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娘请你进去。”
他跟在小菊身后,跨进一处小厅的门坎,就见冬葵身穿淡蓝色襦裙,坐在座椅上看着医书,觑见区明海走进来,神情有些局促不安。
“大姑娘早!”
“早!”冬葵心中忐忑地放下医书。
“我刚去看过管事,他的状况很好,只要两、三天就能下床走动了。”区明海先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那真是太好了。”她一脸欣喜。
“这都多亏了大姑娘,没有大姑娘从旁协助,手术也不会进行得那么顺利,真的要谢谢你。”来跟她道谢是区明海的目的之一。
“不要这么说,我能做的有限,全是你的功劳。”冬葵谦虚地说。“往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但说无妨,我会尽力而为的。”
两人对望了片刻,同时启唇。
“我……”
“我……”
区明海低笑了几声。“大姑娘先说!”
“不!还是你先说好了。”冬葵不知所措地回道。
他沉吟一下,“大姑娘要是方便的话,可不可以到院子里走一走?因为有些事,我想让你知道。”
闻言,冬葵越发紧张。“好。”
究竟要谈什么?是好事还是坏事?
冬葵一脸惴惴不安,起身往小厅外头走,不由得用眼角瞥了跟在后头的男性身影一眼,俊美的五官敛起了笑意,眉头还打了个小结,似乎是很重大的事,让她下意识地绞着手指,一颗心都提到喉咙了。
待他们走到院子,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洒落下来,闪烁着点点金光,虽然还不到正午,不过已经夏至了,气温不断攀高,还没走多远,脖子已经开始出汗。
区明海想起每年到了夏天,阿公总是会煮一大锅酸梅汤,然后分给左右邻居享用,那是纯天然,完全不加防腐剂的消暑饮品,才这么想,嘴巴就开始馋了,或许可以跟纪大夫要一些乌梅、桂花、山楂、甘草来煮。
“我……能问一个问题吗?”冬葵等不到他开口,索性先问。
“什么问题?”他还在想怎么起头。
“元芳究竟是谁?”难道是把她误认为别人了?
“元芳?”区明海微微一愣,倒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冬葵直视着他,不管对方是谁,可不希望被误认了。“对,元芳是你以前认识的人吗?还是……你喜欢的姑娘?”
听她这么问,待区明海会意过来,不禁噗哧地笑了。
“你是指“元芳,你怎么看?”里头的元芳吗?”那是“神探狄仁杰”这出戏里经常出现的对白,因为太过频繁,就成了网友们挂在口中的网络名言。
“其实元芳姓李,而且是个男的,呃……他以前当过我的助手,所以就很自然地这么问,要是大姑娘介意的话,以后就不说了。”这么解释应该可以说得通,不会让人怀疑。
她一脸了悟。“介意倒是不会,如今既然明白了,也就随你的意思。”
“大姑娘变得这么客气,我反倒有些不习惯……”他又恢复揶揄的口吻,“因为比起之前动不动就要用医书砸我,现在的你可温柔多了。”
“要不是你先……”冬葵又羞又恼。“我又怎么会用医书砸你?何况也只有那么一次,别说得好像我很凶悍似的。”
区明海咧了咧嘴角,站在阳光下的他,介于蓝与黑之间的瞳色也像在发光,好不迷人。
“原来是我错怪了大姑娘。”他连忙拱手致歉。
“少贫嘴了!”冬葵嗔骂一句。
他虽然有些油嘴滑舌,不过也是为了逗阿公开心,才会练成这个本事,自己的个性可不随便。“好吧,那就言归正传……”
闻言,冬葵不自觉地屏住气。
“我要为那天所说的重话,向大姑娘郑重地道声歉,之所以会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只是希望你别再把心思放在我身上……”
冬葵面露窘色。“那天的事,就别再提了。”
“我要是不把话说清楚,心里会过意不去,所以请先听我说完。”区明海轻咳一声,“我并不是讨厌大姑娘才那么说,再加上这几天的相处,甚至可以说十分欣赏你的勇气,可是明知道你对我的感情,我却不能响应……”
她咬了下唇瓣。“我、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可能过不了多久,也许只有数日,也或许是半年、一年,便会离开这里……”就因为不确定因素太多了,才让区明海很困扰。
“你要离开?要上哪儿去?是回原本的家吗?”冬葵焦急地问。
区明海颔了下首。“对,就是回到原本住的地方,可是我又不能带你走,到时你一定会很痛苦。”
“为何我不能跟你走?”她直觉地问。
“你不是立志要当个女大夫吗?那么就该好好地贯彻自己的理念,努力去完成它,让所有人刮目相看。”他说出第一个原因。
冬葵顿时沉默了。
“第二个原因,也是最主要的,那就是我并不是你们所说的异族人,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距离现在可能相差了几百年之久……”区明海俊脸一整。“我并不属于这里。”
她听得傻了,以为自己没有弄懂。
“你是说……你是几百年以后的人?”不可能有这种事!
“对!至少有几百年。”因为并不存在于自己所知的历史中,所以区明海也很难断定年代。“就连我也不清楚为何发生这种怪事,莫名其妙地就跑来了,说不定哪一天又莫名其妙地离开,因此……我无法跟任何女人谈论感情,那是在害她,尤其大姑娘还救过我,我不能恩将仇报。”
“你……说的都是真的?”冬葵眼神略显激动,忆起他原本身上穿的那些怪异衣物,说话也总是避重就轻的,就连想法和见解也都与当今男子不同,拥有更多包容,若真是如此,早晚都会失去他。
区明海举起右手。“我可以对天发誓!”
觑着他比出的手势,也是冬葵不曾见过的,虽然知晓这个男人与他人不同,想不到真相如此惊人,也令她难以接受。
他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憋在心里真的很难受。“我一直不肯说,那是因为没有人会相信,只想找个地方住下来,好等待回去的日子,可是面对大姑娘的心意,又不能一直视而不见,所以才决定坦白。”
冬葵还是无法接受事实。“你确定……真的可以回去?”
“就是因为不确定,所以……不只无法给你承诺,更无法给你一个女人想要的幸福。”区明海叹道。
她脑子一片空白,无法思考。“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当然可以。”说完,他便转身走了。
当冬葵一脸怔忡地看着修长俊挺的男性身影愈走愈远,总有一天,会到达自己去不了的地方,连追也追不上的。
是否应该死心了?
只有放弃这条路可以走吗?
第6章(2)
和冬葵谈完,区明海便打算回医馆帮忙。
他才走进六安堂,一脚跨进前堂,就见大门内外有不少民众在探头探脑,不禁狐疑,以为出了什么事。
还没开口问人,就见他们正朝自己指指点点。
“就是他!”
“听说就是他把病人的肚子剖开,然后又缝起来……”
“该不会是下了符咒吧?”
“什么符咒?纪大夫可是从头看到尾,真的是用刀子把肚子划了一刀,最后又拿针线缝起来……”
符咒?我还巫术呢?区明海脸上不由得滑下三条黑线,有点担心被当作男巫,绑在木桩上烧死。
“没想到这个异族人还是个神医……”
“不是神医,哪有办法做到……”
区明海愈听也愈心惊,他可不想被人冠上“神医”这个外号,因为病人能不能治得好,一半看医术,另一半也要看天意,现实可不像“医龙”里的剧情,神乎其技到夸张的地步。
医师也是有极限的,无法救活的病人,再努力也没用,直到穿越来这个世界之后,没有先进的医疗器材和药物,他才体认到“尽人事听天命”这句话的道理,只求做到问心无愧,然后不断地钻研医术,善尽自己的职责。
“他们只是听说昨天动手术的事,想来看看你。”纪大夫不知何时来到身边,笑眯了眼说。
他泛出一丝苦笑。“我可担不起“神医”这两个字。”
“呵、呵。”纪大夫捻胡笑了笑,“你别太在意,老夫从医二十年,相当清楚身为一名医者,也会力不从心,甚至救不活病人,想要跟阎王爷抢人,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说得没错!”他真是遇到知音了。
纪大夫拍了下他的肩头。“这么一来,如果病人愿意让咱们帮他动手术,因而捡回一条命,也不失为好事一桩。”
“但愿如此。”区明海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地回道。
喜的是能够救人,忧的则是担心遇上更棘手的病情,就算想要开刀,却没有主治医师能请教,或医学书籍来做参考,光想象就感到害怕,所以才不时督促自己。
因为周围评头论足的目光太多,让他觉得自己像是稀有动物,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各位也想动手术吗?”
话才出口,所有的人马上逃之夭夭。
看热闹是一回事,真的要被开膛剖肚又是另外一回事,可没有几个人敢去尝试被刀子划开的滋味。
“这么快就全跑光了!”区明海有些哭笑不得。
接下来,有病人上门求诊,也大多以中医内科为主,没有需要马上动手术的病人,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他不禁这么告诉自己。
也就从这一天起,区明海帮人动手术的事迹在一传十、十传百的状况之下,愈传愈开。
不只是来看病抓药的人感到新奇,甚至还有些未婚的姑娘家听闻六安堂有位长相英俊好看的神医,也会假装经过,只为了偷看一眼,这样的情形,几乎每天都会发生。
“你们看!”
“怎么又来了?”
其他学徒和伙计已经见怪不怪了。
经常会到医馆里帮忙的冬葵自然也听说了,心里不禁有些酸溜溜的,可是也没有资格说什么。
“我看……你还是到后头去煎药吧。”她来到区明海身边说。
他愣了一下。“不是有好几个人负责了吗?”
“你在前头做事,又会招惹一堆姑娘家在门外偷看,会妨碍别人出入的……”这么说应该不会让人听得出自己是在吃醋。
区明海早就习以为常了。“反正又不会少块肉,就让她们看好了。”
“可是……既然对人家无意,就别害得她们天天往这儿跑,这样传出去也不太好听。”冬葵努力地找借口。
区明海马上点头如捣蒜地附和道:“唉!我真是个罪孽深重的男人,居然没有想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其、其实也没有到罪孽深重那个地步,你别太过自责。”以为他真的有罪恶感,反而让冬葵过意不去。
见她当真了,区明海不禁笑了出来。
冬葵娇横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这个大龄剩女还真是可爱。
她羞恼地别开秀颜,不再理睬他。
区明海当然看得出她在气什么,可是不能点破,也不希望她陷得更深,却只能继续这样暧昧下去。
真是伤脑筋……
又过了十日,这天下午,冬葵还是在柜台后头帮忙,平日勤看医书的她,除了学习分辨基本的脉象,也要认识药材,以及看着药方子抓药。
她今天却不太专心,不止一次的看向区明海,见他拿着一支据说叫“听诊器”的木管,一端抵在病人的心口上,然后把耳朵凑向另一端,像在凝听胸口内的声音似的,忍不住走过去,想知道他和爹在说些什么。
“……在心尖处有听到像滚筒的声音,可能是二尖瓣狭窄,或是太过劳累,引起胸闷、气急的症状……”区明海用西医的观点来说明。
纪大夫指着放在盘子上、被剖开的猪心。“二尖什么?它在什么地方?”
“就是这里!”他先用拿在手上的手术刀比了一下位置,这可把病人的脸给吓得比鬼还要白,以为自己也会跟那颗猪心同样的下场。“二尖瓣就是用来确定血液的流向……”
病人只差没有口吐白沫、两眼翻白。“神……神医……可别……把我的心……给剖开来了……”
“放心!”区明海拍拍他的肩头。“还不至于要剖开,先吃药看看。”
“真、真的不用剖开?”
区明海再三保证。“真的不用,不过还是要让纪大夫把过脉才能确定。”
“……那就好、那就好。”病人捂着心口,彷佛捡回了一条老命。
“心主血脉,主神智,依赖于心阳,心阳通则血脉充盈……”接着轮到纪大夫帮病人把脉,过了半晌,便开了一帖药方。“回去之后,只要没事就多按内关穴,它具有宁气安神、宽胸理气的功效。”
病人拿到了药方,朝他们鞠躬道谢。
“多谢纪大夫,还有神医……”
“我不是神医!”区明海不断挥手反驳。“我真的不是……”
“那该如何称呼?”病人问。
“请叫我……区大夫。”他只好顺应这里的说法。
那名病人态度恭敬地说:“是,区大夫,不过我活到这把岁数,还是头一次看到当大夫的拿一支奇怪的木管帮人看病。”
“这叫“听诊器”。”区明海很无力地纠正。
待病人拿着药方子前去柜台,冬葵才想开口询问更多有关二尖瓣的事,就听到区明海在自言自语。
“这个听诊器要是能再做得精密一点,杂音的辨析能力也会更好,还可以听出低频和高频……早知道会穿越时空,那天带一副在身上就好了……”他有股想要捶胸顿足的冲动。
“真想回去拿……”不过区明海又不希望像《时间旅行者的妻子》中的男主角亨利,罹患了“慢性时间错位症”,不能控制自己的能力,随时都在时空中穿梭,更无法和所爱的人朝夕相处,时时都要面对可能分开的恐惧,对曾经失去过家人的他来说太残酷了。
闻言,冬葵到了舌尖的话又吞咽回去。
她听得出区明海真的很想念原本居住的那个世界,说不定在眨眼之间,这个男人就会消失无踪了。
冬葵伸手想要碰触他,希望能开口留住他。
这个男人怎能在招惹自己之后,又突然离开呢?
早知如此,那天就不该救了他……不!这种想法太自私,心胸太狭隘了,根本不配成为一名医者,她在心里责备自己。
小手才伸到半空中,陡地停住,然后慢慢地垂放下来,冬葵明白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全是上天的安排。
“大姑娘要找我吗?有什么事?”不期然地发现站在身后的她,一脸有话要说的表情,区明海随口问道。
她先是摇了摇头,接着又是点头。“没事……不是,我是说……”