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葵走到柜台边,从空空如也的抽屉里找到一把钥匙,领着严帧方走到门外面,他们停在外婆买菜的那台五十CC小绵羊身边。
然后,他又扬眉。
她承认自己很过分,一只在女人群中算高大的夏日葵,再加上一只将近一百九十公分史前巨兽……她几乎可以听见小绵羊哀号呼救的声音。
她想也不想就坐到小绵羊前座。
“我没有安全帽。”他拒绝的理由很正当。
她突然觉得高高在上的严总经理很可爱,她笑弯两道眉毛,露出可爱的小虎牙,对他说:“亲爱的总经理大人。第一,警察伯伯已经下班,他们不会牺牲睡眠时间来找你的麻烦。第二,这里不是台北,是讲究人情味的乡下小地方,我阿嬷买了几十年的菜,骑着摩托车到处跑,到现在,她还不知道安全帽戴在头上是什么感觉。”她在笑他?!他活了三十二年,还没有人敢用那种表情看他!
他回看她两眼,然后解释自己的立场。“第一,警察是二十四小时轮值的,没有存在下不下班、找不找麻烦的问题:第二,我有车,可以开我的车去,不必凌虐这部……”他眯紧双眼,这还算车子吗?用残骸来形容它应该更恰当吧!
第一次,她兴起和他对立的念头,第一次,她想在他面前坚持,因为……她对史前巨鲁欺凌小绵羊画面,有强烈的好奇感。“坐上来啦,晚上骑摩托车御风而行,是很愉快的经验。”
“这是你个人的、小小的、卑微而无知的浅见吗?”|不,这是在地人的真心推荐。”
“想御风,打开车窗就可以,我保证,经验不会比凌虐小摩托车差。”
“你确定油箱里有足够的油,可以撑到明天我开到加油站?先说了,警察伯伯的确有二十四小时轮班,但加油站员工有没有二十四小时轮班,我可不敢打包票,毕竟这里是乡下地方。”话说完,她好想给自己拍拍手。
他望着她老半晌,她回看他,大大方方。
近身观赏,她发觉他没有想象中那么帅,他的眼睛不够大、嘴巴不够宽、下巴太刚毅,大概是因为暗恋加上遥望,让自己将他完全美化,而现在,有花美男翅膀挡在前面,他的积分迅速往下掉。
严帧方对她的想法,和她对他的不一样。在他眼中,现在的夏日葵比在办公室里面那个顺眼,她的眼睛很大、疆子小巧,她的嘴巴很红、脖子很漂亮,她的头发放下,没有用任何东西固定,看起来有些散乱,但风吹起,浏海在额头上飘的样子更添几分风情。
不上妆、不穿套装高跟鞋的她看起来很娇小,有几分甜、几分可爱和几分的……青春话力。
也许,向日葵本就该在有阳光的地方绽放。
“怎样?敢不敢坐上来?”她抬起下巴,口气挑衅。
不敢?这辈子他还没碰过不敢的事!
他没回答,却用屁股给出答案。他往她身后一坐,整台摩托车顿时往下沉坠,她吓一大跳,倏地转头,竟然指见他恶作剧得逞的笑颜。
哇咧!积分数突然间急速上升,他的帅度再次破表!
原来他有笑觉神经,她终于明白,整个公司上下都冤枉他了,其实他不是故意板着一张死鱼脸,他之所以摆臭脸,是因为他笑起来会让公司上下员工都陶醉迷恋,会让女职员无心工作,让男职员自信心低落,所以他刻意封闭自己的美。
他的臭脸和兰陵王的面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兰陵王的面具是为了震慑敌人,他的臭脸是为了恐吓员工拼命为他工作。
猛然回神,她自我镇定三秒钟,然后,打开钥匙、用力催动油门。备受凌虐的小绵羊,在被逼迫到最极点后,发出一声怒吼,压得半扁的轮胎缓缓启动。车子发动了,夜晚的风有些凉意,白天的暑气尽数褪去。
风掠起,她的长发往后飘,坐在她身后,严帧方闻到一股淡淡的发香,没有浓郁的化学味道,没有名牌香水矫揉造作的香气,有的是和她本人一样天然宜人的气含、。
车子后面设有地方可以拉,他只好把手扣在她腰间,当他的手围上,她的心脏狠狠撞了几下,他靠得那样近,她的背儿乎贴在他胸前,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暖意、那个在她柔软腰间烙下热痕的掌心……凉风吹不散他的气息,惹出她一阵阵心悸。
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焦慌?不是,惊喜?不是,是……一种让人感到安全的惬意,嗯,是安全!很莫名其妙的感觉,但从以前开始,她总是在想起他、看见他时,倍感安全,那感觉能安抚她的抑郁、卸去她的慌乱,能让她在极度低潮时,獾进满满的甜蜜。
她知道这很没道理,在一个对自己不熟的男人身上感受到安全,真的很没道理,但如果感觉可以用道理来解释清晰,人生哪得恣意?
微微笑起,夏日葵骑了一段,路上没有半辆车,只有路灯的光亮洒落两人身上。她用力吸几口凉夜的空气,为了分散腰间注意力,她开始唱歌。
那是他没有听过的曲调,没有歌词,只有悠扬的乐音,她的歌声不够了亮,但胜在清脆干净。
突地,她停下歌曲,回头对他说:“这是我妹妹最喜欢的曲子。”他没回答,只是点头,她感受到他身体的震动,知道听众不嫌弃这个话题,便继续往下说。
“玫瑰一出生耳朵就有问题,但我妈妈性格迷糊,只觉得她特别乖、特别好带,直到快周岁时,邻居家放鞭炮,我吓得躲到爸爸怀里哭,玫瑰却文风不动,妈妈才觉得情况不对劲。”
“爸妈带她去看医生、配电子耳,玫瑰原本安静的世界突然间多出许多噪音,她吓到了,一天到晚都在哭,妈妈气急败坏,竟然决定将电子耳拿掉。医生说这样不行,若是错失学习语言的最佳时机,对玫瑰不好,妈妈无奈,只好再帮她把电子耳戴上,那时候只要玫瑰哭闹,我就在她耳边轻轻唱着这首歌曲,她就会安静下来。”
“你是个不错的姐姐。”
不是个好哥哥。”她脱口而出,后面的男人再没有回应。
她后侮了,自己交浅言深了,“对不起,是我以偏概全了吧,我只是刚好看见你对他的批评,口气不留情面,当时我想,幸好他脾气够好,换了我,大概会和你大吵一架,然后离开公司。”
“你认识帧平?”
进公司的时候我和他分在同一组,后来他升迁的速度很快,我跟不上。”
“不是你的问题。”他截断她的话。“我知道啊,他的后台够硬,我并没有因此失去信心。”
“你弄错了,他之所以升得快,是因为我对他的严格要求,至于你……除了对自己的弟弟,我不会对其他员工这么用心。”他反将她一军。
夏日葵挤眉弄眼,满脸的不以为然。
他这是在反对她批评他对自己的弟弟不好,还是在反驳她那段“身为优秀的领导者,可以多给人一点温暖,以至于行事效率更高”?
不管是反对哪一段,她都确定,他是个睚皆必报的男人。
小绵羊缓缓前行,她滑进一个小坡道,他本来想提醒她,下去容易上来难,如果不是太远的话,他们可以把车子停在这里,两人一起步行下去。
但当海浪声音响起,所有的话都停在嘴边,再也无法发出去。
没有鱼干的腥臭味,只有湿湿咸咸的沁鼻气息,他不想模仿她,可他就是忍不住抬起头,用力吸一口气,直到空气把肺叶充塞得饱饱的。
这就是海洋的味道?
夏日葵停下摩托车,拉着他,脱掉鞋子,两人慢慢在沙滩上留下两行足印。
一时间,他说不出心头停驻的是什么感觉?
他去过很多国家,但做的事差不多,上飞机、下飞机,迎宾车直接把他送进饭店里,然后开会开会开会、应酬应酬应酬,再然后,上飞机、下飞机,回公司报告行程。与其说他到过某个国家,不如说他到过某间饭店,都说他足迹遍布全世界,事实上,他的玩乐经验少得可怜。
他很忙,小时候忙着学习、长大忙着工作,他并不无知,什么大海、生物、童玩、科学游戏……他通通知道,只不过那是从影片书本里面撷取下来的知识,他从未亲手摸过、亲自体验过。
所以……海浪的声音这么大?和刻意把电视音量调大的感觉不一样,原来沙滩上的沙子,柔软皮和埃及棉不一样,沙在他趾缝间穿进穿出,从他脚背漫上、滑落……那是他从未胡过的感受。
提着鞋子,他跟在她身边,只有一个小小的手电筒照亮前方,不经意地,他又笑了。
第6章(2)
随着往前的步伐,脚底下的干沙变成带着湿气的沙子,她朝他调皮一笑,抢过他的鞋子,把两双鞋往后头抛,他来不及抗议,她已经开始用脚趾在沙子上面挖洞、用脚板在沙上画出直线横线。
“学我!”她抬起下巴对他说,不是骄傲,而是因为他长得太高。
这回,他从善如流,也用脚趾在沙滩上作画,感觉泡过水、又硬又软的沙滩在他脚下臣服。
她画一个大圈圈再画两个小圈圈,“这是米老鼠。”米老鼠?如果漫画家像她那么敷衍,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喜欢看卡通片。
他轻嗤一声,用脚画出许多交叉的直线横线,跟她一样随便。“这是报表。”
“没有想象力的男人。”她摇头,满脸的不认同。
“这样子很没有想象力吗?”皱眉,他觉得比她的米老鼠更有想象力啊?“嗯。”她点头点得很认真,一脸的童叟无欺。
“那……”他画出12345,间:“不错吧!”
“这是写字,不是画画。”她又叹气摇头,那表情像是在看癌末病人,他的想象力已经病入膏盲。
“不然,这个呢?”他学她用脚趾画两个圈,但中间有一块重叠的部分。
“这是什么?”
“这是交集。”
“唉,你就只会玩数学吗?”她眼底充满对他的同情,可怜的男人,他一定没有童年。“那你来?”夏日葵动作起来,她小跑步画出团一团团接在一起的圆圈圈,他怎么看都是a交集b、b交集c、c交集d……也不见得比他高明到哪里去。
可她却冲着他大笑说:“这是爱吃人的毛毛虫,咬你一口!”话说完,她踩上他的脚,他动作敏捷、勾起小腿跳开,她没咬到,不甘心的又往他脚板踩去。咬你一口!再咬一口……”她一面说、一面“咬”,他一面躲、一面笑,她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往前扑倒,在她的尖叫声中,他及时拉了她一把,把她拉到自己怀中,救她免于泥膜敷脸
但手电筒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它滚在沙滩上,黄黄的光照在他那个“交集”上,中间的重叠部分已经被杂乱的脚步抹掉,于是两个半圆接在一起,变成大大的爱心。
她在他怀里,也不说谢谢,只是望着他笑。
笑会感染,本来只会咧嘴做出微笑表情的严帧方,升级一点点之后,再升级一点点,他从胸腔微动,到空气从喉咙口钻出来,震动起声带,拉出笑声,他的笑声很沉稳,像他的人。
听见他的笑声,夏日葵更乐了,忘记自己正待在暗恋男人怀中,忘记这个男人笑起来很有杀伤力,忘记他们的姿势过于暖眛,只记得开心,她不停地笑着、单纯地开心不已。
他们笑很久,笑到两人都没有力气,她才弯腰捡起手电筒,但他没有放开她的手,他喜欢她软软暖暖的小掌心,喜欢握住她时,她的手指自然弯曲勾上他的掌缘,也喜欢两只手的相牵系,让她离自己不太远。
他们一起走往鞋子被抛的方向,她的力道很平均,四只鞋子距离不远,都是一正一反、一正一反,恰恰好两个圣杯。
夏日葵看见,指着鞋子笑问:“说!我丢鞋子的时候,你偷偷许什么愿?”
“我?没有。”他不明白她的问题。
见他一头霎水,没有半分领会,她又笑弯眉头,问:“总经理,你从来没有和别人玩过,没有打屁过,对不对?”她猜对了。过去三十二年,严帧方以为玩耍和打屁的同义词是浪费生命。
见他不语,夏日葵知道自己猜对了。事实上,从他弟弟严帧平的形容中不难明白,严家兄弟接受了怎样的严格教育,差别在于,严帧方毫无异议地接受一切,而严帧平想尽办法想挣出牢笼。
夏日葵又问:“你一定觉得玩是浪费时间的无聊举止,对不对?”她又猜对,因为他依然沉默。
“总经理,你为什么要赚那么多钱?为了工作成就?还是为了让日子过得更愉快舒服?”她认真望着他,拉着他一起坐下,白天的泥沙已经退去热度,但还留有些许余温,对严帧方而言,温热的屁股……又是另一番全新感受。
“都有吧。”
“刚才那样玩,你不觉得心情愉快舒服?”
严帧方观察她的表情,如果自己点头,她肯定会说:瞧,光是玩耍打屁就会让人心情愉悦,不一定要用很多钱来陪衬,所以玩耍并不无聊,玩耍有其必要的存在意义。
发觉她的小伎俩,严帧方勾勾嘴角。“你企图说服我为玩耍重新下定义?”
“我说得动你吗?”她不否认自己的小心思。
“那得看你接下来的导游行程安排得怎样。”
“所以总经理真的是来垦丁观光的?”她抓住他的话尾追问。
他投回答,她兴起莫名想法,神经陡然紧绷……不会吧,要遭受多大的挫折,机器人才会想到偏乡地带休奍?难不成超级战将真有这么厉害,她一走,公司就面临倒闭危机?
他不理解她脸上突如其来的错愕,反问:“你为什么辞职?”一句话,他不但没回答她的疑惑,反而把她的错愕转开十万八千里。
“你猜,我外婆几岁?”
她回答得很认真,他却误以为她也想转移话题?眉心蹙起,他选择顺应她的话题。“要生出你这么大的孙子,至少要七、八十岁吧,但是她看起来很年轻.”
“猜错了,我外婆十七当妈妈,三十四岁当阿嬷。”
“你们家有早婚遗传?”
“也许吧,外公整整大她二十岁,却诱拐未成年少女,把外婆的肚子给搞大,我阿祖心慈仁善,没有把我外公告到法院去,因此十七年后,看到我妈妈被爸爸追走,外公只能俩服老天有眼、报应来得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