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父皇,这素油的原料是花生,就是农家随便种在田里的那种红皮豆,平日多用作喂牛马,偶尔用盐腌溃了做咸菜下饭,不想榨油却是比菜籽要出油多几信,而且法子极简单,即便百姓自家都能随手榨两斤食用……」
太子侃侃而谈,连带又说起了民生,甚至连菜籽油多少文一斤都说得清楚,听得一众老臣和皇帝都是连连点头。
「皇上,太子殿下如此关注百姓,实在是大越之福啊。」
「就是啊,皇上,开战在即,太子得了新式榨油之法,实在是吉兆,是大越昌盛的吉兆。」
几个老臣纷纷夸赞太子,他们平日都是抱着中立态度,从不肯轻易参与到太子和二皇子的争斗之中,如今若不是欢喜至极,也不会失了分寸。
太子虽然低垂着眉眼,嘴角却是怎么也忍不住的勾了起来。
反观二皇子气急败坏的脸色都变了,要知道素油一直是他外祖家里在把持的,年入银两无教,尽皆支持他争大位,撒出去收买了众多三四品官员,隐隐有把太子挤到墙角的架式。
不想如今,冒出一个新式榨油法,居然直接掀了他的根基。
皇帝自然把两个儿子的神色都看在眼里,心头却是轻松。年岁渐长,他就如同养了两只老虎的猎户,越发看重平衡之道。
天家无父子,只有生死权势。
「太子做得好,这等榨油之法,实乃百姓之福,如此大功,当赏!」
皇帝正在斟酌如何赏赐的时候,太子却是再次跪倒,「父皇,儿臣有事禀告。说起来这榨油之法也不是儿子得来,算是借花献佛。」
「咦,这倒是怪了,究竟何人得了花,借你的手献上来?」
众人都是疑惑,太子也没有卖关子,直接道:「是忠义侯府长子从北地托人送到儿臣这里,儿臣找人试验榨过了,自认无错,这才献到父皇跟前。」
忠义侯本来对皇子们的争斗并没有放在心上,所有心思都放在出征一事上,怎么样算起来都是他挂帅最合适,等等若是他主动请缨,皇上必定会多三分赏赐,是不是就可以给大儿子讨个闲职挂着,好歹有个庇佑的官帽,只不过先前答应大儿子去北地提亲就要延后了……
没想到他正想得出神,突然听到太子提到自家,一开始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好半晌才赶紧出列跪倒。
「皇上,老臣不知犬子在何时何处得了这样的新式榨油法子,老臣……」
有朝臣站在太子一方,哪里肯给忠义侯反悔的机会,赶紧上前两步同样跪倒,说道:「皇上,忠义侯实在让臣敬佩,不说忠义侯为大越征战多年,护佑大越平安,忠诚无匹,只说忠义侯长子又借太子之手献了如此榨油之法,可谓是满门——」
「皇上,老臣惶恐!」忠义侯心里急切,不肯等同僚说完,还要再转弯几句,毕竟二皇子穿向他的眼睛已经红得吓人。
忠义侯府挂起黑漆金字门楣已经百年,倒是不惧怕一个皇子,但武将之家最忌讳的就是参与皇位争斗。
如今这态势,太子已是打定主意要把忠义侯府绑上自己的战车,正值出征西疆,十万大军,将为他添上最有力的羽翼,那皇上又会如何想?
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家中长子行事太鲁莽!这一瞬间,忠义侯恨不得把儿子抓来痛打一顿,但事已至此,只能尽力补救了。
皇帝皱眉想了想,却是摆手道:「忠义侯不必推辞,你们父子忠心,朕心里清楚。先前献粮之事就有所亏欠,如今又有榨油之法,若是再不封赏,天下人怕是要说朕赏罚不明。来人,拟旨!」
早有执笔太监备好笔墨等,恭敬等候。
「忠义侯长子隋风舟,献新式榨油之法,有功社稷,特赏伯爵之位,封号……安国。」
大越开国之时为了稳定江山,爵位封赏极多,但当朝却是渐渐减少,甚至最近几年根本没有听说有新贵诞生,如今皇上开口就赏了一个安国伯,这赏赐实在士重,听得一众文武百官都是羡慕不已。
一府两爵,实在是荣耀至极。
但忠义侯心里发苦,却还是要磕头谢恩,又道:「皇上,老臣年迈,这几日就想禀告皇上,请皇上撤去老臣兵部的职司。大军出征,兹事体大,实在应该交给能者替皇上分优。」
这是要交兵权?
朝堂上寂静一片,太子也是神色微变,但转而瞧着神色更难看的二皇子,却是又慢慢低了头,继续做出恭敬沉稳的模样。
唯独皇帝眼底闪过满意之色,急流勇退,忠义侯还算有勇有谋,太子是正统,忠义侯府效忠也没什么,但手握十万兵权就有些不合适了。
如今忠义侯主动交出兵权,倒是省了一番手脚,这样的臣子说起来也难找,不如……「听说忠义侯世子勇武过人,既然忠义侯告老,不如请世子出征,子承父业,护佑大越,也是一段佳话。」
站在皇帝身旁的老太监是自幼的玩伴,最是清楚皇帝的心思,这会儿开口提议,果然得了皇帝的赞同。
「说的不错。忠义侯,你若是舍得,就让世子出征吧,以他的勇武,做个游击将军足矣。」
忠义侯就算不舍得,这会儿也只能磕头,一口应下。
「多谢皇上恩典,隋家上下甘愿为陛下马前卒,踏平西疆,护佑大越!」
「好,隋家忠心,朕从来不疑。卿家告老,朕实在不舍,不如卿家去户部掌管此次出征粮草,替朕再分忧几年,如何?」
皇帝金口玉言,几句话就把今日之事做个了结,又点了另一位老将为帅,领兵出征。
待得退朝后,忠义侯应付完同僚或真心或假意的恭喜,回到府邸,便直接去演武场取了长枪,打得府里一众家将头皮发麻。
后院里,牛氏得了儿子要出征的消息,本来还舍不得,但听说了侯爷暴怒的消息,便只是老实安排家事,再不敢多说一句。
第二日,隋武胜带了三十名忠心亲卫家将随军出征了。同为武将之家,挂帅老将早就在昨晚得了忠义侯的嘱托,倒也应得痛快,必定会看顾隋武胜三分,当然,西征的粮草也要忠义侯多多费心。
大军西行不过半日,忠义侯就告了假,十一骑快马直奔北地而去。
「咔嚓!」
隋风舟狠狠摔了手里的茶碗,眼里的惊疑和恼怒简直要变成刀光射出来。
周福从来没见主子发过如此大怒,吓得缩了脖子站在门口不敢说话。
书桌上的小小竹管翻滚,细细的纸条沾染了茶水摊开,露出几个湿漉漉的字迹——主上借太子之手献榨油之法,得安国伯爵位。侯爷交出兵权,不日抵达。
隋风舟右手握拳,双眸眯起,脑里风暴一般旋转,倒是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
既然他没有献上榨油之法,那就是他身边有人是太子的人,借此事断了二皇子拉拢侯府的念头,若不是父亲即时交出兵权,怕是忠义侯府立刻就要被皇上猜疑。
而近日在他身边,又返回京城的只有……
十几年友情,不及名利一毫,可悲!
至于榨油之法的来源,墙外随风送来的特殊香气,就是最好的答案,平日总觉她做的吃食有种独特味道,恐怕原因就是如此。
第十六章 侯爷上门提亲(1)
午后的太阳照得人昏昏欲睡,任瑶瑶做了一会儿针线,耐不住周公的召唤,终于去寻他下棋了。
一局棋完毕,她心满意足地醒来,却是发现身边多了一人。
石青长衫,玉簪束发,眉眼间书卷气浓郁却又不缺刚硬,正是日夜盘踞在她脑海不肯离去的隋风舟。
任瑶瑶猛然坐了起来,慌乱间碰翻了针线筐,弯腰去捡的时候却被隋风舟握了手。
「你……」
「你……」
两人一同开口又一同打住,互握的手却是热力越来越强烈。
男子的手修长,姑娘的手不算细腻却很匀称,一大一小,奇异的和谐。
「隋大哥,先放开我,万一来人……」任瑶瑶羞得脸色红透,想要甩开隋风舟,又有些舍不得,于是就开口央求,声音却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
隋风舟眼底神色变化莫测,手下越来越用力,千言万语汇聚在一起,也只说了一句——
「那榨油法子是你献上的?」
「啊!」任瑶瑶抬头,惊喜问道:「子澜已经把花生油榨法献上去了吗?这么快?他从京城来信了,皇上重新封你爵位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都透着对慕容子澜的信任,对他的关心,没有半点心疼舍不得那珍贵的榨油法子,面对这样的姑娘,隋风舟什么话都说不出,手下一用力扶了她起来,轻轻点头。
「太好了,太好了!」任瑶瑶欢喜坏了,忍不住拍手嗅道:「先前救我爹,你把爵位丢了,我们一家心里都难过,如今好了,我爹娘终于——」
说到一半,她突然想起这几日娘亲常在耳边念叨的话,尴尬的住了嘴,若是爹娘知道她献了榨油的法子还了隋风舟的救命之恩,怕是以后更不能让他们来往了。
若是一般人家,有个进大宅门做小妾的女儿,必定是欢喜的,但任家却不同,对于几次险死还生的闺女,看得比眼珠子还疼惜,怎么舍得她伏低做小,让正妻不当人似的折磨啊。
牛马畜生这事,一辈子当一次就够了。
隋风舟许是读懂了她的想法,抬手替她理了理发角被风吹起的发丝,「过些时日拾掇得漂亮些,我父亲会从京城赶来,亲自上门来提亲。」
「好。」任瑶瑶下意识顺从的点头,转而又猛然抬头,平日灵动的双眸瞪得如同兔子一般,「你说什么?」
隋风舟唇角勾起,笑意渐渐在眼里弥漫,「我说,我要娶你为妻,唯一的妻,不会有平妻小妾通房……」
任瑶瑶这会儿已经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多日的担心烦躁一股脑涌了出来,「我不会勾心斗角,不想被关在后宅,我……我害怕。」
隋风舟伸手揽了她在怀里,轻笑间,胸腔微微颤动,却在任瑶瑶的世界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放心,只有你,我这辈子只有一个妻子。少年结发妻,白首不相离。」
巨大的幸福冲击得任瑶瑶有些晕眩,就连隋风舟什么时候离开,父母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都不知道。
刘氏同任大山一进院子,见到闺女脸色红透的呆呆坐在椅子上,还以为她又得了风寒发热,吓得赶紧围上来。
刘氏伸手去摸她额头,焦急间道:「瑶瑶,是不是在风口里睡着了,怎么又发热了?」
「我去请大夫,瑶瑶别怕啊!」任大山也是扔了装家什的独轮车就要出门。
任瑶瑶赶紧起身拦了老爹,又抓了娘亲的手。「爹,娘,您们别担心,我没事,就是……」
她想说隋家要来提亲的事,但又怕事情有变动,万一惹得爹娘整日惦记,隋风舟却变了卦,那爹娘该如何气恼?
「我就是有些热。」
刘氏抬头望望已经渐渐接近秋日尾声的天空,比之先前可是更寒冷许多,难道是闺女心里有事烦闷……
「那好,今日摊子赚了好多钱,让你爹买几碗冰酪回来,咱们一家也凉快凉快。」
刘氏顺着闺女的话说,难得爽快一次,不等任瑶摇应声,已经被去外头玩耍回来的辉哥儿还有任月月听见了,两个孩子欢喜得一蹦三尺高。
要知道,冰酪十文钱一碗,先前隋风舟同他们做「同窗」的时候,请他们吃过几次,抠门的爹娘可是从不曾买过呢,如今还没入冬,秋老虎不时发威,还能吃得到,再过一阵子天气冷了,想吃也没地方买去。
「好啊,好啊,我要吃加果子的。」
「我也要,我也要!」
两个孩子笑得蹦跳不止,一边一个抱了老爹的胳膊出门,留下刘氏笑骂几句,也去准备晚饭了。
任瑶瑶慢慢整理好针线筐,狂跳的心也终于平静下来,心头不知怎么就冒出前世看到的一句话,「我之一生都在寻找灵魂伴侣,得知,我幸,不得,我命。」
如今,生命到了转捩点,得与不得,看她喜爱的那个男子,也看天意……
可憎,她却是不知道,这个决定因素还有一部分握在某个盛怒的老爷子手里。
忠义侯站在周府门前,积攒了一路的怒气,在见到熟悉的门楣时却是一点点消失了。
当年他大战得胜,班师回朝,路过塞安县的时候碰到了上香遇蛇的周家独生女,天降姻缘,两人把彼此种在了心里,他放弃了尚公主的荣宠,她放弃了爹娘随他远嫁京城,不想,只有两年就香消玉殒,留下一个病弱的儿子。
而他没有忘记当年的誓言,却因为整个家族的重担,逐渐的选择了沉默,放弃了注定不会成为将军的长子。
任凭这个儿子独自走天下,独自找寻出路,做为父亲,他算不得称职,做为夫君,他愧对为他抛下一切的发妻……
隋风舟听到消息,出门迎接的时候,见到父亲望着门楣发呆,秋日的阳光在他头上肆意闪耀,照得那些银白色的发丝越发扎眼,都是无情岁月的手笔。
他赶紧上前行礼,「父亲,一路辛苦,进门喝杯茶吧。」
「唔。」忠义侯回过神来,开口想说什么却在见到儿子红润的脸色,突然转了话头儿,「天气都要转冷了,你还出来,赶紧进去!」
说罢,他抓了儿子的胳膊直接扯着进了院子。
隋风舟抬眼望着身前,父亲不再如同儿时眼中那般伟岸的身躯,心头酸却还是没有多说什么,现在他的身子可不是如从前那般一照太阳就中暑,一吹风就发烧,出来迎迎他算什么,练弓骑马都没问题。
周福自从听到忠义侯来了,就忙得如同陀螺一般,收拾主院,安排饭食,茶水点心……
当年他还跟在老管家身后伺候的时候,远远看过这位侯爷一眼,如今二十年过去,简直物是人非。
不想忠义侯还记得他,摆手招呼道:「小福子,你如今管了这院子?」
「是,侯爷。」周福激动至极,上前磕头,却听侯爷问道——
「你们少爷可有往来的女子,可有外室生下子嗣?」
这话别说周福不知道如何接话,就是隋风舟都差点喷出了嘴里的茶。
他闷闷咳嗽两声,抬头望向父亲却是有些疑惑,按理说,出了这等大事,侯府坐了风口浪尖,父亲该气恼才是,怎么眼下却是问了这件风马牛不相及之事?
周福不知如何是好的瞧瞧忠义侯,再望望自家少爷,干脆装了鸵鸟,认真数起了地砖。
终于,隋风舟开了口,「周叔,你下去忙吧。」
「是,是。」周福爬起来就走,半点都没有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