旧有格局,打掉多余的厢房,改成当有江南园林风味、处处皆是景致的庭园。
这么大费周重地改头换面,早为了有别于和他们打对台的云客来酒楼。
同样的产业开对门有竞争的好处也有压力,这样容易发生不必要的纠纷,如今她要做的就是将客群区别开来,让珍馔居变得更加精致,吸引世家大斿前来,顾客群不同,生意好坏就各凭本事。
她的要求很简单,一间雅间起码要有三面景致可以欣赏,要四时风景、要小桥流水,还要有竹林、枫林。
总而言之,就两个字——清幽。
泥瓦匠的工头是个有着一把落腮胡的伟岸男人,看着不羁,随便穿着一件无袖上衣,身旁跟随着一个面白无须、清秀至极的年轻男子。
那清秀男子叫温子逸,是专门拿设计图和监督工人的师傅。他倒是规规矩矩地穿着一件长袍,纶巾朿发。
舒婆娑戴着帷帽,把自己拿的草图摊在桌面上。
两个男人看完之后,眼神正经了好几分,表情也变严肃了。
能把酒楼跟景致结合在一起,雅致脱俗,的确是个好点子。
“你说你是这铺子的店主?”工头问得很小心。
大户人家对男女大防计较得很,他隐约知道这间铺子背后是宁馨长公主府在撑腰,因此对舒婆娑戴着帷帽避嫌的举动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女人当家,就算是在天子脚下的上京也不是常见的事。
舒婆娑点点头,她可是答应付她娘不把帷帽拿下来才得到出门的机会。瞧,她身后正站着来实行监督之责的严嬷嬷和潘嬷嬷两尊大佛。
“这算图出自小姐的手?”
“我只是画了个大概,不尽详细之处,请指教。”“姑娘要不要到我的泥瓦班子来做事?”他居然毫不客气地开口。
一卷硬纸长轴敲上工头的头,温子逸皱眉道:“她是个姑娘家,怎么会到都是臭男人的泥瓦班子来。”
“说得也是。”工头很受教地点头,能在上京这种地段拥有这么大一家铺子的人,哪可能去他那钱少事又多的泥瓦班子干活儿,赚那种辛苦钱?
不过他仍要争上一句,“我家那丫头不也在班子里?”
温子逸上下瞄了眼舒婆娑苗条的身段,白眼都快要翻到后脑杓,“这能一样吗工头那闺女五大三粗,说难听点,身上一点女子该有的曲线都没有,干起活儿来比男人还俐落。而面前这位小姐一看就是出自大家,能一样吗?能比吗?
一脸粗犷豪气的工头闻言顿时宛如枯萎的花,不满地一掌掮过去,正中温子逸的背。“我回去把你的话一字不漏地带给九丫头,你自己看着办。”
温子逸闪得飞快,堪堪躲过工头的蒲扇大手,并道“小姐要笑话我们没规矩了。”
他不敢再捅马蜂窝,取来图纸,“那小姐可否移步,实地带我们去勘查一下地形?”
舒婆娑很大方,“请。”
她只觉得这个泥瓦班子的人感情真是融洽,在这种工头手下做事应该不差,哪天她要是真的没饭吃,这也是一条路呢。
舒婆娑让黄良领路,她跟着,温子逸和工头居中,嬷嬷们殿后,一群人把珍馔居前前后后都走了一遍。
这一绕下来,温子逸对舒婆娑有些刮目相看。
不是他看不起所谓的千金小姐,而是这类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就算了,随便走一遭都要人扶着,双脚好像只是个摆饰。
这位小姐却是结结实实地陪他们走了一大圈,哼都没哼一声,还能侃侃而谈,把她的构想说得十分详尽。
当然,他也根据用料和作工给了详细的价钱。
舒婆娑很爽快地点头,“师傅能造出令我满意的园子,银子不是问题。”
这么大气的女子,他欣赏。
他是个喜欢挑战的人,他们的泥瓦班子可是传承一百多年的老店铺,之后定会全力以赴,让这位姑娘对他们刮目相看的。
从珍馔居回府时,不过才下午,可舒婆娑只想回拟水院躺下了事。
不能怪她懒散,实在是这些日子动脑动得有些多,每天又睡得不够,现在事情朝着她希望的方向走,她觉得心头的事了结了半件,自然松懈了下来,想好好补觉。她扶着玉块的手,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刚进角门没多久,忽然感觉到玉玦反握着她的手一紧,接着有一道她熟到不能再熟的声音传来,那人也随声音进入视残“你回来了。”
是东伏羲。
她瞧过去,一双星目映入眼帘,墨黑的长发不羁地散落在他的肩头上,往日神釆飞扬的少年痩了许多,身上的狂放因为这一病,收敛得干干净净。
他身穿玄黑金线袍子,她则是一身雪青衫子,四目相对,一双是火炬般的黑亮眼眸,炽热灼烫,带着探究;一双是翦水双瞳,静谧而温暖。
舒婆娑给了玉玦一个不打紧的眼神,打算让她带其他人下去。
玉块欲言又止,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继续站着。不是她胆子变大了,扛得住世子的眼神,她两条腿抖得很,然而她不能退,她得护着自家郡主。
东伏羲一个眼神,黑一软硬兼施,把打死不退的玉块给哄走了。
她一走,一旁的仆妇、丫鬟全潮水似的退到一边,远远地看着。
舒婆娑不知该有什么表情,这府里的婆子、丫鬟都听他的,是怕这小魔王怕到骨子里了。
他的命令谁敢不听从?敢阳奉阴违的,下场都很惨,所以只要他一来,府里稍嫌散漫的下人都会立马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唯恐招惹了他。
“你怎么在这里?”她轻声问道。
东伏羲不着痕迹地挪开眼睛,“我听你府中的人说你出门了,我知道你出门每回都从角门回院子,所以就在这里等。瞧,我这不是逮着了一只小兔子!”
不得不说,他对她的习性真的是了若指掌。她望着他,轻声道:“你瘦了。”
“我生病了,等了一个月你都没来看我。”他的唇紧抿着,那弧线透着一点倔强与委屈。
“你知道的,身为女子有多不得已,不是我想要怎样就能怎样。”被那样的眼神看着,舒婆娑说出来的话自己都觉得心虚。
“我不追究你没去看我,不过,你心里有惦记着我吧?”东伏羲见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就这么瞅着自己,那眼神彷佛要把自己看到心里去,胸臆间因为她这一个月的无声无息而产生的怨怼忽然不见了。
其实从小到大,他很少对什么这么执着,可对于她,却是从见到的第一眼起,思念就一刻也不曾放下。
两人说着,举步往里走。
舒婆娑静静地思考着,凭良心说,他这病还是因为她而起的。她从爹的口中得知,为了寻她,他不顾病体尚未痊愈,一直在焦急地寻找她,还把那些在五城庠马司、神枢营当差,却和他混在一起的狐群狗党,一个不漏地用上了。
别看这些人不起眼,当的差事也不是什么要缺,但人家的爹爹、叔伯、太爷是那种跺跺脚就能让京里震三震的人,才会在短时间内找到她。
他的找寻让她很感动,更别提他一路护送的情分。
她不是对别人的付出觉得理所当然的那种凉薄的人,他对她的好,她一直知道。
“你啊,别仗着自己身子骨好就不把身休当回事,多让侍侯的人弄些滋补的东西,最好按着三餐吃,身子要是还没有好,就别出来到处乱跑了。”
东伏羲没怪舒婆娑叨念他,脸上的笑容反而灿烂如嗳阳,“阿娑讲的话我都听,其实我已经没有大碍了,这一个月都在好好养身子,毕竟我赶快好起来,怎么见得看你?”
老实说,舒婆娑许久没看到他这么笑了,一时有些错不开眼。美色是浮云啊,一个男人相貌俊美成这样,教她这身为女子的人怎么活?
过了垂花门,东伏羲道:“我爹娘也来了,正在和姑父、姑母说话。”
舒婆娑的头很慢很慢地点了点,想着没有长辈来了,她却不去请安的道理,才想往正堂去,就听见东伏羲说道——
“我写了和离书。”
舒婆娑歪了歪脑袋,所以舅母和舅父这会儿是在房里和爹娘谈他和妹妹和离的事?那她进去岂不是十分尴尬,还是回避吧。
没想到会是和离书,单凭舒婆舞的行径,东王府给她休书都算客气了。
她轻声道:“谢谢你。”
“谢我什么?”他挺着胸,两眼亮晶晶的。
“谢谢你没有把事情闹到皇上和太后面前,给我们家面子、里子都顾全了。”
说着,她在心里长叹一声。
东伏羲心里百般复杂。
这女子玲珑剔透,知轻重,明事理,他和她原本有着大好姻缘,却被那个心狠手辣到连姊姊的清白、性命、婚姻都要算计的女子给搅黄了。
那种求而不得,明明独手可及却失之交臂的滋味,实在酸楚。
“为了你,我会忍,只是爹娘震怒,他们坚持要把是非曲直闹到皇上面前,请皇上评评理,要求公道。”这是人之常情,被人摆了一道,丢了这么大的脸,要东王府以后在上京如何立足?
其实这种事可大可小,他努力安抚着爹娘,毕竟爹和姑母兄妹一场,若撕破脸,往后只怕是再也回不去以前那般融洽的相处了。舒婆娑很能理解,这件事说到底是自家理亏,一旦闹到皇帝、太后跟前,依照东伏羲受宠以及她娘不受待见的程度,自家府里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
东伏羲更担忧的是,真的闹到宫中,两家生出嫌隙是小事,他和阿娑的未来就难说了,因此尽管他大可一纸休书扔给舒婆舞,可他却选择给和离书。
这番将面子做给姑父、姑母,为的是谁?这般用心计较,迂回曲折,她明白吗?
舒婆娑显然是明白的,他们站在回廊上,离正房还有一小段路,却能隐约听见正房越来越大的声响。
可以想见,那边闹得不可开交。
只见东王爷背着手一脸怒气地推门出来,朝他们这边走来,经过舒婆娑时,也不理会她的福礼,鼻子哼了声,从她身旁走过去。
追出来的东王妃连一眼也不看她,急急地唤着儿子,“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紧追你爸去!”
东伏羲看了舒婆娑一眼,瞧她颔首,这才撩起袍子追出去。
东王爷一家走了,舒婆娑直到回到院子,心里仍沉旬旬的。
揽得两家天翻地覆的乌龙婚事,好像因为一纸和离书,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可这只是表面,私底下仍余波荡漾。
被禁足在院子里的舒婆舞接到宁馨长公主让人送去的和离书,把屋子里能摔的姿器全摔了。I“……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因缘不合,比是冤家,两心不同,难归一意……”她浄狞的哭喊传出院子,让下人们不禁为之一颤。
她开始绝食。
东伏羲可不管舒婆舞如何闹腾,他离开宁馨长公主府后追上父亲,说没几句便分道扬镳,东王爷带着东王妃回王府,他则是进宫请罪去了。
皇宫,泰和殿中。
皇帝看着跪在下头的东伏羲,既不叫起,也不说话,只是闭目养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案桌,殿中只有西洋钟在走的滴答声。
服侍皇帝的老内侍和东伏羲颇有交情,这会儿却退得远远的,垂下眼装死。
他从陛下在潜邸时就服侍至今,知道陛下外面和,实际上并不像表面上这么好相与。陛下向来疼爱东王世子,他捅的任何搂子,陛下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惹得几位皇子都吃味不已。
可几位成年皇子吃味归吃味,和东王世子的关系却都很好,这种耐人寻味的关系,别说他们这些小人物猜不透,还有朝臣开了赌盘,赌东王世子和皇子们的关条什么时候会转向。
其实这也是在赌,陛下对东王世子的疼爱何时会收回来。
又有人猜,陛下会这么疼宠这个侄子,是因为昔日东王爷于他有扶肋上位的从龙之功。
不管多么众说纷耘,皇帝对东伏羲的偏宠是实实在在、有目共睹的。
关于这点,东伏羲如明镜一般清楚明了,不论皇伯父对他这侄子有多疼爱,也比不过亲生的孩子,再如何宠爱,也越不过他的江山。
因为他没有踩到皇伯父的底线,所以他能继续蹦跶。
第十章 小霸王离京戍边(2)
过了几乎一盏茶这么久,皇帝才开口,“你家的那点破事我已经听说了,你倒好,和离书都给了才来请罪,是完全没把太后和朕放在眼里啊。”
他语调平淡,看似聊着家常,但是稍微有脑袋的人都知道这不寻常,毕竟皇帝日理万机,哪来的空闲和别人扯家常?
“那舒婆舞并非臣的良配,不要也罢。”
“宁馨这回做的事的确不像话,可你有必要一心吊死在一棵树上吗?”宁馨家的丫头他见过,不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姑娘,也值得惦记?
“弱水三千,臣只取一瓢。”
皇帝瞪着他,声线低沉,却格外的有穿透力。“哼,无用的小子,天下的女人多得是,要知道,真心这东西最是要不得,一时喜欢尝尝鲜也就罢了,一辈子这么长,谁能说得准以后的事?”
“她是第一个让臣感到心动的人,臣绝不会允许我们之间就这么算了。”东伏羲没半点惧色,他干脆也不跪了,改为盘坐,昂着头和坐在龙座上的皇帝对着干。
“你把她当回事,那她呢?她待你如何?”皇帝见他那一副不驯的态度,把手里的狼豪扮了出去。
“她心里自然是有我的。”他闪了过去,任那狼毫落在雕龙柱上,画下歪曲的一笔。
还闪?还敢闪?“你这笔糊涂帐以为朕不知道吗?打小就是你一厢情愿去缠着延安,风雨无阻,把人家姑娘的清誉毁得七七八八,人家不嫁给你能嫁谁?朕顺着你的意下旨指婚,你却弄出这些事来,你这混帐,快给朕说说,你到底想怎么着东伏羲撇撇嘴道:“她谁都不能嫁,只能是臣的。”她就只能是他的。
况且这件事也不能算是他弄出来的,分明是舒婆舞那女人搞的鬼,只是他占了起因而已。
看着他冥顽不灵的态度和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模样,皇帝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干脆把案桌上的翡翠镇尺丢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