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出门前闺女连夜预备下的,虽然如今有些干硬,但就着热水也不算难吃,特别是里边的糖霜融化,吃得他浑身暖洋洋,再想起家里的妻儿,他就更惦记了,掰着手指头算算,后日就要大考了,马上就能回家,他的神色也多了三分欢喜。
只是,马上要进考场的大哥却流连青楼,这是不是有些不对啊?
正这般想着,任大义就从门里走了出来,见到弟弟也丝毫没有为脸上不曾抹去的胭脂而羞愧。
两人一路避着巡逻兵卒回到下榻的小院子,任大山就要去暂住的柴房歇息,不想却被兄长一把抓住了。
「那个……老二,我今日买笔墨纸砚把银子都花光了,你那里有银子吧?再借我二十两。」
任大山即便一辈子受兄长欺负,这会儿也有些恼了,「大哥,先前给你那二十两还是瑶瑶去周家借的,你如今又要二十两,我怎么可能有?」
任大义自觉被拂了脸面,很是不满,骂道:「你没有银子,不会再去借啊!周家在京城有没有铺子?听说周府的那个什么少爷不是京城哪家的公子吗?大不了先借了银子,回去之后把你家丫头给他做妾就是了。」
任大山再好的脾气,也听不得这混帐话,想骂几句却开不了口,于是赌气地转身回了柴房,不再理会。
任大义眼见弟弟如此模样,恼得不成,一脚踹翻了一旁的铁炉子便转身回房。
他自觉身姿潇洒,却是没看到那铁炉子里先前熬过药,尚且残留了一块木炭,闪烁着幽幽光亮。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幽幽光亮自然也不能浪费灿烂的诱惑,于是,就在整个京城都陷入酣睡之后,小小的院子里燃起了一簇火苗。
秋风从来都不是怕事的顽童,很快就取了一朵飘去了旁边的院子,然后又跳到另一个院子,一直到不远处的常平仓……
「走水了,走水了!」
偶然一个起夜的伙计终于发现了这样的祸事,于是惊叫声瞬间穿透了整个京城的夜空。
无数人在睡梦中醒来,敞着衣衫,拎着裤子,抢了水桶木盆,寻找一切能寻找到的水源,浇上越发猖狂肆虐的火焰。
幸好人多力量大,半晚上忙碌下来,大火终于被扑灭了,但是整整七座院子,还有大半个常平仓都被烧光了。
京城重地,虽然平日也常有一些小灾殃,但这样的大火还是第一次。
众人都是后怕,转而愤怒不已,寻找罪魁祸首是当务之急。
京兆府的捕快们,凶神恶煞一般踢开了起火的源头、几乎被烧毁的小院。
任大义傻呆呆的望着院子,若不是黑灰太厚,他脸上的苍白都能透出来。
虽然方才忙乱,但是起火的地方他还是看得清楚,可不过是那么简单的一脚,怎么就能烧起这么一场大火?
如此大祸,他是不是要被杀头,那他的大考怎么办,他还要做官发财,衣锦还乡……「大哥,你别怕,咱们只要说清楚,这火确实不知道怎么起的,官差也不会为难……」
任大山也是惶然,但想着明日大哥就要进考场,还是劝了几句。
不想,随后捕快们就冲了进来。
任大义打个激灵跳起身来,手直接指着弟弟的鼻子嚷道:「不关我的事,是他踢翻了熬药的炉子,这才烧起了大火!」
发生如此大事,倒霉的第一个就是京兆尹,官老爷砸了心爱的茶壶,捕快们正愁不好交差,这般容易得了人犯,哪里还会犹豫,直接锁炼一挥,扯了傻呆呆的任大山就走了。
「不是我!」
任大山还想解释几句,却被一记刀鞘砸下来,满头血迹的晕了过去。
无论昨夜经历了怎样的恐惧不安,清晨起来京城依旧是车水马龙。
这一日正逢上朝之日,不等天色放亮,大街上就有各家送官老爷们入宫的马车走动。
忠义侯府里,隋风舟伸着双手,任凭小厮忙碌着替他穿上几日前订制的长衫,玄色绸缎用金线绣了云纹,尊贵又不失风雅,黑发束起,金冠罩顶,窗外的晨光映射进来,越发衬得他整个人丰神如玉。
本来奉了主母命令赶来催促的丫鬟硬是看直了眼,张开小嘴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隋风舟抬手整了整白色的袖口,扫了丫鬟一眼,抬步出了门。
丫鬟被小厮扯了袖子,这才回过神来,慌忙追了上去,惹得小厮捂嘴偷笑。
前院里,牛氏黑着脸把手下的茶杯敲得叮当响,她即便再迟钝,也猜得出今日侯爷要带了长子进宫求封赏世子。
纵有千般不满,这个侯府终究是侯爷说了算,只是再看满脸傻笑的亲儿子,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笑什么笑,同样都是儿子,你都要让人家挤到南天门了!」
隋武胜摸摸鼻子,不敢惹他娘,毕竟连老爹都在沉默装傻。
好在,这时候隋风舟赶来了。
他跳起来就迎上去,嚷道:「大哥,你今日这般打扮真是太好了,平日总穿青白素色,整个人看起来都没有力气。」
隋风舟自然看得出这个弟弟是真心实意说这话,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谢谢你,二弟。放心,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隋武胜听得疑惑,忠义侯却是怕夜长梦多,起身招呼大儿子道:「走吧。」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出后院,身后的茶碗碎裂声传来,但两人都没有说话,上了马车一路到了宫门口。
这会儿已经有很多朝臣等在外边,见到忠义侯过来都是笑着招呼,再看平日难得一见的隋风舟,于是眼里都有了了然。
隋风舟行礼寒暄不停,态度不卑不亢,言谈间让人只觉如沐春风,倒是惹得某些老臣起了嫁闺女的心思。这样出色的男儿,再有爵位傍身,绝对是好女婿的人选啊。
不提众人如何心思纷纷,很快宫门就打开了,众人排成一队就要入宫,隋风舟没有爵位官职,自然是最后一个。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飞跑上前,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隋风舟立刻变了脸色,目光冷得怕人。
一直盯着儿子的忠义侯看得心疑,想要询问却是来不及了。
第十二章 献粮救未来岳丈(2)
三声鞭响,皇帝入座,三拜九叩,百官跪礼。
已是过了不惑之年的皇帝摆摆手,这些时日越发憔悴的脸上满是不耐。
「有本早奏,无本退朝!」
百官都是面面相觑,有心说说征粮不顺利之事,又怕触了皇帝的霍头。
这时,站在大殿最末的隋风舟却是走了出来,跪倒磕头,「启禀皇上,草民有下情回禀。」
忠义侯立时变了脸色,虽然他也下定决心把爵位传给长子,但这样的时候绝对不是好时机,没想到平日一直谦让的大儿子居然如此心急?
他想要出列跪倒阻拦,但却听隋风舟又道——
「草民有大量粮食献上!」
「啊。」听到这话,不只忠义侯,满朝文武都是惊了一跳。
这个时刻,敢在朝堂上说出献粮,还带了「大量」两字,那就绝对假不了啊。
只要有了粮食,便能解开眼前的僵局。
皇帝也是喜不自胜,大手一挥,问道:「这是谁家的子弟?上前奏禀。」
隋风舟起身,走上前几步,又是跪倒禀告道:「回禀皇上,草民为忠义侯长子,因为自小休弱,不能习武,自觉愧对祖愧对大越,于是多年来一直在大越各地游历,带了几个管事行些商贾之事。几年前涉足粮业,因为不善经营,进价过高,一直囤积在手未能售卖,如今听说朝廷征粮,特来求恳皇上恩准,准许草民献上粮食五万担。」
众人都是倒抽一口冷气,转而喜得差点跳起来,特别是几个武将。
他们本就主张出兵抗争,差的就是三万担粮食的缺口,如今隋风舟居然直接给了五万担,这简直是老鼠掉进米缸,幸福来得太突然了。
「好,好!」一个满脸落腮鬅子的武将手舞足蹈的跳出来,直接嚷道:「皇上,忠义侯长子实在是该赏,臣愿领命出征,代皇上踏遍西疆!」
「臣也愿!」
「臣也愿!」
武将们纷纷出列,各个抢着出征,文臣们自然不能落后,也是跪倒,山呼万岁。
皇帝实在没有想到,让他头疼了好几日的难事居然这么容易就解决了,龙心大悦之下,自然是大方至极,「赏,重赏!」
忠义侯跪在众人之间,望着虽然跪倒在地,背嵴却依旧挺直的长子,心里是愧疚又骄傲。原来儿子曾经的谦让不是作假,在他不知道的岁月里,儿子拖着病弱之身安排了这么多事,解决了侯府的矛盾根源,而他一直以来的犹豫是不是曾经深深伤了儿子的心……
这一刻,他万般愧疚,抬头想要开口的时候,却听见儿子又道——
「草民身为大越子民,为皇上分优实乃分内之事。原本草民不该有非分之想,但如今确实有一事求皇上开恩。」
「哦?何事,说来听听。」
皇帝坐在宝座之上,可不是瞎子聋子,特别是忠义侯这样的武将世家,风吹草动都会传进宫。皇帝心里已盘算起来该封赏个什么爵位,神色还装作不知情的模样。
没想到隋风舟出口的请求却大大出人意料之外。
「皇上,草民先前体弱多病,幸亏在塞安县偶到贵人指点,得以慢慢愤复。昨夜常平仓大火,京兆府已经得了人犯,实在是不小心踢翻火炉所致,并非故意,这个人犯就是草民所遇贵人之父。大恩不报枉为人,草民虽然不曾入朝为官,却也知皇上一向最是贤明,于是恳请皇上,以臣今日献粮之功抵过,赦免昨夜无心之失的恩人之父,草民必定感念皇上恩德,继续为大越、为皇上鞠躬尽瘁,尽心尽力。」
他的话音落地,原本还有些嘈杂的大殿上,变得鸦雀无声。
文武百官都是不敢相信,如此关键时刻献粮,解了大越的燃眉之急,不说公侯重位,起码能得个伯爷之位啊,如今隋风舟居然只要换一个普通百姓的性命,这般轻飘飘的弃大功如鸿毛,实在是太儿戏了。
这到底是什么恩人啊,能比爵位还重要?
忠义侯更是急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方才的喜悦被兜头一盆冷水彻底浇灭。
皇帝也是好奇,忍不住问道:「你……就求这个,赦免一个犯人?」
「是,草民别无所求,只求皇上恩准此事。」隋风舟背嵴挺直,神色平静,玄色衣衫的衣角都不曾被动一分,可见对此事的坚决。
皇帝这一刻心里对这个年轻人的欣赏更盛,甚至隐约盘算起,自己未曾婚配的公主哪个适合,但想到这里忽地脑子里灵光一闪。
难道那个所谓的恩人是个女子?
「嗯,你可想好了?」
「是,皇上,早民只求这一件事,万望皇上恩准。」
「好,朕准了,但你献粮大功一件,就没有旁事可求吗?比如忠义侯世子之位?」
君心难测,听到这话,文武百官尽皆抬了头,特别是忠义侯,神色复杂至极。
「多谢皇上厚爱,但草民并无所求。大丈夫于功名取之有道,忠义侯府世代护卫大越,为陛下马前卒,草民体弱,不能上阵杀敌,愿把爵位留给勇武的二弟,草民在后支持粮草。忠义侯府上下,皆为大越、为皇上分忧尽忠。」
隋风舟侃侃而谈,半点不怯懦也不卑微,直听得皇帝和文武百官连连点头,激动不已。「好,忠义侯世子之位就如你所愿赏于次子,朕对于你如何再取功名,拭目以待。」
「谢主隆恩。」
这次,忠义侯上前一起与儿子谢恩,惹得众人都是艳羡,有子如此,忠义侯百年后也不怕隋家没落,兴许又是一个兴盛百年也说不定啊。
大事解决了,其余是和谈还是出兵,就是文武百官的口水战了。
隋风舟悄悄退了出去,出宫后直接上了马车奔去了京兆府衙门。
他的亲信管事已经等在门口,见了主子赶紧迎上来,「少爷放心,小人已经打通关节,那位爷在里边没有受苦,伤处也有大夫治疗过了。」
隋风舟点头,顶着烈日在衙门前又站了一会儿,宫里终于来人传旨了。
京兆府衙门的大牢虽然设有大理寺天牢大,但平日作奸犯科的人不少,里面自然也是龙蛇混杂。
任大山近清晨时被打晕扔进来,是一个六人的木栅栏,因头上伤口疼醒的时候,见自己身上的衣衫鞋子几乎被同牢的人扒了个干净,好在牢里的饭食不算苛刻,他的胳膊腿还完好。
但望着牢房上方黑漆漆的石顶,周围虎视眈眈的囚友,还有时刻充斥耳膜的痛楚呻吟声,任大山生平第一次生出绝望的念头。
从前多少年,即便寒冬腊月带着妻儿睡在漏风的牛棚里,或者分了家离开老宅,他都不曾如此恐惧。
而造成今日局面的根由,居然是因亲兄长的栽赃陷害。
他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结局,最槽无非是死而已,只是家里的妻儿要怎么办,甚至都无人知道他的死讯……
「呜呜……」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这一刻的任大山哭得像个孩子,万般后悔不该不听闺女的话,他没想到嫡亲的兄长当真会如此狠毒。
许是上天不忍心让这个一辈子没有做过任何恶事的汉子受苦受难,很快就有狱卒踢开牢门捞了他出去,重新安置,又有满嘴骂骂咧咧的大夫给他缠了头上的伤口,待他想要问个明白的时候,他又被人提出了车门,重新见到了明晃晃的太阳。
阳光下,见到身着一袭玄色苌衫,身开雄挺的儒雅公子,任大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这一刻,隋风舟如同天神一般将他救出了地狱……
「隋公子……呜呜,大恩大德,我任大山做牛做马……」
隋风舟赶紧扶起欲跪倒的任大山,温声劝慰道:「任大叔不必如此,举手之劳而已。」
站在两人身后的管事一张脸几乎皱成了苦瓜,很是为自家主子可惜,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啊,却只换了一个人的性命,还要搭上几千两银子赔偿那些被烧毁的民宅。
这样的恩情,整个任氏家族做牛做马都还不清。
隋风舟却好似投有半点侮色,好好安顿了任大山住到别院去养伤,待得回到侯府立刻就被唤去了书房。
侯府众人早就得了消息,一路上,他接收到无数目光,有敬佩有好奇也有质疑,但更多的是许多跟随任家家主上过战场的老兵,恭敬站在路旁行礼。
隋风舟背嵴挺得笔直,微微点头间,多年的心结已经悄然消失无踪了。
做为侯府最无用的长子,从此他再也不必低头……
「说吧,你到底是为何放弃了封爵大功?难道真是因为一个不知所谓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