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去佳乐水、帆船石、白沙湾,他们去恒春古城、去阿嘉的家、去贝壳砂展示馆,他们逛过垦丁国家公园、社顶自然公园……他们留下无数张照片。最后行程结束了,他必须离开垦丁,回到那个很先进、很文明、很方便也很人挤人的城市里。
于是,他们又来到那个夜晚、夏日葵说故事的海边。“谢谢你。”他说o“不客气。”她回答。
他拉起她的手,不是十指交握,只是朋友间的手拉手,他的左手戴着太阳之光,她的右手戴着孔雀之珠,他们在长长的沙滩上留下两行足迹。
今晚的他们都有点沉默,脚步有点缓慢,心情有点……低落……“我喜欢你外婆的厨艺,她做的菜很好吃。”他总算翻出一个话题来讲。
“怎么比得上你们家的五星级大厨。”
“我们家大厨是不是五星级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做的菜都是冷的。”她笑出声,硬硬的脸部线条变得柔软。“哪有菜做出来会是冷的,一定是你为了工作,延宕用费时间。”在这里,开饭时间固定,谁不来便不等谁,不爱吃残羹的人,就得学会遵守用餐时间。
“也许吧,我习惯用工作下饭,吃进去的食物都像在嚼蜡。”
“所以喽,赚钱重要、工作成就重要,生活品质也很重要,否则,一来,现在不是乱世,你想名垂千古是不可能了,二来,你赚再多都是替他人作嫁,人生啊,花掉的才叫做财产,来不及花的都是遗产。”
“你在危言耸听?”
“我的危言耸听会让你试着改善生活品质吗?”
“也许。”
“那好,我不介意继续危言耸听。”
他望着她,笑了,她看着他,七天来第无数次赞叹,他笑起来不是普通帅。
“真的不想回台北?”他再问一次。
严帧方心里很舍不得……她的笑容。
台北?她苦笑,曾经那里有她的梦想,她梦想带着妹妹在那里成家立业,在那里把自己变成女强人,也在那里亲手打造一个父母亲来不及参与美好的家庭。
现在她只能满脑子计划,如何在自己病情恶化后,玫瑰和外婆有人照顾。
“不回去了,我要在这里经营外婆的民宿。”她说得斩钉截铁。
“说实话,我不认为这间民宿能够经营得起来,除非打掉重建。”
“育康说这房子的主结构很好,不需要打掉重盖,只需拉拉皮、整整型,就能改头换面,替外婆完成千万富翁的梦想。”
“那需要花不少钱。”
“别忘记,我曾经是贵公司的超级战将。”而且她的投资理财也很有一套,她可是嫒嫒眼中的菁英级人物。“你相倌傅育康的话?”他念的是商学院,却接连八年拿不到毕业证书,“他有不少得奖作品。”
可憎那些只是学生时期的作品,虽然有不少建筑设计师看好他,可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足够的实务经验?整型失败的例子随处可见呐……不行不行,她得往好处想,嗯,他在谈起整修事宜的时候,眼光是自信的、态度是骄傲的。”用这种眼光和态度对人,表示他胸有成竹……吧?
“得奖作品?我以为他念的是商学院。”
“本来是,后来没有兴趣就转学了,家里不知道他改行,他说,如果转系梢息傅出去,他就别想拿到足够的学费。”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拍上他的肩膀,郑重叮咛。“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我指的那个别人是……”
“我明白,是他的家人。”这是大八卦,没想到傅育康居然敢违反傅伯父的意愿,独生子不肯接棒……这消息传出去,的确会闹出大事。“所以呢,他有拿到毕业证书?”
“有,他从研究所毕业后,在教授的推荐下,拿到一间颇具知名度的建筑事务所聘书,但他父母亲用长辈病危的消息把他骗回台湾,他急着赶回去,但身分证、护照……所有证件全被扣下,他只能选择投靠我,只能跟着我回垦丁,用一身本事换饭吃。”
“你和他感情不错?”
“还好吧,我和他不很熟,也就认识七天,你来垦丁那天,我在台北遇见他、认识他。”
“然后,就把他带回垦丁?”他眼底满是不赞同,眼神让人不舒服,她不过是收留一个男人,弄得好像她在自家房间养了一条小狼狗。
“不然呢?我从小就想当伟人,当伟人不简单,要做很多事。”伟人?严帧方失笑,收留傅育康和当伟人有什么关系。“比方?”
“比方,尽全力帮助穷困僚倒的人。比方,把温暖帝给冷漠的人,把热情带给不懂得幸福的人。比方,鼓励对未来失去期待的人。比方,把用不着的财产,捐给贫穷的好朋友……我遇见傅育康的时候,他又破坏了一次相亲会,他父亲气得停掉他的卡,要他自生自灭,所以我把他捡起来养了,我在尽全力帮助穷困潦倒的人。”夏日葵说完,自己都觉得厉害,她居然把那些条例背得清楚分明,想当年背南京条约、马关条约时,有这么认真就好。
第7章(2)
“你在开玩笑?”
严帧方听到把温暖带给冷谟的人、把热情带给不懂得幸福的人时,他以为她在影射自己,但听到后来又觉得……他眛紧眼睛,试图从她脸上看出端倪。
“开玩笑?你这是在污蔑我的人生志向。”她嘟起嘴巴,正色道。
他还是盯着她,没说话,脸上却摆明不相信。
“好吧,你等等,我证明给你看。”
她找出手机,拨出号码,不多久楚嫚嫚接起来,她打开扩音器,对着电话那头说:“嫚嫚,你记不记得我的人生志向是什么?”
“谁不知道,你要当伟人咩,怎样,有没有开始济弱扶倾,尽全力帮助穷困潦倒的人?”
“有,开始了,谢啦,下次再联络,拜!”她没等楚嫚嫚抗议就把电话挂掉,然后摇摇手机,神色张扬的说:“怎样,我没说谎吧。”他扯扯唇角,把她的手机接过来,在上面按入一组号码、拨通,他的手机响起,他有了她的手机号码。
“下次到台北的话,给我一通电话。”他说。
“你是大忙人耶,我怎么敢去打扰你。”她痞痞笑道。
“再忙,和朋友喝杯咖啡的时间还有。”他也跟着她要痞。
他人生中遇见的每个人,对他或多或少都带有某些目的,所以他有伙伴、有同学、有下属……他与各种不同人联结出关系,但那些关系里头,没有一个叫做“朋友”。
“好啊。”她回应得很热情,现在他们是朋友与朋友,不是上司与员工,这七天的免费导游,值得!“等民宿整修好了,我送你三天两夜招待券,就当是……回馈你的咖啡。”
“好,说定了。”他喜欢她的热情,所以用热情还热情,他握住她的手,更紧。
“嗯,说定了!”她举起交握的手,用力点头,从现在开始,他是她的朋友,是除嫒嫒之外,第二个交心的死党。
“那……我明天就回台北。”
“好,有空给我拨电话。”
“那……傅育康,你别靠他太近。”
“为什么?”
“他很风流,交过各种肤色的女朋友,她们凑在一起,可以组成一个联合国。”他居然在说人家坏话,唉,他的品性向下沉沦中。“哇塞,他这么有行情?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需要相亲?”
“因为他家里的长辈对于血统、基因有严格要求。”这是笑话,他表现出难得而珍稀的幽默。
她也幽默回道:“那我肯定也不符合要求吧。”
“为什么?你对自己没自信?”
“和自信没关系,事实上,我有贫穷基因。”
他不知道幽默来、幽默去,就是某种形式的打屁,但他感觉这种交谈方式很不错,因此决定继续。“贫穷不是一种固定的显性基因,它可以就用几样名牌货给掩盖过去。”
“但本质是不会改变的,买狗都要调查它的祖宗十八代,我认为讨厌联合国的傅家长辈们,肯定会把我家祖宗从坟里刨出来做人身调查。”
“别人家的长辈我不知道,但是傅家伯父……确实会,有空去上一炷香,告诉你们家的祖宗嘴巴严一点。”
“为什么要严一点,间就什么答什么,担荡荡、光明磊落,咱们虽穷,却穷出一身傲骨,别说傅家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傅育康咧……”他们一路说、一路走,沿着海岸线,落下一地细碎的欣喜欢愉。
这个晚上,他很开心、她很高兴,回去的时候,他开着车,绕着垦丁不停往前行,他打开车窗,他不再介意鱼千的腥臭味。迎着风,他只闻到她淡淡的发香,像那个坐在小绵羊后座的夜晚。
对于玩,他心底有新定义了没?
有的。他想也许到死掉那天,让他挑出人生最幸福的一段,他会选择垦丁七日游。
隔天,他向LILY姐道再见。
结完住宿费用后,夏日葵送他到车子边,她挥挥手,指着他腕间的琉璃珠说:“尊贵的头目先生,加油!”他点了下头,发动车子,她没追出来,只是远远地看着他的车子慢慢离开视线。而他,从后视镜里,一次、两次望着她逐渐模糊的身影。
他突然发现,她有很多黄色的T恤,阳光下,黄色的向日葵、黄色的阿葵……夏日葵并不知道,回台北之前,他刻意绕到海洋馆,买下太阳泪珠,那个代表心里充满不舍和怀念的太阳泪珠……
严帧方回到家时已经不早了,他打算在进公司之前先把这几天的考察报告再整理一遍。
七天前,他对这个案子不感兴趣,但七天后,一朵开得灿烂罐眼的向日葵,让他对太阳的故乡充满兴趣。
也许,在垦丁盖饭店是个不错的计划。
夏日葵说:“我知道有很多地方,当地政府为了在地观光,集合一些人、一些力量,帮助当地进行产业转型,我在考虑,是不是买下邻居伯伯那块地,辟成休闲农场,养点鱼、种点有机蔬菜水果,让来渡假的客人们除了玩水,还能多一些不同的选择。”
他想也不想就回答:“做吧,我投资,你把休闲农场做大。”
她偏着头望他老半天后说:“看来,你对“休闲”开始感兴趣了。”
明明就是,他却故意摇头回答,“不,我还是对赚钱比较有兴趣。”
她并没有急着说服他,超级战将不是当假的,她很清楚,想要说服人,除了言语行止,更重要的是对方的认同,如果他只是嘴巴上认同自己,却打心里不屑,那么任何的说服都只是笑话。
因此那天下午,她带他去逛垦丁国家公园。当他们走到一线天,她和他站在窄窄的岩壁洞穴里面,满身大汗的他们迎来一阵亲,顿时,暑气全梢。
他们坐在外头的椅子上,背对着背聊天,你一句、我一句,东搭西聊、漫无目的,他没有告诉她,但他打心底同意,自己对“休闲”已产生浓厚兴趣。严帧方低头,从口袋里掏出刚买的琉璃珠,分手不过短短几个小时,他已经尝到不舍与怀念,他想打个电话告诉她,但,告诉她什么呢?
告诉她,我已经到家?还是问她,没有我的海边,还好吗?
他苦笑,摇头,电梯在这个时候打开,当!
他握紧琉璃珠,抬起头,却不经意望见一张带着泪水的脸,沉重迅速漫入心间……他不动,她也不敢动,她深吸气、向前一步,往前走,电梯门却在这时自动关起,她急急追上前、大声说道:“帧方,我和儿子快被赶出去了!”
说不清楚,心里头闷闷的是因为什么,大概是……太累?
夏日葵送走严帧方后,回房间蒙起头睡大觉,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她是被一阵强过一阵的敲门声给吵醒的。
夏日葵推开棉被、满脸痛苦与无奈地走下床,两条腿在床脚下摸素半天才找到拖鞋。她一把拉开房门,闭关好几天的傅育康终于出现,他抱着电脑和设计图,满脸得意地望向她。
“设计图画好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她露出笑脸说:“好啊。”
她退开一步,让他走进房间,傅育康展开设计图,唠唠叨叨在她耳边解说。眼看计划一步步实现,她应该开心兴奋才对,但她实在提不起精力,他的话,十句有七句会自动溜出耳朵外。
他打开电脑,把预览的立体图展示给她看,电脑里面的新房间让人眼睛为之一亮,他很厉害,能够把鬼屋弄成既独特又有风格的超级民宿,难怪他在国外会频频得奖,把这种人搁在商学院,简直是暴殄天物。
照理说,看到这么美的未来风景,她应该大叫大笑,跳起来转三圈,然后跑到隔壁拉玫瑰一起过来想象美好的“钱景”,问题是……她提不起劲,除了傻笑、除了一双惊艳目光,她挤不出更多精力。
傅育康终于感5”不对,他停下解说,细细观察她的眉眼五官,迟疑问:“难道你不喜欢我的设计?”
“谁说,我喜欢得很,你打算什么时候动工?”
“你“喜欢得很”的表情太古怪.”他模仿她的口气,好半响后摇头,还是不对。
“要我发誓吗?好!我发誓,傅先生,你是天才、你是英才、你是天生的设计师,本民宿能够聘请到你,是我们最大的荣幸。可以了吗?”
“不可以。”他皱眉。
“不然你要怎样?”她都没发现,自己的口气有多不耐烦。
“我要你惊声尖叫!”他握紧两个拳头放在脸颊两边,笑得一脸很欠扁,他拉高嗓子嗲声嗲气,“我真是太幸运了,居然出门吃个东西都会捡到宝,康,你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你是我的再造恩人,我爱你、我喜欢你、我敬重你,你是我目中最重要的男人。”最后,他尖叫一声,蹦两下腿、摇三下肩膀、送出四个飞吻,充分示范了正确的夸赞法。
夏日葵再也忍耐不住,笑了。“你在要什么宝?无聊!”
“会笑了?那就好,你再这样下去,我会误以为你舍不得严帧方回台北。”他似笑非笑说。
“舍不得?我以后是要开民宿的,走一个客人就舍不得一回,那还有完没完。”
“严帧方于你而言只是个客人?”
不,他不是,他是朋友!这话没什么不好说出口,但不知道为什么,话到了嘴边,她就是无法说。
她没好气敷衍他,“不然呢?”
她的敷衍却意外地换来他一张大笑脸,傅育康说:“那就好,害我担心好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