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掌心烙下她的月牙形发簪的刹那,他们之间的纠缠,便再无止歇之时。
“我不会再放手了,不放了!”定定望着眼前那张轮廓极深的峻脸,她的嗓音发着颤,蓄在眼眶里的泪珠止不住地拼命滚落。
感觉她的泪一滴滴地落在手背上,傅无痕胸口微微发热,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微微掀起眼帘,勉强将她模糊的轮廓,及雪颊上晶莹剔透的泪水纳入眼底。
除了她,又有谁会怜惜他心中的孤寂?
再度恍惚地合上眼,如何也摆脱不了她百般执意的语调,只能任由那股软嗓将他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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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呀!倘若来生为人,宁为乞丐,不入帝王家……
记忆里的哀调犹如绕梁秋风,萧萧瑟瑟地穿梁而过,发出丝丝风鸣,似离人悲泣的声响,引得人心酸涩。
傅无痕瞪大眼,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任由那一丝莫名其妙的疑虑、惆怅与愤怒将他紧紧攫住,直到他发出一声充满思念的低唤。“额娘……”
当那一抹似有若无的低喃逸出的瞬间,心口自有意识地,将不该存在的思绪挤出胸口。随后,那个被众人捧在掌心的骄纵格格,便以他所未能承受的方式,态意妄为地出现在他面前。
她用最激烈的方法,让他不得不把她的形影烙进脑海……
他不该梦到以前的事!
待气息回稳、面色定下,他正打算放松紧握的拳头时,却强烈感觉到某种诡异的情绪袭上心头。
他的眸光难以自制地往旁边一扫,幽光难解的眸底随即映人腾玥伏趴在他床榻边沉睡的模样,那双软白的柔荑,紧紧贴压在他厚实粗糙的硬拳之上,不让他有半点逃脱的可能。
瞬间房中变得沉静,静得似乎仅剩下她轻若飞絮的吐息,与他自己的心跳。
为什么?傅无痕疑惑地瞅着腾玥占有性的举动,完全想不透,她守着他、似乎怕他挣开逃离的举动究竟为何?
霍地,他的心猛地一凛,不期然地想起当年在宫里,她死缠着他的执拗神情。
这一股强烈的认知,瞬间让他的胸口充斥着无以名状的郁闷,胀得他的心发疼。
“十八……你别走、不要讨厌我……”
当那声让他厌恶至极的称谓,随着她模糊的嘤咛钻入耳底,傅无痕下颚一缩,目光在瞬间变得严峻。他倏地甩开她的手,将心底那抹古怪的感觉一扫而开。
“呃……好痛……”在他迅捷缩手的同时,腾玥便吃痛地从睡梦中惊醒,睁着一双迷蒙的睡眼,摊开掌心猛对着伤处轻轻吹气。
她最近做了不少粗活,向来细皮嫩肉的小手磨破了皮,看来惨不忍睹。
傅无痕紧绷着下颚,冷冷觑着她夸张的反应。“醒了?”
腾玥迎向他深似寒潭的眼神,只觉一股凉意直捣胸臆,方才仍睡意蒙眬的脑子顿时清醒了许多。
“来我的屋里做什么?暖床?”他眯着眼看她,紧绷的脸部线条让他看起来更加严肃、冷硬。
是因为他的眼神太冷吗?腾玥猛地一僵,竟觉四周的空气沁冷了几分。
“你……”是十八吗?一颗心提到喉头,到嘴的话却凝在唇角,始终没能问出口。
其实问了又如何?他既然有办法隐姓埋名这么久,就绝对不会轻易地向她坦承他的身分。
腾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童年时她拿他深沉冷漠的性子没辄,有泰半的原因是因为她们之间的距离太远。
现在,他们朝夕相处,她就不信他还有抗拒她的本事。
有了这层认知后,腾玥原本沮丧的情绪瞬间燃起了一簇希望的火苗。
“你好些了吗?”腾玥暗自收敛心神,准备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他波澜不兴的沉士皮。
傅无痕瞬也不瞬地觑着她眸间荡漾的光彩,一时间竟觉得眼前的她十分古怪。
“药是你端来的?”他避开她,下了床榻,瞥见桌上那碗药。
腾玥目光追随着他,颔首道:“我不知道你给不给喂,酌量了许久才让药变凉了。”
傅无痕利落的浓眉一挑。“我不喝!”
“随你。”腾玥不以为意地朝他耸了耸肩后,眸底掠过一抹黠光,伸长着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她怪异的反应教他微微挑眉。“玩什么花样?”
“没什么,我的腿麻了,你不拉我一把吗?”她咬着唇,芙白的面容带着点无辜,仿佛正在责怪他的无情。
傅无痕闻言,冷厉的眸颤了颤,讶异她会对他做出这样的要求。
“不过是腿麻,死不了人。”
“你若不拉我,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腾玥听到他冷峻的回答,小脸顿时沉了下来。
若他真铁了心不拉她,那她又怎能确定他手心是否有那一块月牙形的烙痕呢?
他挑眉看着她,眼底掠过一抹怀疑之色,这种状况似乎有点熟悉,像是当年她缠着他、黏着他的举动。
瞬即,他定了定心神,目光紧逼着她。“要走不走随你。”
在他眼底,腾玥格格是稚幼、不懂世事,甚至是不知民间疾苦,被捧在掌心细细呵护的娇娇女。他从以前就讨厌她,每每见到她那张纯真柔美的脸庞,他的心就抑不住地厌烦,只想把她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见他移动脚步正想离开,腾玥垂着眉,可怜兮兮地抱着腿喃喃道:“一大早我连早膳都没用就被老武子拉到前院帮忙,耗了大半天为你送药又不小心睡着,错过了午膳,即使身为阶下囚也不能用这方法折腾人呀!还是说,‘云千变’是天上的神仙,可以不食人间烟火……”
面对她滔滔不绝的指控,傅无痕咬牙切齿地瞥了她一眼。“你到底想怎样?”
她的一席话在他的胸臆间荡漾,让他为她莫名兴起了怜惜,在沉淡的心湖里激起圈圈涟漪。
而该死的是,他竟然无法无动于衷!
“我饿得走不动了,你抱我回我的小屋。”她孤注一掷,赌他对她还存有一丝怜悯、放不下她。
从腿麻到饿到不能走?他的脸色仍旧凝重,压根儿猜不透她准备玩什么花样。索性反讥道:“我伤得重,没办法抱起重物。”
“我比一袋米还轻。”偷觑着他阴郁的神情,腾玥极力说服着他,试探的意味甚浓。
他眉一挑,无法否认,自从把她劫到“倚青会”后,她的身形的确是单薄了不少。
只是……这是他对一个囚犯该有的态度吗?
不期然地,一股气也不知因何而生,胸口为她起伏的情绪,让他的心绷得极为难受。
难道只是因为童年的她出现在梦里,所以撩拨起多年来习惯压抑的情绪,让他失去平日淡漠的形象?
思绪幽转至此,傅无痕冷厉的面容瞬间怔然,这认知犹如当面甩了他一巴掌,让他狼狈至极。
腾玥仔细端详着他的神情,叹了口气,唉!他还是生气了;
她抿抿唇瓣,咬住几乎要逸出唇边的叹息,无奈道:“如果你……”
“闭嘴!”她的眼神明亮而透澈,柔软的脸部线条充满需要人保护的柔美,逼得他不由分说地弯身捞起她的身子,只想尽快摆脱她、逃离她的眼眸凝视。
今天对他们而言都太诡异了。
一觉醒来,不止他,连腾玥也一反平日与他针锋相对的态度,以童年的无赖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傅无痕无心细想其中转折,只知道,他不会任自己因为腾玥的出现,想起一丁点关于十八皇子永琛的点点滴滴,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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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这些年来你快乐吗?
腾玥被他抱在怀里,藕臂不假思索地用力勾住他的颈,静静地凝望着他峻眉紧蹙的模样,她很想问问这些年来,他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
虽然她还搞不清楚“倚青会”从事什么样的活动,但她知道,这个反朝廷的组织,性质绝对不单纯。
她不懂的是,反朝廷不就等子反他的皇阿玛吗?
到底他为何会沦落到民间?当年他和皇上之间,又有什么不欲人知的秘密?
他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又是如何适应平民生活,继而成为这个诡异组织的大当家?
太多的疑点盘旋在她心头,使得腾玥无法定下心思,好好厘清这一切。
“大当家……”
“不要说话,我没工夫陪你闲聊。”他紧抿着唇打断她的话,沉郁的语气颇有闲人勿扰的气魄。
他一贯冷峻的语气落人她的耳里,让腾玥的心窝不由得既苦又闷地轻揪了下。
“难道……你就真的这么讨厌我吗?”
傅无痕一顿,纵使不明白她为何会突然问出这样一句话,他仍是不假思索地应道:“是!”
时光荏苒,十年岁月弹指一挥,足以让一个八岁小女孩长成一个动人的娉婷女子,他是个正常男人,即便再冷漠淡然,也禁不起这样的撩拨。
当他靠近她柔软的娇躯、嗅着她身上独有的馨香、听见她软柔的嗓音,便没来由地心烦意乱,只怕再也难以把持地彻底沦陷。
蓦地,腾玥内心那一股酸苦的味道在喉间翻腾了起来,傅无痕那不露一点温情的冷峻言语好伤人呐!
“怎么还是这一句呢?”虽然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答案,但心底那一股失意,还是让她柔美的脸蛋黯淡了下来。
傅无痕抿着唇,瞬也不瞬地望着她的脸,仿佛感受到她内心深处的波澜。
好半晌他才顿下脚步,瞪着她问:“你知道了什么?”
第六章
夜幕缓缓降临,延禧宫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中药味儿。
“额娘,儿子伺候您喝药。”
十八阿哥的生母——姚氏认出了儿子的声音,扬了扬唇,掀了掀眼皮,虚声应道:“这事让奴才们做就成了。”
“儿子伺候娘亲是天经地义之事。”他将药碗搁下,小心翼翼地扶起姚氏,让她舒适地垫靠在赭色金丝绣花的棉垫之上。
姚贵人扬乎抚着他脸上的掌印及宽额上的红肿,心疼地问:
“怎么了?又同你皇阿玛怄气了?”
他抿着唇愣了愣,倔强道:
“儿子没同皇阿玛怄气。”
“永琛,是额娘误了你呐……”
他是所有皇子中最优秀、最有才能的一位,聪明机灵,又拥有满人强悍勇敢、吃苦耐劳的性格。
偏在这斗争永不止歇的后宫当中,因为她卑微的出身,被兄弟们排挤、漠视,也得不到他皇阿玛的青睐。
“额娘,您别胡思乱想。”十八阿哥眼底落入娘亲半躺在炕上的憔悴模样,掩下心中的伤痛,沉声道。
姚贵人眸光闪烁,苍白的容颜看来脆弱不堪。
“额娘没事。”
“孩儿去寻皇阿玛!”
她的脸颊虽然苍白、凹陷,眸底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但她的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温雅的眉目也依旧温柔优雅。只是,心态不同了。
“寻他又如何?不瞧也罢。”她无怨无怼地低喃着,任凭娉娉袅袅的檀烟将她环绕,那模橡仿佛已看透一切,平静淡泊。
早些年,她朝盼夕盼,求的不过是皇帝能常翻自己的牌子,让地常伴左右。无奈未受钦点,让她连想单独和皇帝说两句贴心话的机会都寻不着。
红颜未老恩先断,莫怪沦为后宫笑话呐!
姚贵人声音艰涩暗哑地幽幽叹道:
“儿呀!倘若来生做人,宁为乞丐,不入帝王家……额娘醒了……”
她似在追忆过往、又似在凭吊,那语无伦次的凌乱字句,透过十八阿哥神似皇帝的面容,追忆那一抹缥缈。缓缓地,抑郁的泪水顺着腮颊滑落。
冷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孱弱的姚氏,带着一行清泪、一抹嘲讽的冷笑,终于含怨而去……
“额娘!”
突然闻,风停了、空气不再流动,世界仿佛在瞬板被凝滞住,安静得可怕。
十八阿哥眼中充盈着泪水与茫然,冷冷的目光越过奴才低啜的哭声,一股不曾体验过的酸涩在胸臆间不断蔓延。
“通知皇上,姚贵人殁了。”
十八阿哥面无表情地跪倒在地,一下又一下、不断重复地伏身磕头。
原本延禧宫便是东六宫中比较冷僻的宫院,当一个不受宠的嫔妃殁了,无人通报、皇上不睬,也不过是一抹早逝芳魂……
之后的事情,十八阿哥已经有些记不清,只知道,这辈子他绝不再回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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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玥抬起眸,迎向他清冷孤寂的眼神,同他耍起心机。“大当家认为我知道什么呢?”
心忽地一紧,傅无痕瞬也不瞬地仔细打量着眼前让他极为头痛的女子。
为什么他在她眼底读到某些情绪,一种他未能参透的诡异眸光。傅无痕愈想,神色愈凝重。“你认为呢?”
“我知道的,大当家一定知道。”该来的总是要面对,腾玥决定孤注一搏地试探他。
他明显一怔,唇角瞬即扬起一抹嘲讽。“可惜!你知道的,我没兴趣知道。”
“大当家不是没兴趣,只是不愿面对。”
傅无痕五官一绷,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么意味深长的一句话。
感受到他的严肃与认真,腾玥兴味十足地眨眨美目道:“再说,大当家没兴趣知道的,我却极有兴趣想知道。”
他定下脚步,双眉紧蹙,目光凛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是因为她模棱两可的话,如影随形地扣住他不愿面对的那一段过去吗?头一回傅无痕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被她这一席没头没脑的话给搅乱了思绪。
她稀松平常地回道:“我只是想同你说说话罢了。”
傅无痕觑了她一眼,心底竟扬起一股莫名的无力。
他明明可以恶声恶语地阻止她的叨扰,偏偏他像吃错药似地傻愣着,让她莫名的聒噪在耳畔不停的扩散、吵闹。
“从现在开始,你可以闭嘴了。”
腾玥打量着他已呈现僵硬的侧脸轮廓,先是很不争气地闭上嘴不说话,随后意识到自己的顺从,忍不住又气闷想着;她是怎么了?怎么他要她闭嘴,她就真的一句话都不吭了?
随着傅无痕沉稳的脚步,清冷的空气弥漫着一股沉窒的气息。
在他陡地停下步伐的瞬间,一阵秋风迎面袭来,打散了她松垮垮的发髻,细细的发丝搔得她的脸颊、鼻头发痒。
腾玥缩了缩肩,语气透着股不自在道:“帮我拨拨头发。”
语落,她得意洋洋地想着,正巧可以利用这机会,瞧瞧他的手心是不是烙着专属她的记号。
“你有手。”傅无痕冷调一扬,直接打乱她的如意算盘。
“我的手正忙着抱紧你,不抱紧你,依我饿得发昏的情况,难保不会从你怀里跌下去。”她说得脸不红气不喘,不信他不束手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