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钊的脸瞬间变成了一个大番茄,随即低下头,差点没把脸埋进肚脐里。聂闻达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嘴角浮起浅浅的笑意。
尴尬地撑过二十分钟,车到了医院,吕钊恨不得拔腿就跑,却还是被聂闻达快一步抓住手腕。
“这是律师的名片,他打刑事案很有经验。”
看着那张名片,吕钊的表情有点木,“我没钱请律师。”
“我可以借你。”
“我已经欠了很多……”
“想让你妈妈早一点没事,就去找他。记着跟他说我的名字就是了。”不等吕钊回答,聂闻达将名片塞进他手里,驱车离去。
吕钊傻傻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糊里糊涂地走进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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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犹豫太久,吕钊就揣着聂闻达给的名片找到了那名律师。
律师是个矮墩墩胖乎乎的男人,从外表根本看不出半点精明能干的样子。直到他说服了死活不肯见儿子的母亲,吕钊对他的信任才稍稍有所提升。
“你不要来看我了,好好读书。妈妈的事张律师会办好的。”
周霞的头放得很低,几乎碰上身前的桌面。
她瘦了,就像被霜打过的茄子,感觉上已经没有任何饱满的部分。丈夫背叛时煽动起来的高涨气焰,此刻在她身上也已找不出半点痕迹,余下的只有颓然与无力。
吕钊没有对母亲提起外婆的病,也没有提起自己休学的事,爸爸的冷漠他更是只字未提,他只是不断地点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听话、更顺从。坐在他眼前的是被变故折磨得憔悴不堪的母亲,他实在不想让她再受到更多的打击。
离开了被高墙电网包围着的看守所,吕钊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将妈妈的消息告诉了外婆。
“被妈妈刺伤的人已经脱离危险了,张律师说会去争取法官同情,尽量把案子定性为误伤,这样惩罚就轻了。张律师很有本事,妈妈一定会没事的。”
外婆中风后一直不能言语,但是神智很清楚,听到吕钊的话不由得高兴得老泪纵横。吕钊一边擦去那些泪水,一边摆出最最欢喜的笑容,安慰着外婆也安慰着自己。
他不忍心告诉外婆,据张律师最乐观的估计,母亲的刑罚最少也是两年监禁。
第三章
日子一天天熬着,外婆的病丝毫也不见起色,母亲仍在看守所里等待排期出庭,父亲依旧没有任何消息。
幸运的是吕钊在家找到了两本存折,里面的钱大约还能维持一段时间。不过,为了早日还清欠下的钱,吕钊还是找了份工作,在一家加油站值夜班。虽然工资少得可怜,却总比没有收入的好。
与吕钊一起值夜班的是一位姓王的老伯,五十多岁了,总是喜欢找借口早退。加油站地处偏僻,夜里基本上没什么人,所以吕钊也由他去。
每当吕钊点头答应,王伯就会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那就谢谢啦!明早请你吃早餐。”
不过,以经验来看,这早餐之约多半是没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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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约莫凌晨一点,王伯刚走不久,一辆车开进来加油。
“要加多少?”吕钊问来人。
“加满。”开车的是个染了满头金毛的年轻人,不断用手拍着方向盘,神色有些紧张。
吕钊像往常一样拿着油枪走到车尾准备给车加油。这时,车后座的门开了,一个年轻女人走了出来。
“就你一个人?”女人问。
吕钊点点头,余光瞥到她短到不能再短的裙子,立刻不好意思地将脸别开。
像是被吕钊的纯情逗乐了,女人在他身后发出突兀的笑声。
吕钊有些生气,想转身时却突然被人从身后勒住了脖子,猛地往车上一撞。一阵眼冒金眼之后,他倒在地上,有人捆住了他的双手。
“别动!”开车的男人不知何时下的车,拿着冰凉的铁器抵上吕钊的咽喉,刚刚就是他偷袭了吕钊。
不用看都知道脖子上的东西能轻易划开自己的皮肤,吕钊害怕极了,却还是强作镇定地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这里收的钱放在哪儿?”女人半蹲在吕钊的身边,像是怕吕钊被欺负了,伸手拂开男人的刀。
咬紧双唇,吕钊一声不吭。在小加油站打个工也会遇上打劫,他不相信自己会这么背,这对男女一定只是装模作样而已,不见得有胆子来真的。更何况,加油站里的备用金钱至少是他一个月的薪水,要是真被抢了,他要拿什么赔?
“不说话?想让我在你身上捅几个窟窿吗?”
男人扬了扬手中的匕首,用刀背在吕钊的脸上狠狠地敲打了几下。他已经不再紧张,而且满脸兴奋。
视线扫过刀刃,吕钊闭上眼,不知不觉中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快说!”
男人不耐烦了,挥刀就要在吕钊的脖子上开道口子,却被女人快一步抓住手腕。刀尖划过吕钊的下颚,弄出一条浅浅的红印。
“你还真想闹出人命啊!”白了男人一眼,女人转头对吕钊说:“小家伙,别再逞强。他要是发起疯来我可拦不住。说吧,钱在哪儿?”
“说!”
男人的低吼在吕钊耳中嗡嗡作响,他张开眼睛,对上两人贪婪的目光,心底突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厌恶感。
厌恶眼前的人,厌恶如今的生活,厌恶现在的自己!
妈妈拿刀刺向那女人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他这样身陷在这挥之不去的厌恶?
厌恶父亲,厌恶婚姻,厌恶将来……如果就这么被杀,能不能从这漫天的厌恶感中脱离出来?
见吕钊无动于衷,女人突然轻轻一笑,随后慢条斯理地从地上捡起油枪塞进他的裤腰里。他只觉得身下一凉,刺鼻的汽油味立刻散漫开来,冰冷的液体顺着他的双腿往下滑,很快浸湿了鞋袜。
“不想说?”女人拿出打火机一晃,作势要点燃吕钊的裤子。
吕钊终于开口:“这里是加油站,你要是点火我们一个也逃不掉!”
表面上他似乎不甘示弱,其实内心里已经惊恐万分。沾身的汽油就像要穿透他的皮肤,钻进他的血管。
死亡是件太遥远的事,从来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内。他是该怕的,外婆或母亲无论哪一个都需要他的支撑。他怎么可能不怕?
“啪--”
一记耳光打得吕钊半边脸生疼,也打回他游离的思绪。不等那对男女再施狠招,吕钊尖叫道:“钱都锁在收银机,密码是三二OO!”
话音一落,他立刻闭上眼,扭头将脸贴向肮脏的地面,就像刚刚经历了跋涉,累倒在地的旅人。
志在打劫的男女得到自己想要的资讯,立刻将吕钊丢在一边。
一阵凌乱的声响之后,两人得手驾车扬长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身的寒气让吕钊实在无法在地上再躺上半秒。于是他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办公室,找出剪刀把手上的绳子剪开。
办公桌上,收银机大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吕钊呆滞许久之后,拿起一旁的电话,哆哆嗦嗦地按下一个从来不曾使用却又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吵醒了聂闻达的好眠,听到吕钊略带异样的声音,他立刻赶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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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三点,加油站阴森森的灯光看起来像某个恐怖电影里的场景。
红肿的指印衬着灰黑的一张脸,吕钊浑身的汽油味外带瑟瑟发抖的惨样,让聂闻达大吃一惊,连忙问:“怎么回事?”
吕钊低着头,硬生生地说:“能不能借我两千四百三十七块?”
听见吕钊借钱,又看那大敞着的空钱箱和地上剪断的绳索,聂闻达猜出了大概,“有人抢劫?”
“请借我两千四百三十七块。”吕钊没有回答,只是重复了借钱的请求。
无声地注视吕钊片刻,聂闻达拿出钱夹,将钞票递给他。
“我会还的。”吕钊用轻到不能再轻的声音说出自己的承诺,然后把钱锁进钱箱,并且修改了钱箱密码。
“我帮你报警。”
聂闻达拿起手机拨打报警电话。谁知他的动作让吕钊瞬间惊慌起来,猛地跳过去抢夺他的手机,聂闻达反射性地阻挡,拉扯间手机落到地板上,机壳一分为二,连电池都掉了出来。
蹲下身拾起摔成几片的手机,吕钊的表情就像有车从他的身上辗过,浑身抖得像筛糠。
“我会赔你的。”
看到吕钊的样子,就像有人在聂闻达心头狠狠地踩了一脚。
他跟着蹲下身将手机拿回来,三下两下拼回原状,按下开机键。开机画面一闪,聂闻达不动声色地用手指挡住花了一角的萤幕,然后将手机放在吕钊眼前晃了晃,说:“没坏,这牌子的机器很不错。”
吕钊愣愣地看着聂闻达,没错过他的小动作,眼泪就这么不争气地掉下来,一颗接一颗,直直砸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圆形的浮水印。
“我讨厌警察,不想报警……”带着绵绵的哭音,吕钊说出自己的心思。他不想见到那些抓走母亲的人,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他被抢。他如此无能,什么也做不好,他不想招来别人的嘲笑。
“别说了。”聂闻达无意去挖掘吕钊心中的隐痛,他不想看到这个孩子被彻底击倒,“我送你回去洗个澡,然后好好睡一觉,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不行。”吕钊摇头,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今晚加油站只有我一个人,我必须留在这里。”
“穿成这样在这里守一夜?”聂闻达拉了拉吕钊被汽油浇透的裤子,说:“我可不打算为你再出一次医药费。”
吕钊无言以对,傻傻地站在原地。
聂闻达板着脸,拿起桌上的纸笔写了个便条,贴在收银机上,告知加油站的人吕钊的去处,然后拉着吕钊就往外走。
手背上传来的温度一直暖到吕钊的心里,定定地看着那个握住自己的宽大手掌,吕钊的眼眶又红了。
家里遭逢变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掉眼泪。
一直以为痛苦来得太多,人就麻木了,可聂闻达今天的举动就像撬开了密封的易开罐,因为过度的摇晃而气力十足的悲伤瞬间喷薄而出。在被迫承受了那些让他无法承受的种种之后,吕钊感觉像突然找到可以为他分担的人。
也许聂闻达无法像纪饶那样给予他安心的陪伴,却可以最有效地为他解决所有的问题。他是如此体谅他的心情,恰到好处地给予安慰,照顾他脆弱到可笑的自尊。
他……值得信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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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
聂闻达的声音让吕钊从昏沉中惊醒,慌乱地左右张望之后,确定自己是在聂闻达的车里才让他安下心来。
“你家到了,我陪你上去。”
吕钊本想说不用,可还是点了头。
跟着聂闻达下了车,回头看见车座上留下的一大片污渍,吕钊又是一阵沮丧。那个看起来很高档的皮座椅算是毁了。
“没关系,我正打算给座椅加个垫子。”
“嗯。”吕钊低下头。
不再讲话,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吕钊外婆的家。吕钊与聂闻达本来就不熟,加上吕钊又没有聊天的兴致,所以两人一直保持着沉默。好在聂闻达没有要走的意思,吕钊也不想送客,所以这沉默并不显得尴尬。
在浴室花了很长时间把自己彻底收拾干净,再出来时,吕钊发现聂闻达已经闭眼靠在沙发上。
以为他睡了,吕钊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间,却被突然抓住了衣袖。
“啊!”
“嘘--”伸手堵住吕钊的尖叫,聂闻达不由得叹了口气,“小声点,别把邻居吵醒了。”
吕钊点点头,掰开聂闻达的手,大口喘气。
“洗干净了?”聂闻达也不见外,顺势低头在吕钊的头顶还有肩膀上闻了闻,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把头发吹干再睡。”
吕钊被他这突兀的举动弄得全身僵硬,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索性当没看见。
“你累了的话,可以去睡我妈妈的房间。”吕钊指了指右手边的那间房。他实在不愿意一个人待着,外婆家空荡荡的房间常常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你想我留下来?”聂闻达问。
吕钊不说话,他想留他,却无法直接说出口。
聂闻达了然地笑了笑,说:“我去睡了。”
说完,他转身走进了吕钊指着的那间房。
身旁少了一个人,吕钊猛地打了个喷嚏,飞快地跑进自己的房间。
一夜无梦,吕钊在满屋子的饭菜香味中醒来。
“妈?”
厨房里忙碌的妇人与母亲有几分相似,可当她应声回头,吕钊不由得有些失望。
“我姓陈,你可以叫我陈姨,是聂先生要我过来给你准备点吃的。”妇人大约四十多岁,十分和蔼。
吕钊低下头,闷声说了句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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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闻达做事非常俐落,不但安排了专人照顾吕钊,还为他辞去工作,顺便给了怠忽职守的王伯一个教训。
当吕钊捧着少得可怜的薪水,避过王伯怨恨的眼神,快步走出加油站时,他再次陷入没有边际的茫然之中。
失业了,怎么办?
没等吕钊想明白,当晚他就被告知可以在聂闻达的宏达贸易公司里打零工。
“什么工作?”
“就是些理理文件、跑跑腿的杂活儿。”
仿佛有聂闻达的地方就不会有难题,可他的好意总是让吕钊有种消受不了的错觉。
“我不需要你可怜。”吕钊说。
“这个职位不是为了你才设的,”聂闻达连头都没抬,就像吕钊说的全是些不值一提的废话,“如果你不想去就别去,需要工作的不止你一个。”
一瞬间,吕钊觉得自己有点不知好歹,以他现在的处境,有人肯帮他就已经不错了,他却完全不知感恩。
“你为我做这么多事,我该怎么报答你?”吕钊问。
聂闻达放下手中的筷子,终于抬起头来。“你只要记得我是你的债主,等你有能力偿还的时候,我自然会来收债。”
这是聂闻达第一次强调自己的债主身分,不过吕钊觉得那是为了让他的自尊心好过一点。因为是债,所以不存在人情的成分,他面对聂闻达的时候也比较坦然。
是这样吗?
聂闻达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嘴角的弧度有些狡猾。他不会告诉吕钊,他的体贴与怜惜是因为他喜欢吕钊;他在一步步接近他,直到时机成熟,而后一举擒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